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斕的糖紙裹著硬糖。
像水晶。
肯定是陸昭昭又往她包里塞吃的了,這小丫頭出門總愛帶糖果巧克力,管殺不管埋,有時候不想背了就全部丟到她包里。
沈恩慈隨手剝開丟進嘴裡。葡萄味從嘴巴蔓延至鼻腔,糖分調動多巴胺,連呼吸都順暢不少。
只是陸昭昭從來只吃一個牌子的奶糖,什麼時候也換新口味,買起水果糖了?
沈恩慈站在原地端詳糖紙,還沒看出個所以然,身邊就有工作人員熱情跟她打招呼,臉上滿是友好笑意。
往常可不會這樣。
沈恩慈不相信人的觀念會在一夜之間改變,所以猜測是昨晚她單槍匹馬把林清意從狼窩虎穴帶出來的輝煌戰績震懾住了大家。
畢竟她出門的時候,那群狼崽子還對她哈腰漏肚皮呢,仿佛她是什麼□□女老大。
她收起糖紙,溫聲回應。
今天還是拍她和林清意的對手戲,也是奇怪,明明之前林清意還能跟她在表面上保持一種和睦關係。
反倒經歷完昨天那件事後,林清意對她的態度冷淡不少。
大張旗鼓地視而不見,明明對手戲最多,私底下見面卻一句話不說,搞得現場工作人員處境也很尷尬。
而且最近林清意和陳羨在鬧冷戰,陳羨被分走大部分注意力,也不來煩人了,零花錢倒是每個月準時打到她卡上。
多半是他媽媽徐妍授意,不過無所謂,誰的錢不是錢呢?
連續十幾天都是這樣。
沈恩慈樂得清閒。
這天沈恩慈收到狗仔小王的消息,自從上次小王發錯截圖給她後,小王就老想著做點什麼補償討好她。
經常是關於林清意大大小小的小道消息,這些八卦傳聞就像貓貓狗狗為了報恩給主人叼回來的死魚死青蛙一樣。
沈恩慈既不忍心拒絕這份好意,又想說——
拿遠點!
照例檢閱,卻不想今天這消息真對她有用。
小王說,今天他們狗仔圈出去團建了,全員出動,沒人盯梢。
給娛樂圈的大大小小明星放假一天。
那就是也沒人盯她了?
沈恩慈立馬來了精神,點開撥號鍵盤撥出爛熟於心的號碼。在沒人的角落,她小聲撒嬌:「媽媽,我今天回來看你。大概兩個小時後到,你給我買巷子口那家的麻辣燙吧,還是我以前吃的那些菜,好久沒吃了。」
「想不想我,媽媽?」
「去去去。」
電話那頭人的語氣很是嫌棄,但細聽有穿衣摩挲聲,她已經收拾起來要去買麻辣燙了。
等到天色漸黑,沈恩慈換上低調常服,戴好口罩和鴨舌帽,在里劇組兩公里以外的地方打出租車回家。
那個她從小長大的家,羌城最著名的貧民窟。
環境髒治安差,只有走投無路的人才會選擇居住在那邊。
當時和陳家攀上關係,手上剛有點閒錢的時候沈恩慈就想把她母親沈驚月女士接到更好的地方住。
可沈驚月女士反倒罵她沒良心,她說:「難道你要讓你蘇阿姨孤零零一個人在這裡嗎?」
「虧你蘇阿姨對你那麼好。」
沈恩慈無言以對,畢竟少吃二十多年飯,少點經驗,她總是拗不過她媽。
駛過璀璨繁華的商圈大廈,景色趨向平樓瓦房,逐漸破舊衰敗,褪色的畫面。
極大落差,她去陳家沈家的時候,風景總是越來越好,就連路邊也種著平常無法接觸到的名貴花種,每月一換,風光簡直無可比擬。
一路上,司機都在跟她吐槽:「小姐啊,你去的地方也太偏僻了,我回來都拉不到客的。」
他適時關掉公司配置的錄音監控軟體,「你得給我折返費呀。」
沈恩慈笑著接話,語氣自然:「應該的。」
