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沉默後。
修銘還是提起了,那個他並不想提起的話題。
「你知道我們還有一個同伴,她曾獨自離開過一段時間。」
「你是說娟兒小姐,雖然具體經過我並不知道,可我能大概猜到娟兒小姐也是在幫蔓情花系的忙。」
樓執不像是夏揚那樣痴迷,當然現在夏揚的這份剛剛懵懂新生的感情,也註定胎死了~
樓執擔心問道:「她...沒出事吧?」
修銘趕緊解釋道:「她沒事,只是有些脫力,現在已經回大魚內休息了。」
「那就好。」樓執真誠地鬆了一口氣。「那是有別的事情嗎?」
修銘不是磨蹭性子,多想無益。
「你應該已經感覺到了吧?蔓情花系的戰爭並非全部發生在這朵大花,現在倒回去說。
這裡應該是一處防守的陣地,無論是我們還是你們,各自最強的矛都早已循著源頭物的痕跡。尋覓其實相後,開闢了另外一片重要性不輸於這裡的戰場。
現在娟兒已經回來,源頭物鳳澤已經被另一股外力徹底滅殺,這場水面下的戰爭自然也分出了勝負。
而.......」
修銘看著樓執捏緊的拳頭,神態上的尋常遮不住他的緊張。
「而除了娟兒外,締造另外一片戰場心鄉的夏所,與幫助娟兒鎖定源頭物位置的夏近東......
他們都死了。他們為了蔓情花系贏得了這場戰爭,卻也付出了自身的生命。」
樓執沒有言語,忽然轉過身去。
沉寂了一會後,他平淡地說道:「我大概猜到了,夏所大人他做事一向謹慎,如果不是身隕之故,他不會在這蔓情花混亂之際不出來主持局面。」
「夏近東的事情,讓我很意外,不過他是一個英雄,無論他最後的身份究竟如何。
我們都會記住他,也會記住這一次戰爭中本株,與其他花株共同折損的784名荊棘衛,他們都是英雄!」
修銘也有些氣短,心口像是堵了塊石頭一樣。
這些話他不好回,普世的同態共情讓他有所觸動,立場上的差異,又讓他不可能真的有夏家人那麼悲傷。
這份情緒的傳導,也會像是潮水一樣被不同個體的心壩阻擋。
最後在各自的情緒水面上,有的只是表面微微漣漪,有的來的快、去的也快,有的就成了狂風暴雨,有的只有暗潮湧動。
段媽媽心軟,已經又在墨魚號那哭了。
修銘的心也許真的是石頭做的,他反而感到一陣『不舒服』,像是被別人的情緒綁架了。
這是一種表面上的看法,聰明的修銘很快就理解了,他不舒服的更深、更主要的來源。
樓執是一個很體面的人,他並未拿著自身的情緒綁架修銘。樓執與荊棘衛也都已經相當克制自身的情緒,在他們這些外人面前,樓執裝作沒事人一樣。
要能體會這種不明顯的情緒,需要有敏感的情緒感知能力。
修銘知道,他也足夠的敏感。
但正因為知道,修銘更加的不舒服了,不是對蔓情花系。
而是對自己,對可能存在的幕後黑手,也對這不光明的世界。
蔓情花海,是被逼到如此。
夏所的死,也有可能不是一個純粹的意外。
樓執的堅強,讓修銘不舒服。
修銘寧願樓執表現的軟弱一點,甚至不堪一些。
蔓情花系堅韌不放棄的求生,面對悲情儘管大哭一場也無人指摘,塵埃落定後他沒有埋怨任何的人。
樓執與荊棘衛,卻依然緊緊地按照著自身內心的靶向,一點點將這差點將讓整片花海糜爛的沉重,背在自己的身上維持著一份體面。
與他們的純粹相比,與他們的乾淨且清亮的自救相比,修銘覺得自己有點髒。
他自問沒有傾盡一切幫助他們。
他自問內心中,也存在著一絲藉助這場波瀾,將夜色、將風星都看得更清晰的目的。
這樣的他,又與那些旁觀者,究竟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關係。還是因為他們出手了,就是雲與泥的差別。
修銘也不知道。
修銘知道自身不是雲,他也知道這份不舒服,說到底還是他的虛偽所至。
因為自詡道德,卻在實際行動中,總有一絲絲微小的偏差。
造成這一切的鳳澤不會這樣想,拍拍手就走人的武威不會這樣想,也只有他自己這樣的『偽君子』才會這樣想。
庸人自擾,仙人存真。
修銘不會輕易放過自己,道德之士他還是要繼續自詡,做人的道理他也要學,而存真或是求真,他依然在路上。
至於庸人自擾的代價,他也能甘之若飴了。
