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天下 11 馬球

    七日之後,暢春池畔馬球會如期舉行。

    暢春池乃是大晏的皇家園林之一,此處沿岸垂楊蘸水,菸草鋪堤,雖值隆冬,黃肥綠瘦,也仍有一番別處沒有的生機之美。

    此次馬球會由郡主設宴舉辦,東岸早有搭蓋好的彩棚,應邀赴會的賓客接踵而至,原本清冷的場子,很快便熱鬧起來。

    「她還沒到嗎?」一道女聲由遠及近傳來,滿座交談頓時息聲。

    「妙儀,你也出宮來啦!」一名身著粉藍曳地裙的女子笑著站了起來。

    她先是向沈妙儀行了個禮,又提裙下台階來到沈妙儀的身邊。

    沈妙儀一見到這女子眼睛便亮了起來,親昵挽住她的手臂,讚嘆道:「曦暄你今日好生溫柔如水。」

    「公主這身茜素紅牡丹宮裝好美,襯得公主愈發嬌艷啦!」尋常貴女總會因直白的誇獎而羞赧,她卻坦蕩接下,並予以真誠的回贊。

    晁曦暄生得十分英氣,尤其眉眼,炯炯有神。

    因是將門嫡女,平日裡又總愛著男裝,往日總給人以俊逸少年郎的印象,今日穿了裙子,果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倒是溫婉許多。

    「好啦,你們兩個就不要再互相誇讚了,總歸是你們兩個都美!」騫王妃溫和笑道。

    沈妙儀和晁曦暄相視一笑,便親密無間地攜手入座了。

    落座後,沈妙儀朝上首座位看了一眼,又問一遍:「那個迎熹還沒到?」

    「什麼迎熹,那是你的嫂嫂,如今的太子妃。」

    說話的是一道嚴厲的男聲。

    沈妙儀不由眼皮一跳,還未來得及反應,周圍早已跪了一片下去。

    「參見太子殿下。」眾人說道。

    晁曦暄身在其中,只覺心怦怦亂跳,卻沒有把身子伏得更低,只顯落落大方。

    沈子梟兀自上了台階,直至坐了下來,才隨意說道:「平身。」

    眾人起身,沈妙儀才斂衽為禮,努努嘴說道:「七哥息怒,妙儀只是見眾人都到了太子妃還未到,問一句罷了。」

    沈子梟並不領情,訓斥道:「當眾置喙太子妃,實屬不敬,你若再不懂規矩,孤便要禁你的足,讓你面壁思過了。」

    沈妙儀聽沈子梟偏向江柍,只覺氣惱。

    餘光一瞥,見謝緒風在身側,又覺得丟了臉,即刻記恨起江柍來。

    正想著,忽而傳來:「太子妃娘娘駕到。」

    眾人無不扭頭看去。

    只見來人穿一襲百鳥裙,裙子從正面、側面,亮處、暗處觀看,顏色都不一樣,或白如雪,若瑩如月,或碧如玉,其華美飄逸,世所罕見。

    在場的命婦貴女們雖是第一次見百鳥裙,卻對此早已耳聞。

    據說,這衣裙乃是大昭皇帝送與迎熹公主及笄之禮,為織造百鳥裙,皇帝派軍隊到嶺南捕鳥,收集數百種鳥兒的羽毛織造而成,世間僅此一件,傳聞造成許多鳥類滅絕,可見奢靡至此,難以復刻。

    羽毛本就保暖且輕盈,而江柍又是凌波微步,款款而來,只叫人生出遺世獨立,飄忽若神之感。

    偏她倭墮髻上的那支玉簪牡丹花,紅如火,襯得她光艷不可方物。

    可謂是神女染霞煙,只叫她從渺渺仙境墮回這凡塵人間。

    原本正抱怨江柍排場大的沈妙儀頓時呆住。

    其他人更是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間,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本宮來遲了,竟讓大家好等。」江柍對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卻又視而不見,稀鬆平常地入席。