司機這才喜笑顏開,重新提起車速。
沈恩慈懷疑如果說不給,光頭司機能原地把她丟在這荒無人煙的石子小路上。
也不用擔心她是什麼隱藏的大人物會報復,大人物怎麼可能去那種地方。
晚上八點多,她終於回到闊別已久的家。沒來得及換鞋,下車的時高跟鞋踩在半片爛白菜葉上,潮濕粘膩的觸感似直達腳底。
沈恩慈厭惡的皺了下眉。
她並不留戀這個地方,和母親兩人擠在幾平米的房間,冬冷夏熱,牆壁霉灰清理了又長,空氣時刻都是黴菌孢子味。
家裡最多的是大大小小質量極差的塑料盆,用來接雨水用。破屋頂總也修不好,每逢暴雨,房間裡邊沒一塊兒干地,她和媽媽頂個塑料盆縮在角落裡聽雨打在塑料防水布的聲音,就像乘坐搖曳孤舟在汪洋大海獨自漂泊,前面是驚濤駭浪,隨時將她們吞沒。
大大小小盆子裡的雨水不會倒,存著洗澡洗頭。
所以這場雨對她們來說不盡然是不幸,無法躲避的劫難反倒成為自損八百的饋贈。
她討厭這種生活,可媽媽在這裡,蘇阿姨在這裡。
也總是惦念的。
不過幾分鐘就到家門,外面看著破舊,裡面也都翻新一番了。沈恩慈不差錢,什麼都給換最好的,只是操作空間實在太小,再改善也就那樣。
桌上擺著倒出來的麻辣燙,紅油包裹著她尋常最愛點的老五樣,土豆海帶金針菇寬粉和西蘭花。
老闆總送顆鵪鶉蛋,白嫩蛋白裹在艷色紅油里冰川似的只露出一角,極具衝擊力。
她總放在最後享用。
沈驚月坐在軟塌上抽菸。
濃黑大波浪,霧面紅色口紅塗滿整圈,她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
母親生下她就跑了,父親為報復給她取了自己睡過娼妓的同款花名,此後不管不問喝酒賭錢只教她怎麼勾搭男人,妄想藉此獲取賭資。
惡劣至極的出身。
曠野小草一樣長大,相貌美艷至極脾氣卻潑辣,罵人不帶拐彎的提起把菜刀就敢跟比她壯兩倍的男人干,活得像個女流氓。
大把男人無論如何覬覦她的美貌卻也不敢靠近半分。
沈驚月女士兩個字以概之,慫貨。
事實證明,美人遲暮氣質依存,與臉極不相配的飽經滄桑的手塗蔻色指甲,拿煙的姿勢別有韻味。
只是瘦了些,臉凹陷下去。
沈恩慈隨意蹬掉高跟鞋撲到沈驚月身上,問她:「媽媽,你怎麼又瘦了?」
「那看來我最近的減肥很有成效。」
她臉上有得意表情,沈恩慈笑了笑,視線無意掃過牆上的相框。
那是張四人合照,小女孩站最中間,臉上雖有大片烏青胎記,手指比耶笑得燦爛張揚。
收回視線,她起身吃桌子上的麻辣燙。
熟悉的味道,沈恩慈連吃好幾口,然後又去夾旁邊的魚蝦,吃個半飽後她拿起一隻螃蟹慢慢拆解,邊拆邊和母親說最近發生的事。
陳羨和林清意的事她媽是知道的,不過她和她媽一開始目的明確,就是要結婚分走一半家產。
畢竟是陳家,家大業大手腕也強硬,分走一半家產不太現實,但就算是分到點蚊子腿,也夠她們娘兩逍遙快活過一輩子。
沈驚月這輩子的終極夢想,就是在國外買個農場,餵羊割草,自由自在。
很多時候沈恩慈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她就暢想自己和媽媽在一望無垠的大草原奔跑,身邊是數不盡的像雲多一樣軟綿綿毛茸茸的小羊。
她撲進羊羔雲層,世上沒人比她更暢意。
不過就算再委屈,回到家就好了,像軟體蝸牛回到自己的殼裡。