樓執又忙碌起來,開始協調戰後的諸多事宜,例如對遺體的收斂、傷情的診治,對支援荊棘衛的分批送返規劃,大花的能量儲備查詢,遠走的孩子需不需要在這次長夜中接回來。
在夏揚未醒過來之前,原本就是他負責的小事,與夏揚該負責的大事,現在都需要他來決斷。
現在的他,既勞心也勞力,卻也有幾分甘之若飴的樣子,而其中的緣由也不難猜。
忙一點,對現在荊棘衛的所有人都好。
修銘被晾在一邊,他沒有生氣,也是他先沒法回答人家的話,首先沉默下來的。
他還在等大魚的抵達,又到了看起來只有他一人,無所事事的時候。
而此時的蔓情花海,即將迎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
夏山西得病了,得了為老不尊、還亂叫人外號的臭毛病,當然這毛病也是樓執傳染給他的。
當他拖著疲憊的身軀,依靠在一處花莖上,正在『斯哈~斯哈~』著處理著傷口時。
他腦袋上一隻月刃異獸的偷襲,避讓時在地面上犁出了他兩三個身位的長度,現在頭也暈的不行,恍惚間看到了許多死去的人。
一個在一眾荊棘衛格格不入的身影,像是小獵豹一樣撞入了他的視野。
夏山西很是意外,這麼大的花海這孩子怎麼找到自己的。
不過即使內心感動,夏家父親普遍都有的粗糙幽默感,加上現在他腦袋有點壞了。
夏山西戲謔笑道:「魚食哥,你怎麼來了。」
對方由於一路上的奔跑,即使以幼生體的精力,魚食哥也不免有些氣喘吁吁。
他雙臂撐著膝蓋,劉海被汗液浸濕,歸成三四撮貼在額頭上,小臉更是紅撲撲,散發著淡淡地熱氣。
「我叫夏與詩,不是魚食哥,是與詩!是與詩~與詩!」
魚食哥嘴裡大聲抗議著,身體卻一個衝撞,掛在夏山西的身上,同時兩隻手臂死死地抱住了夏山西的後背。
「斯哈~輕點啊魚食哥,你夏叔身上有傷啊~!痛痛痛~~」夏山西一點不像個叔叔,更不像是父親。
他還以為小與詩,會跟他繼續糾結著外號問題,或者體貼一下老父親的不容易。
畢竟這孩子人小鬼大,剛才這一撞也是精力十足的模樣。
結果下一秒。
魚食哥就嚎啕大哭,眼淚泉涌、涕泗橫流、馬上他就被不明的混合物堵住了鼻子,他便開始夏山西殘破的衣服上面蹭去。
聲音倒還是中氣十足,讓夏山西提起來的心馬上放了下來。
再一看,他胸前已經變得一片泥濘。
「你小子,怎麼啦?這不是贏了嗎?好事要開心!」夏山西一個頭兩個大,這是他不曾預想過的畫面。
夏山西他一直沒做好準備,去做一個父親,所以他也是荊棘衛中少有選擇沒有生育的個體。
這不是因為他不喜歡孩子,而是他覺得自身的條件一般,外表能力在荊棘衛中都不出眾,心態也多少有些仰賴著兩位兄長。
這種日子不差,可養一個孩子對他明顯超綱了。簡單來說,夏山西其實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大孩子。
他下意識地將自己放在叔叔的地位,還有覺得樓執叫的魚食哥這個外號好好玩。
也因為這個平稱,讓夏山西覺得這突如其來的責任,好像他的心裡被一定程度的減輕了。
雖然他心底也知道,稱謂的變化不會改變任何事情,他也不可能離開這舊友的孩子。
兩人也會在跌跌撞撞中,摸索著適合他們的關係模式。
像是父親,像是叔叔,也像是兄弟。
這也是蔓情花香這個單性社會的某種常態,只是有些父親心思細膩一些。
目前的夏山系沒有這個能力。
之前夏與詩一副小大人的穩重模樣,讓夏山西忘記了魚食哥,其實是個出生沒多久的孩子。
雖然荊棘衛的幼生體被跳過了嬰兒形態,讓他們一出手就有半大小子的體魄,也有最基本的常識與語言能力。
可他們心智的一部分依舊是殘缺的,需要時間與父親的陪伴中逐漸成長豐滿。
夏山西低估了魚食哥,卻也高估了夏與詩。他同時有極其成熟的一面,與特別孩子氣的一面。
這一點。
恰恰是夏山西也有的類似特質,他們莫名像是親生的父子。
他們外表不像,情感上的共鳴位置卻極為相似。
不過,這也註定了,魚食哥無法自我消化的情緒,夏山西也處理不了。
夏與詩其實剛剛見到夏山西時,他很開心。
最初的眼淚是開心的眼淚,只是哭著哭著,這道缺口卻關不了。
一些儲蓄過多的其他情緒,透過這道缺口,徹底沖毀了大壩。
哭的原因。
現在夏與詩也說不清了,所以他沒有回答夏山西的問題,只能陷入一種失控中的追尋。
他不斷地問著自己,為什麼?為什麼要哭?
