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上面沒有洞?」
「字面意思。」克拉夫特惘然觸摸白色岩牆,他們確確實實地站在一條兩人寬高的隧道中,按理來說現世與此差距不會太大。
「那邊全是土石,沒有半點空隙。」
當他試圖上浮,岩石占據了現世對應位置的每一寸空間,穩固、一體化的頑石,以最簡單堅決的方式拒絕另一層面轉移。
克拉夫特不太希望給未來增添一個人類化石未解之謎,供各三流刊物大書特書。
「所以說,本來『上面』應該有個一模一樣的洞穴。等等,為什麼要說『上面』?」
「只是個稱呼,要是叫我們我們日常生活的地方「鏡子外」也成,隨你喜歡。過來時有感覺到墜落感麼?如果那是段真實距離,我們現在不會比拌進石頭沙拉好多少。」
這個不難理解,結合之前不那麼恰當的比喻,威廉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鏡子外面』沒被開出一個跟『鏡子裡』一樣的洞,也就還是沒法帶我們回去?」
「實際上還是可以,只要你不介意像冰里的凍魚一樣卡在成塊岩石中間。」克拉夫特糾正了威廉的觀點,表示不是他個人技術問題。但結果完全一致,他們沒法在這裡回到現世。
「另外,現在看來鏡子的比喻不那麼恰當了。」克拉夫特舉火探照一周,「我覺得你可以把它們想成兩張紙,在上面寫字時,差不多的字跡會壓到下層,而只在下面一張上寫字卻不太會對上層產生影響。」
「那豈不是說」威廉手心冒汗,訥訥不敢說出那個可能。
「是的,恐怕那東西也在這裡活動。」克拉夫特點頭肯定了他未訴諸於言語的想法。
稍微發散思維,很容易想到關鍵處。如果說這些洞穴是字跡,既然有隻在下層出現的字跡,必然代表著這個層面也有構築洞穴的存在。
被跟土石拌到一塊的威脅從未遠去。
繼續在原地呆下去不是個好主意,如果不想被頂替面孔的東西追上,必須得保持移動。
「走吧,或許再往前走一段就可以了呢?」膝蓋酸痛,類似沒有潤滑的轉軸機械,滯澀得讓人覺得它下一秒就要發出喀吱聲。
被追逐者意識到他們有必要走下去,而不是等那些面孔再一次追上來。
它們會發出那種與老戈里同樣的號角樣長吟,招來築洞者,碾碎一切凸出洞壁的東西。
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這麼做,他有理由猜測人類碎片不是它們想要的東西。
那些尖利帶倒刺的陰暗節肢,或許很擅長把面孔從頭顱上剝離,但可不會靈巧到能從碎石中挑出糜狀物,再充滿耐心地做拼圖工作。
為了不在兩種結局裡二選一,缺乏鍛煉的船長還是決定在今天補上前些年虧欠的運動量。
腳步與火光,纏繞身影婆娑,威廉覺得自己沒有隨著暫時脫險而得到放鬆,精神反而在步行中愈發擰緊。他需要談論和表達,來分擔無休止步行中累積的某些沉重東西。
「我覺得我們像是在海里。」
這話本身就像從海里浮起的漂浮物,克拉夫特不知它從何而來,也不理解有何意義,不過他注意到了威廉語氣中浮游的戰慄,「為什麼那麼說?」
「不,糟糕多了。如果我能回到海上,那倒還是件好事。」
對於海員而言,相信超出「一般」認知事物存在再正常不過了,然而此時的見聞不像是人類心智所能承受的內容,顛覆既往觀點。
十一歲時父輩第一次將他帶到船上,從那時起他便自認與世界上最廣闊、變換莫測的領域鬥爭。
海洋,僅現今探及的一角便超出國王與貴族領地加起來數倍,諾斯加上那些海峽對面大陸諸國也不足他手上海圖里順風至冰原的距離。
船錨無法探及的深度、詭變無常的天氣,無數遊蕩在航線上和空白處的傳聞,充滿未知與挑戰,最優秀的潛手都能只了解它表層的部分。
在海上患了癔症的人多會產生雷同症狀,對無法知曉的水底和遠處海平線產生無可避免的恐懼,想像其中存在巨大的生物,將陰影變化視作巨物的形體輪廓,甚者此生不願意再踏上海面一步。
父輩們將此視作一種可恥的退場,他們在海面上攫取了財富,把對此的鄙夷態度與金幣一起繼承給威廉。
船的第二任主人嘲笑著那些人,且不理解他們的想法,直至今日,他發現了另一種「海洋」。
它是如此遼闊,又是如此深厚,以至於海洋不過是被它托舉的一捧水。
它的波濤可達千尺,高者需要數月攀登方能登臨浪尖,寬度不可計量。平緩處供族群千百年來棲息,建起他們芥蘚般卻自以為龐大的城市村鎮。
同樣的,人們平時也只在它的表面行動,少有深入表面以下,並對此習以為常。更可怕的是從沒有人觸及它的底部,不像海洋總有淺處可下錨。
另一種「海洋」,只不過因為人類之軀無法在其中暢遊、潛水而被忽視。
他見證了那種東西,那種可以在大地深處遨遊的東西,視大地為「地海」,如傳說中巨型八足巨物在深海遊蕩。奪面者在它的軌跡中行動,宛若跟隨掠食者進食殘羹的魚群。
而這樣的洞窟在南方丘陵,還有無數個,大小不一,遍布各處,其中不乏能容納屋舍者。
駭人的事實使他的視角發生了根本性改變,厚實的地面不再使這個久經風浪的船長感到安全,意識到行走在地面上的日子比海上的日子更為危險。
兩者翻轉,他從安全的水上來到了不可理解、無限深的土石之域,每一步都在積累著壓力與恐懼,正如那些恐懼海洋的人在船上惶惶不可終日,陷入癔症折磨。
假如可以,他寧可永遠呆在水面,再也不上岸一步,至少他不曾在水中見過如此生物。
「我從沒想過這種事情,陸地是危險的海洋。」
「嗯?」克拉夫特沒能理清這番海洋陸地混淆的語句,「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麼,但我強烈建議你不要繼續想下去,因為事情麻煩起來了。」
洞穴發生了變化,確如腸管壁般縮窄、扭轉起來。
岩石被賦予了「柔性」的形態,膿包般鼓起侵占洞內空間,形若本應從此處行經的築洞者軀體去了另一個空間,而其它部分任照舊穿行。
在短短几十步距離上,隧道內徹底被岩石封閉,他們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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