可惜她不是蝸牛,蝸牛能把殼背走,它總有歸宿,哪怕避風港是那樣的脆弱,但也能做到只要它想就能回去。
她不能。
這些話她沒跟沈驚月說過。
多矯情,世上比她慘的人何止千千萬萬。
她吃完半個螃蟹,又繼續挑麻辣燙吃。
突然,有人敲門。
這搖搖欲墜的小木門,若是本地人來找,通常都是直接拍打,撞得整個牆面都在跟著晃。
沈驚月留了個心眼,大聲問:「誰啊?」
「沈阿姨,是我,陳泊寧。」
聲音沉穩寧靜。
意料之外的訪客。
沈恩慈甩開筷子,一個激靈跳起來,用氣音對母親道:「他還不知道我是誰,先別告訴他。」
隨後立馬鑽進了旁邊鴿青色的屏風後面。
屏風有塊小缺口,正好能透過這個缺口觀察外面。
沈驚月去開門,見到陳泊寧的第一句話便是:「長大了。」
這三個字有濃濃感慨意味,她同樣有十餘年沒見陳泊寧,上次見他,陳泊寧還是身形清瘦的少年郎,臉上帶著稚氣。
而現在顯然已經是個可以依靠的成熟男人。
可惜蘇京粵看不見了。
多年不見的故人之子,沈驚月注視良久才嘆:「眼睛越來越像你媽媽了。」
「回來有去替你媽媽上柱香嗎?」
陳泊寧點頭:「順道來探望您。」
「坐吧,家裡還和以前一樣,你自在點。」
沈驚月接過他手裡的東西,招呼他坐下。
陳泊寧微微鬆開西裝扣,目光所及處是隨意散落的兩隻紅底高跟鞋,桌子上還剩沒吃完的麻辣燙,白淨鵪鶉蛋半遮半掩飄在紅油里。
微惻頭,瞥到屏風後面的隱約人影。
陳泊寧只當沒看見。
沈驚月給他倒杯水,坐下與他拉家常。
一聊就是半個多小時,沈恩慈在屏風後面腿都蹲麻了,房間空間小,屏風也小,平時也就用來隔絕空間上廁所洗澡。
要完全藏起來,只能蹲下。
她咬牙輕手輕腳換姿勢,突然陳泊寧起身走到牆面那張合照前面,溫聲問:「怎麼沒看見小荷?」
「她現在在做什麼?」
兩人隔著薄薄屏風,聲音近在咫尺,沈恩慈居然感到心虛。
可沈驚月是老江湖了,應付起人來毫不臉紅,她十分自然道:「小荷讀初中的時候有人來學校選資助對象,正好選中她,一路供讀到大學,現在去國外讀研去了。」
資助是真,後面就是胡編亂造了。
要說沈恩慈對誰有過愧疚,首先想到的就是資助她上學的那個姐姐。
雖然現在斷了聯繫,但她辜負別人的期望,不理她也是應該的。
陳泊寧微怔,然後道:「那很好。」
又有人敲門,等在門口的何助告訴他公司有急事催他回去。
陳泊寧向沈驚月致歉,留下自己的聯繫方式,告訴她遇見任何困難都可以打這個電話找他。
他出門,踩到一塊凹陷,沈驚月便趕緊過來扶他,看到是這塊缺陷像是想起往事:「你第一次出遠門回來的時候,小荷著急跑來見你,結果摔一跤把地砸出個大洞。」
回憶起女兒年幼時的事,沈驚月眉梢總有無限柔情。
「我記得小荷傷到腳踝,流了很多血。」
後面還留了疤痕,只不過細看不出。
陳泊寧神情依舊沉冷,晦暗難測的目光。
驀然,他開口:「當年不辭而別。」
「對不起。」
突如其來的自行車鈴鐺聲打斷兩人對話,窗外風吹得葉片扇動碰撞,似空中搖曳魚群。
陳泊寧目光掃過屏風。
恍然間,沈恩慈竟生出和他對視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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