為什麼要這樣的傷心?是啊,熟悉夏叔叔回來了,還顯得陌生的大花世界也保住了。
傷心總是有理由的,那個理由叫什麼?
「我忘記了嗎?」
.......
開心的情緒會傳導,悲傷的情緒,其實傳導的能力更強。
夏山西再檢查了一遍魚食哥,他除了腳上因為難走的荊棘路被割破了。
不過在荊棘衛與幼生體雙重加持的恢復能力,他腳上的傷也恢復了七七八八,其他身上就都完好無損。
既然不是受傷,夏山西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
夏家男人嘴裡的安慰是很難說出口,夏山西也討厭蒜薹炒肉,讓他打也不可能。
在僵持一段時間後,夏山西放棄了
魚食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山西小弟,只要保駕護航,不需要多做思考。
他自暴自棄般的這樣想著。
夏山西放空了一會,然後悲傷遵循著向更低處流淌的原理,流進了他的心裡。
他心中被一種莫名情緒填滿,倒是不再像之前那樣,明明勝利了卻還是空落落的。
夏山西眼睛裡面好像也鑽進了異物,害的夏山西要不停揉眼睛,一會兒就揉成了兩個紅燈籠。
眼底裡面很癢,他揉個不停,一定是風星的風太大,裹挾了浮土。
結果他無論是多麼努力,還是停不下來,這眼睛就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樣。
不過,夏山西始終沒有出聲,這是他最後的倔強。
「我忘記了嗎?」
夏遠方你個混蛋,哪有造了娃卻不用負責,你在做什麼美夢!
給老子醒過來!
醒過來啊~!
...
哭嚎的兩人,開了一個壞頭。
情緒的潮水,再次沖向了這片多災多難的大花。
孩子們,除了魚食哥都撤退了,這讓荊棘衛都變得強大。
魚食哥哭聲很大,大到聽到幼生體哭聲的荊棘衛,都開始變得弱小。
隨著這片最後的大壩也潰了堤,情緒在不久前攀過的高峰,徹底滑落向深不見底的低谷。
由修銘帶來的笑聲,營造出的美好幻象。
最後被魚食哥的稚子之哭戳破,並將所有荊棘衛,都拉向了真實的低谷。
夏家人了解自己。
蔓情花,以情緒作為支點。
卻也是一座情緒的囹圄。
贏了嗎?
贏了。
還能贏多久?
他們不知道。
夜色難行,夏花短暫。
在月相輪轉,他們總會輸一次,而這一次就是全部。
夜色,是一個充滿絕望的偽世界。
所有存在之徑,最後都會被幾乎零熵的灰質抹平,讓他們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消失。
也許,只有夜父可以改變。
也許,無人可以改變。
......
慟哭的大花,被無邊灰質包圍。
風星的『外擴』並沒有將它拉入風星,因為彼此朝向不一樣。
在風星築壩過程中,實則也有一部分的力量,是將這朵寄生的花推遠。
灰質不是物質,卻能消弭一切的物質,因為消弭物質就是它的本義。
大花是蔓情花系的殼,從它們遁入夜色的那一刻起,大花就進入了一場可以計時死亡倒計時。
走過長夜只是一種可能,大花的狀態好壞,卻也能讓這個可能消失。
這一夜,對蔓情花系的人,會比以往更加的漫長。
灰質中,出現了一道散亂的痕跡,不知是誰的存在之徑。
而一道半人半異獸的身影,正在蹣跚、且佝僂地走向大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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