回家?多可笑的一個詞兒,輪得上她來對自己講嗎?本以為在寺廟一月來磨練得平靜如水的心,再一次波瀾起來,說不清這滋味是苦是酸。她縱然有本事在心中放下周子歡,也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可以在此刻泰然自若的面對夫君的新歡。
她是蕭芊芊,不是聖人。
一股子敵意撲面而來,卻早在余香的預料之中。她此前並不在意周子歡,所以蕭芊芊的厭惡她並不放在眼中。可現在,她在乎周子歡了,這蕭芊芊的敵意,她一下子都懂了。
如若將她們二人換個位置,她一定也覺得蕭芊芊是千古罪人,儘管自己與周子歡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但既然周子歡曾經是蕭芊芊深愛的人,那麼一切愛上周子歡的女人,都會成為她的敵人。
想到這兒,余香的語氣更加輕鬆,因為懂得,所以輕鬆。
「你既然並不想出家,總不會要一輩子住在這寺院之中。你心中期盼的不過是家人來接你,不然剛才那和尚進去傳話時,你不會出來的這麼快。我是替代侯爺來接人的,軍營大亂,他趕回去了,實在難以分身,否則此時站在這兒的該是他。念及情分,走吧,別在這兒耽擱了,你於洛陽,不過是客。長安才是家。」
余香這一番話掏自肺腑,然而面前人並不領情。
芊芊冷笑道:「莫要在我面前裝什麼好人,我要念及侯爺的何種情分?恩斷義絕的情分?棄舊人而討新歡的情分?怕是哪一種我都學不來。」
「蕭夫人,知足吧,你還有家。我連個可回的地方都沒有。」余香一聲長嘆,話中儘是淒涼,她不指望蕭芊芊懂她的處境。人家是千金小姐,侯爺夫人,哪裡懂得她這窮苦人家的生活?
「啊——」芊芊一時間接不上話,什麼叫連個可回的地方都沒有?這南宮天寧可是父母雙亡,侯爺一時心軟,才領回來做義妹嗎?如此想來,自己倒也是太兇了。
「你已經沒有雙親在世了嗎?那也真是可憐。我方才說話是無心的,你莫要在意。」
見芊芊誤會了意思,余香也無意多做解釋,抬眉問道:「那你可願同我回去了?我奔波了六日,終於得見,你不如發發善心,回去可好?」余香此時察覺到芊芊是個嘴硬心軟的人,一旦發覺對方的柔弱,芊芊就捨不得狠心了。
果不其然,芊芊猶豫半天點了點頭,又道:「天都黑下來了,就算是走,總要等到明日吧。」
明日?余香望著寺廟的大門,不敢進去,瞥見芊芊探究的目光,一咬牙道:「好,明日一早我們就走。」
踏風交給本度和尚牽去馬廄,余香便隨著芊芊走進寺廟。
她的腳步走的非常緩慢,屏氣凝神環顧著周遭的一切,卻覺得這裡的味道似乎能夠將她吞噬。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猛地有人在余香耳邊說話,嚇得余香手上的包袱都掉在地上。
芊芊回頭見是住持,畢恭畢敬道:「這是我家鄉來的妹子,是來尋我的。天寧,還不快見過大師。」
余香慌亂的鞠躬,卻不知道該如何做才算是「見過大師」。
「老衲剛才說過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住持一臉嚴肅,半分沒有平日慈祥和藹的樣子。
「大師,她只是今晚留宿一夜,明日我們便起程回長安。」芊芊見住持如此阻攔,心中不解,縱然余香不是什麼討喜的人,佛家總該是寬容的,也不應當如此往外攆人啊。
「該說的老衲都說了,日後若是蕭施主前程盡毀,只怪今日輕信了孽障。」住持似乎非常生氣,一甩袖子離開了。
「你給我站住,你叫誰是孽障?」一瞬間,余香勃然大怒,這老和尚嘴上真不積德,還出家人呢,好端端的罵她做什麼?
