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世無雙 第七章 一張棋盤,半生心酸

    測試廣告1    久病成醫,自打背著那個重逾百斤的鐵箱子出京以來,司天監這位公子爺大大小小受過的傷,加起來不比常年駐守北境城牆的撥雲營老卒少,斷骨自己接不好,但處理起能用真氣壓制住的內傷來卻已然得心應手。詞字閣 www.cizige.com

    立春早就備下一頂最大的乾淨軍帳。

    有那頭氣息駭人的黑虎在外面守著,擋下了很多想找機會跟新任觀星樓主或者聲威顯赫的蘇崑侖搭幾句話的修士,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修士有修士的輩分,大帳里夠資格不分主次圍著篝火而坐的人不多,除了不會惹惱蘇慕仙的陳無雙和墨莉之外,就只有平白無故矮了一輩的陳伯庸,還有從楚州帶兵趕來相助的鄧思勉。

    少年怎麼勸薛山都不肯進大帳,興許是見著黑虎又想起官帽山下的穀雨,總算精神稍顯振作起來的漢子就在帳外不遠處抱著酒囊孤孤單單席地而坐,看一眼黑虎喝一口燒刀子,默然不語。駐仙山兩位八品劍修自然有資格進帳,只是在蘇慕仙面前誰也不敢坐下,懷抱長劍站在一旁,鄧思勉倒還沒覺得有什麼不妥,說到底他是正兒八經的從五品偏將軍,且在一個月之前率三千悍勇銳卒力挽狂瀾,又跟年輕鎮國公交情不錯,自然坐得問心無愧,倒是墨莉見著盧翰堂不坐下有些不好意思。

    按理說陳伯庸兄弟四人跟蘇慕仙能夠平輩論交,甚至陳仲平每逢提到這位當世劍仙都沒好氣罵一聲蘇老匹夫,但如今陳無雙的身世水落石出,他是百花山莊上一代莊主花萬山的子嗣,二叔花千川是蘇慕仙膝下弟子,論輩分確實是得跟沈辭雲一樣稱呼一聲師祖,所以作為他師伯的陳伯庸就只好矮了一輩,所幸蘇慕仙的性情也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否則大帳里的氣氛恐怕就更尷尬。

    軍中營帳沒有上好瓷器,立春用雷鼓營將士平常燒水喝的大鐵壺煮了一壺濃茶,剛想拎著進大帳里說話,就看見司天監二十四劍侍中的大寒鬼鬼祟祟湊到趴著打盹的黑虎近前,猶豫著不敢再往前走,把手裡烤熟的一根羊腿遠遠扔過去,黑虎抽了抽鼻子睜開眼,不屑地側過頭去繼續打盹。

    大寒頓時垮了臉,年紀比陳無雙大不了一兩歲的少年生得很靈氣,個頭不高眼睛挺大,自小就喜歡養狗逗貓,見著這麼一頭神駿黑虎心裡歡喜的很,總想著餵幾口肉混個臉熟,好上前摸兩把親近親近,沒想到凶獸跟主人一樣傲氣,壓根不打算理他。

    立春無奈搖搖頭,小聲說了句不得無禮,掀開門帘進了大帳,正聽公子爺長長出了一口濁氣,笑道:「無妨,就是受了些內腑震盪的內傷,不算大毛病,等真氣恢復了再配合丹藥,將養一兩日就可痊癒。蘇前輩,您老怎麼會湊巧出現在這裡?」

    盧翰堂都不敢坐,立春更不敢在新老兩任觀星樓主面前坐下,提壺給眾人一一斟滿茶水,而後剛要站在陳伯庸身後又猛然意識到不妥,遲疑著走到陳無雙背後站定,二十四劍侍從來不懼生死,只唯觀星樓主一人之命是從,公子爺還是公子爺,穿了蟒袍就多了鎮國公、觀星樓主的身份,為人下屬的態度還是要有,這是規矩。