    餘光掠過謝緒風,她微頓須臾,又緩步來至沈子梟身邊:「臣妾參見殿下。」

    沈子梟扶她起身,問道:「本以為處理完公務過來會遲一些,誰知竟趕在你前頭了。」

    江柍便笑:「臣妾來遲是因為想到郡主操持馬球會辛苦,加之騫王妃也已有孕六月,故而給二位尋了件禮物來。」

    她先送與郡主一幅王摩詰的真跡:「聽聞郡主乃是大晏遠近聞名的才女,且畫技乃京師一絕,故而尋來這幅《山水訣》來,送與郡主。」

    郡主一知這是摩詰真跡便語無倫次起來,又是喜歡又是詫異:「如此重禮,臣妾怎麼敢當呢?」

    江柍笑說:「好畫亦要有懂得鑑賞之人方不辜負。」

    又轉身從霧燈手中接過一個檀香盒,來到騫王妃身旁:「這是一座水晶雕刻的送子觀音,乃是南海所求,靈驗無比,必定可保王妃母子平安。」

    騫王妃受寵若驚,欣喜道:「妾身不知該如何謝過娘娘!」

    江柍只道:「無須多禮,滿月酒時多請本宮吃一杯便是了。」

    騫王妃連連笑道:「屆時闔府上下必定好好招待娘娘。」

    周旋了一圈,江柍才回席落座。

    這才注意到馬球場上正打得火熱——

    葉思淵著紅袍騎白馬,往來奔馳,如風回電激。和他對戰的兩名男子均束髮金冠,戴金抹額,二人揮動球杖,亦是所向披靡。只是相較之下,葉思淵打法更為凌厲,迅若雷電,不過須臾便連連洞穿對手球門。

    「原來小公爺早已下場了。」江柍說道。

    騫王妃便嘆:「我看王爺怕是要輸了。」

    江柍仔細又往場上看了眼。

    只見兩位王爺——三十出頭早已蓄鬚的那個長相著實平庸,面容卻極為冷峻,這便是崇徽帝的庶長子,恭王沈子桓了;另一個左不過二十五六,雖與恭王長得有三分相像,卻更為英俊倜儻,正是四皇子,騫王沈子杳。


    「早知娘娘如牡丹真國色,臣妾送對人了。」

    恭王妃的話,讓江柍收回視線,伸手撫了撫鬢旁的花朵:「王妃不提,本宮倒是忘了。」

    她丟了個手勢,霧燈很快便又奉上另一金絲花雕梨花木盒來。

    打開看,是一對玉鐲。

    「王妃別看這玉鐲只是普通羊脂玉,玉芯里卻嵌進一粒溫香丸,戴上之後,可使玉體生香,髮膚光澤。」

    江柍笑道,卻不如對騫王妃那般親昵,只因恭王與太子明爭暗鬥早已不是秘密。

    她送著鐲子,與其說是贈禮,不如說是還禮。

    恭王妃聞言,只道:「這般貴重之物,倒叫人不敢收了。」

    江柍便笑:「怎會,娘娘姿容,配得上天底下所有好東西。」

    此話雖是客套,卻也不算假。

    騫王沈子杳貌比潘安,王妃琅琊王氏清河郡公王鐸的嫡長女王依蘭卻是中等模樣;而恭王沈子桓長相平庸,王妃刑部尚書李權的嫡幼女李嬙卻生得吊梢眉、丹鳳眼,雖有些兇相,卻極為美艷。

    江柍話落,李嬙還未言語,王依蘭心下卻大受感動,原本以為江柍這樣的容貌出身,必定眼高於頂,極難接近,卻不想事事考慮周全,又如此平易近人,不由對她喜愛有加。

    正想說什麼,忽聽沈妙儀說道:「曦暄也有禮物要送與騫王妃。」

    江柍尋聲望去。

    只見一位身穿粉藍曳地裙的女子站了起來,朝王依蘭大大方方行了蹲身禮:「從家出來前母親曾囑託曦暄,要把這象牙雕觀音獻與王妃。本想等稍後再拿出來,不想太子妃娘娘也送了一座送子觀音,便叫人去馬車裡把這尊象牙雕觀音也取了來,若是王妃喜歡,便是曦暄之福了。」

    曦暄?