「住持不會無端這樣說的,一定是你有什麼地方衝撞了佛祖。」芊芊心中十分尊敬住持,此時只能將疑惑推給余香,認為過錯在她。
隨即余香跟著芊芊走到了禪房休息,豆兒見到是余香來了,一瞬間憎恨起來,自己冒著丟了小命的危險,竟然讓這女人搶先來接小姐了,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聽見芊芊複述剛才住持的話,豆兒不禁暗罵,住持說的對,這南宮天寧果然是個孽障。
這一夜,余香又夢見了昨夜的場景,只是這一次,她見到周子歡渾身鮮血的站在她面前,聲聲嘶啞地喚她:「余兒——余兒——」
她只覺得心都要碎了,伸手去觸碰,卻只抓到一團空。
凌晨,她大喘著粗氣從睡夢中醒來,見身旁豆兒睡的正香,便閉緊了嘴巴,躡手躡腳的爬下了床。
這屋子太悶,這夢太折磨人,她沒辦法再睡下去,只得出來走走。
院子內念安法師已經在做早課,背誦著佛經,聽見聲音,見余香走出來,輕輕點頭微笑示意。
「早——」面對著念安法師的善意,余香有些不適應,點頭問好。
她習慣了這人世間的惡意,她真正心底恐懼的是這人世間的善良,她不相信這世上的任何善良,那些善意都是惡意的糖衣,一旦破掉,真實而醜陋的面孔會吞噬一切真心。所以,她選擇拒絕所有好的,秉承著內心,不輕信於任何人。
余香搖頭,她看似認真的在聽念安法師講故事,實則滿腦子都充斥著夢中的情景,她很思念周子歡,也不知道此去軍營可會再遇上什麼事情。子歡,你千萬要平安,可千萬別遇上歐陽統領一樣的劫難。
「施主既是心有掛念,貧尼也不必多言,天亮了,過一會你們便該離開了。」念安法師拿起經書,離開了院子。她忽然在此刻理解了住持昨日的滿腔憤怒,這女子執念過深,怕是輪迴之後,她仍然帶著前生的執念,故而多說無益。
余香凝眸望著念安法師漸行漸遠的背影,忽而垂眸抿唇。她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好,好不容易有個人願意勸慰自己,她還駁了人家的好意。可是此時此刻,她真的什麼故事都聽不進去,她不記得前生的事情沒關係,她記得今生心中惦念的這個人吶。
子歡,你可感覺得到我想你嗎?
回往長安的路上,顧及到此行三人都是不善於騎馬的女子,還是選擇了乘坐馬車,速度雖然慢,但是穩當了許多。
那匹受到無數人關注的踏風,則被同時捆綁在了馬車上,儘管不情願,可最終還是在余香的百般懇求下妥協了。
車夫是在本度和尚去當地找的,說是寺廟僧人出去傳法的時候都找他,人非常踏實可靠。
芊芊依依不捨的拜別白馬寺中的所有人,她知道此次回到長安,一切命數都是未知,今生許是再也不會有機會說走就走,來這寺廟住上這麼久。
豆兒心中忐忑,她怕回到長安面對蕭國相,若是相爺只聽信侯爺與小姐的一面之詞,自己可怎麼免罪?一想到這兒,她的心便一刻也不得安靜,心中嘀咕著是否要逮個余香不在的時候,講實話全都講給小姐,求她原諒。可是她又怕,若是小姐不肯原諒怎麼辦?自古只有主子背叛奴婢的道理,哪有奴婢背叛主子的事情?豆兒左右為難,只能坐在馬車的角落,默不作聲。
余香坐在豆兒對面,一直掀開帘子,望向車外,不知道在瞧些什麼,似乎車外有無數東西在吸引著她的目光。
「你在看什麼?」芊芊忍不住詢問,這一行路上要十幾日,難不成自己就要僵持著不與余香說話嗎?那她真是做不到。
聽見芊芊的詢問,余香將腦袋縮回來,長嘆一口氣道:「看生路啊,這前路一片茫茫,你不知道明日是好是壞,是生是死,趁著活著,不如多看看。」
「你不能這麼悲觀,還是有許多事情值得開心,比如——」芊芊想勸余香,可仔細想想又不知道現如今還有什麼事情能令人雀躍,她不再是那個心懷周郎的蕭芊芊,可如今不愛了,心卻空出來了,少了些什麼,這空蕩里少了多少痛苦,便也少了多少快樂。
余香「咯咯」一笑,語氣里三分譏諷,七分無奈道:「看吧,你也說不出什麼事情值得開心,縱然你比我出身富貴,痛苦也是一樣多。」
芊芊皺眉,她並不喜歡聽余香說這話,只得轉了個話題道:「看你走到哪兒那包袱都不離身,你那破包袱里到底裝了些什麼寶貝?」
「幾文銅錢,兩件衣服,沒什麼特別之處。」余香撇嘴,其實裡面還多了一點金釵首飾,是臨行前從周府拿出來的,也沒用上,她自然早晚要還回去,不是她的東西,她絕對不要。
「那你幹嘛盯的那麼緊,像是怕人偷走一樣?」在蕭芊芊眼裡,這些破玩意連府內侍婢都不稀罕,她出門花銷時都是記賬的,再由府內管家月結,從未花過銅板。
「這你就不懂了,於你而言它一文不值,於我而言,這可是全部身家。」對芊芊說多了,無疑是「對牛彈琴」,出身富貴的人不會懂這些。
「誰說我不懂,這有什麼了不起。對了,天寧,你可曾想過將來要許配怎樣的人家?」芊芊賊心不死,又換了話題接著聊,她還不信這個南宮天寧就這麼不待見自己,什麼話題都能聊沒了。