    一身青衫腰纏玉帶的蘇慕仙笑了聲,端起燙手的茶碗道:「喝慣了你孝敬的青山雪頂,再喝別的什麼茶都覺得索然無味了。老夫來漠北已有月余,可惜漠北苦寒之地太過遼闊,不次於大周十四州疆土,到如今都沒找到黑鐵山崖究竟在什麼地方。不過,卻遇上過一個人,一個本該二三十年前就死於妖族雜碎圍殺的修士,你猜是誰。」

    陳無雙嘆了口氣,他在出京之前接觸到的修士,大多都是貴人府上供奉的護衛或者客卿,再就是偶爾能在說書先生嘴裡聽到幾個替天行道的遊俠姓名,甚至連當時世上唯一一位十二品劍修蘇慕仙的事跡都不了解,哪裡能猜到他在漠北遇到的人會是誰。

    剛要搖頭,突然不知為何想到沈辭雲念念不忘的彩衣姑娘,從而聯想到邋遢老頭常半仙曾經提到過兩次的一位涼州散修,試探著問道:「難不成···是涼州四境散修洪破岳?」

    據常半仙的說法,那位姓洪的散修乃是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仗著一柄長劍、八品修為在涼州闖下過不小名頭,毅然投身雍州邊軍效力,後來縱劍深入漠北,死於數千妖族圍殺之中,彩衣跟穀雨在浣花溪畔交手切磋時所施展的御劍術,就是學自於洪破岳。

    沒想到一下被陳無雙猜中,蘇慕仙頗感意外,笑著打量看他一眼微微點頭,「正是洪破岳。他早年就在涼州一帶揚名,與大漠馬幫頭領馬三很是相熟,故而老夫曾見過他幾回,世人都說他死於妖族圍殺之中,老夫卻發現他修為已臻五境,覺著事有蹊蹺興許跟黑鐵山崖有關,就想著追上去一問究竟,卻不想被他借著對漠北的熟悉甩開距離,哼,有些門道。老夫座下黑虎對修士氣息感知最是敏銳,循著蹤跡一路追到城牆附近才斷了聯繫,那洪破岳要麼是潛水遁去,要麼是混在妖族營中躲避,不料正聽見你要為老夫出一口惡氣,這才現身出來相見。」

    少年眉頭緊皺,他相信蘇慕仙不會認錯人,洪破岳明明沒死而且晉升五境修為,卻一直沒有回返大周境內,反而一直棲身漠北,也就是說他當年極有可能是詐死脫身,可作為江湖上少見的八品境界散修,在邊軍中廝混幾年之後少說也能混個一州都督,為何要怎麼做?

    常半仙言之鑿鑿,說彩衣那次施展的御劍術千真萬確是洪破岳的破岳訣,現在已然確定出身於黑鐵山崖的彩衣,也說洪破岳就是她舅舅,如此說來,洪破岳詐死就是為了投奔黑鐵山崖,由此可以確定兩件事,一是黑鐵山崖就在遼闊漠北,以前都是猜測,眼下鐵證如山;二是黑鐵山崖的實力要遠勝於司天監,甚至勝於門下弟子數萬之中的駐仙山,光是五境高人,陳無雙知道的就有三個,死於洞庭湖的顧知恆、十品境界的閻羅殿大學士以及能甩開蘇慕仙追蹤的洪破岳。

    「蘇前輩,那狗屁大學士說,十天之後黑鐵山崖會有個人來城牆下,他要是想要攻城,誰都阻攔不住,您老看,會不會是指的洪破岳?」陳無雙不敢肯定洪破岳是什麼境界,如果閻羅殿大學士指望的是他,有蘇崑侖坐鎮,洪破岳想來不敢輕易露面,否則就不必倉皇逃竄了。

    青衫老者略一沉吟就斷然搖頭,不屑道:「那洪破岳甩開老夫的手段雖然詭譎,但修為至多十品境界,大抵跟那個裝神弄鬼的大學士相差不多,伯庸若是有周天星盤在手,他二人合力也不一定討得了便宜去。想來另有其人,不會是他。」