    江柍在心裡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只覺有趣。

    再看她的穿衣打扮,雖著一襲柔媚的粉藍裙,卻無半分柔媚之態,長得頗為英氣。

    晁曦暄把象牙雕觀音呈給王依蘭,王依蘭掃了一眼,便知這是上好的東西:「自然是喜歡的,回家記得替我向晁夫人道謝。」

    晁曦暄聞言便一笑,露出一顆俏皮爽朗的虎牙:「王妃喜歡便好。」

    沈妙儀見狀,便看了眼江柍,故意問道:「我聽聞這象牙雕的物什可比水晶雕的要貴重許多呢。」

    此話一出,四周鴉雀無聲。

    眾人紛紛覷向江柍的臉色,本以為她會流露出不悅之態。

    沒想她只是如常一笑:「且不論本宮此物是否為至寶,這送子觀音本是為護人平安的,自然要以靈驗為先。」

    李嬙剛收了江柍的禮,多少念她的好,便維護道:「晁小姐送的東西自然貴重,只是我瞧著,太子妃娘娘所送之物,剔透無比,更是世所罕見。」

    可沈妙儀鐵了心要治江柍難堪,一味緊盯江柍,質問道:「您的意思是,您送的觀音靈驗,曦暄所送的便不靈驗了?」

    江柍卻始終淡笑,並無任何不悅,說道:「靈驗與否,全看心誠,與拜哪個觀音無關。只是」江柍斂了笑,淡淡道,「只是若得象牙,需得屠殺大象取牙,據聞屠象取牙難度不亞於虎口拔牙,手段又極其殘忍血腥,世上一草一木皆是生靈,若用此物求安,豈非傷了陰鷙?」

    言外之意,送這東西不僅不靈驗,反倒有損母子陰德。

    沈妙儀只覺如受當頭一棒,晁曦暄臉上更是煞白,可她們兩個人的神色加起來也都沒有王依蘭難看。

    晁曦暄忙跪下來:「王妃恕罪,臣女」

    「罷了,我知你一片好心,東西我先收下,你快些入座吧。」剛才江柍的話戳中了王依蘭最忌諱的地方,她實在不願再裝作大度同晁曦暄周旋,乾脆打斷晁曦暄的話,省得多費口舌。心裡盤算著,等回府便把這東西賞人。

    江柍將他們的神色盡收眼底,心裡只覺暢快,便從漩渦中抽身而去,閒適地拿起一塊桂花糕,看見葉思淵剛剛進了一球,不由大笑道:「好球!」

    沈子梟作壁上觀,已觀察江柍許久。

    此刻倒有些話不問不快,便小聲同她耳語:「從前只覺得你是個不諳世事的女子,今日見你舌燦蓮花,竟頗有口才。」

    江柍睨他,笑道:「殿下不知,我有的不只是口才呢。」

    沈子梟淡淡「哦」了一聲,示意此話怎講。

    江柍輕哼道:「我也並非不諳世事,只是不諳不諳情.事罷了。」

    說到此處,她竟有些害羞。

    沈子梟看在眼裡,眸中不覺染上一絲笑意。

    江柍在心裡組織了一下語言,繼續說:「所以也就只有你能欺負我,你是太子嘛,偶爾被你欺負一下也無礙,可是其他人我豈能容忍?」

    她說著說著便露出倨傲之色:「本宮可是大昭的嫡公主,大晏的太子妃。」

    沈子梟聞言便笑了笑。

    其實他的笑意並未及眼底,可落在晁曦暄眼裡,卻是寵溺無比。

    身為沈子梟的近臣之女,她常聽父親感念沈子梟因太子之位得來不易,向來修德勤政,克己復禮,不縱情聲馬,亦不親近女色。

    他身邊連侍奉的宮娥也沒有,對待她們這等官宦之女亦是疏淡。

    這樣對一個女子笑,是從未有過的。

    晁曦暄只覺她的心都變成了熟透的檸檬果兒,酸澀得能掐出汁來,若不是狠狠擰了下自己的手,按捺情緒,熱淚怕是早已逼出眼眶。

    她今日特意打扮給他看的,從沈子梟來後,晁曦暄便時不時偷看他一眼,也只是一眼,便戀戀不捨地移開目光,唯恐令人發覺,惹了笑話。

    她多渴望他能注意到她,可他始終沒有。

    他今日穿了一襲水藍色曲水紋織錦袍,比平日更顯溫潤柔和,偏他五官自帶刀劍雕刻出的鋒利之感,尤其劍眉入鬢,平添了幾絲不可接近的冷冽之意。他本是帝王命格,滔天權勢之下早已養出殺伐決斷的氣勢,偏又隱忍不輕易表露,只讓人覺得深不可測,遙之千里。

    晁曦暄便是心醉於他這份遙不可及。

    睥睨天下,卻孤獨如斯,她想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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