聽見這話,余香的眼眸里的神色暗淡了下去,語氣冷漠,「窮人家的女子,沒資格幻想奢望這些情愛之事,能夠有個條件富足一些的人娶過門,不受正房的欺凌,便是福分。」
芊芊不大聽得懂這些話的意思,滿臉驚訝地看著余香。
「這些話你不理解,你那侍婢許是懂得。」余香道。
「豆兒,你聽明白她的意思了?」芊芊拽豆兒的袖子,一個勁兒問她。
豆兒將頭低向一側,口中輕聲答道:「豆兒也不是很明白,可能南宮姑娘的性子與咱們不大相同吧。」
豆兒當然明白余香的意思,她也明白曾經的余香跟自己實屬同一類人。但是誰願意承認自己的命運慘呢?誰願意逢人便講自己的身世窮呢?這余香,她是真的看不明白。
「罷了,罷了。跟你聊天就這麼困難,說點什麼都要讓你否了。」芊芊皺眉,一臉的不開心。
余香見芊芊皺眉,自己倒是笑出聲來,這裡離長安很遠,她不想在馬車之上陪蕭芊芊講規矩。見蕭芊芊總是一副吃癟的樣子,不知為何,她心裡還挺開心。
余香忽然說道:「蕭夫人,不如我來找個話題,咱們一起聊聊?」
芊芊想了想,點頭回答:「也好。」無論是誰起話題,都比悶著強。
「你可有想好回到長安以後的打算?是回周府還是回蕭府?」余香的一句話,讓蕭芊芊頓時陰了臉,這是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卻瞬間被余香看穿。
豆兒聽見這話當即為自家小姐出頭,瞪著余香大聲道:「你放肆,這些話也是你該問的嗎?」
「豆兒,別吵,既然我同意了讓南宮姑娘找個話題聊天,那這又有什麼問不得?」說罷,芊芊又看向余香,一臉無奈:「還真讓你問著了,我還真是沒想清楚。不過有一點我很是好奇,為什麼侯爺會派你來接我?他身邊的人並不少。」這話芊芊當真是沒有別的意思,余香不過是個弱女子,侯爺身邊的隨從武功高強、身強體壯的人不在少數,於情於理,都不該是派她來。
「是我自己請命來的,你走之後,侯爺的軍營就出了大事,據說夜中闖入不少武功高強的刺客,將軍營內的精兵損耗許多。歐陽統領還身受重傷,險些喪命,當時正值緊要關頭,侯爺想要接回你,卻又不得不趕回軍營,分身乏術。侯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應為其分憂效力,只不過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余香心中清楚,她不能對蕭芊芊全部說實話,蕭國相畢竟是她的父親,而周子歡不過是她寫了休書的夫君,她的心中,十有八成會偏袒於父親,只能打情理牌。
芊芊聽聞歐陽統領身受重傷,心中一驚。歐陽烈武功高強人盡皆知,以他的身手若是身受重傷,侯爺此行怕也是危機重重。想到這兒,她不禁又一次惦記起來。「侯爺是自己回軍營的?身邊可帶了隨從保護?」
「應當是帶了的,但我並不清楚。」余香見芊芊的語氣緊張起來,心裡當即也有些擔憂,這一路上都無法得知周子歡的任何消息,他是否安全、安好,都不知道。她若是有本事,一定現在就奔到軍營去守著他,可是她沒那個本事。
余香見芊芊一直皺眉,話鋒一轉,又道:「蕭夫人,對於你一直猶豫的事情,我有個想法,你可願聽聽?」
「願聞其詳。」
「縱然不顧及侯爺的臉面,也要顧及到夫人你的名聲和蕭國相的想法。休書一事應當就此作罷。」
這話一出,芊芊覺得自己今日對余香可否太過友善了,讓她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就此作罷?這女人以為自己是誰,能夠左右得了她與侯爺的想法?況且,這休書之事本以為侯爺不會對任何人講,不想現在已是眾人皆知了。
「夫人別急著生氣,聽我說完。若是休書之事不作罷,您回到蕭府以後,該如何自處?日後縱然你不在意別人是如何議論這件事情,但是你敢想像所有人在不知道任何真實情況下,空口無憑的在你頭上蓋帽子嗎?我想,若是你真的絲毫不在意別人說的話,這休書,你也不會寫給侯爺了。」見芊芊沒有急著否定,余香便更加篤定了自己的念頭是正確的,於是繼續道:「若是按照我的想法,雖然休書之事作罷,但您心中已經有了離開的念頭,與侯爺之間短期內自然可按照君子相處,未來之時,則可請求聖上,下旨和離。」
「何為和離?」芊芊從未聽說過這個詞兒,於是問道。
「這和離與休書不同,並不是女方因犯了七出之條而被拋棄,而是雙方因為覺得感情不和,夫妻情分無法繼續,雙方達成商議,好聚好散。」余香說的頭頭是道,如同這事兒是經常發生的一般。
隔壁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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