    陳伯庸慨然嘆了一聲,他不難從近日接到的信件中得知常半仙跟楚州許家對陳無雙的態度,連司天監第一高手陳仲平都不再堅持陳家原本要與大周共存亡的種種謀劃,一向視忠字為生平第一大事的老公爺可以容忍少年撕毀聖旨、氣運加身,可還是做不到自毀長城將周天星盤帶出中州,那是太祖開國時陳家先祖所布下鎮壓天下氣運的異寶中最重要的一件,周天星盤要是離開京都城,皇室李家的氣運就算徹底變成無根浮萍了。

    北境越過城牆的風一年到頭都帶著冷意,大帳里的茶水也涼的很快,蘇慕仙端著小碗一樣的闊口茶杯嘗了兩口,圍著搖曳篝火,軍中粗茶沒有別的滋味,就是一味的苦,這種苦入口時很濃重,卻不像青山雪頂那樣餘味不絕,再喝第二口時就覺得淡了不少,「辭雲呢,怎麼沒跟你一起來北境?」

    陳無雙正低著頭想事情想得出神,墨莉只好接口解釋道:「回蘇前輩,我們在康樂侯府偶然得知了彩衣姑娘的去向,辭雲師弟他···」話當著眾人的面沒必要說得太透,蘇慕仙嗯了一聲,打斷道:「是好事,由他去就是。」


    陳伯庸目光掃過立春跟鄧思勉兩個對兵事最熟稔的將軍,沉吟著問道:「陳某厚顏,可否懇請蘇崑侖在此小住十日?」對這位脫去蟒袍的老公爺而言,黑鐵山崖畢竟還是個江湖修士門派,眼下大周江山跟天下百姓所面臨的當務之急,是這道城牆能不能擋住漠北妖族的攻勢,怕就怕十日之後出現的那個人,會是在苦寒之地引發天地呼應的十二品修士,如果蘇慕仙肯坐鎮,或許還有轉機。

    這話一出口,大帳里除了陳無雙,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都看向青衫老者,先不說蘇慕仙能應對黑鐵山崖的五境高人,單說那頭能對妖族雜碎造成極大威懾的黑虎,就足以讓城牆上的守軍減輕不少壓力,所以陳無雙一人一劍再次換來十天喘息時間之後,蘇慕仙的態度和決定至關重要。

    沒等蘇慕仙答應或是拒絕,陳無雙突然語出驚人,沉聲道:「蘇前輩,我懷疑閻羅殿大學士說十日之後會來此的那人,或許就是年前跟越秀任平生前後腳晉升十二品境界的···黑鐵山崖掌門。」

    其實蘇慕仙早就有了這種猜測,不知是不是從黑鐵山崖這該死的四個字上,又想到慘死在雲州的花千川跟沈廷越,青衫老者最終還是答應下來,起身悵然道:「蘇某一生行事全憑喜好,到頭來匆匆數十載,世上可稱至親晚輩的只有辭雲跟無雙兩人···這十天功夫,墨莉便跟著老夫挑個僻靜地方修習劍十七,還有兩套劍法,權當日後你與無雙成婚的賀禮,嫌不嫌棄?」

    墨莉慌忙起身,鄭重半蹲身子行禮,「前輩厚愛,墨莉愧不敢受。「

    青衫老者擺擺手,瞥了眼笑成一朵花的陳無雙,「老夫做人總得一碗水端平,不可厚此薄彼虧待了辭雲,那柄隨身多年的驚鴻劍已經送了你,帳外的黑虎就別惦記著了,以後是要留給辭雲的。」

    陳無雙這才起身道謝,笑道:「辭雲與我情同手足生死之交,卻邪劍他都捨得給我,您老不怕這頭黑虎最後還是落入我手?」

    蘇慕仙沒好氣哼了聲,交代墨莉明日一早在這頂大帳門前等他,而後掀開門帘不知往何處去了,黑虎倒沒跟著,站起身來看了主人有些落寞的背影一眼,還是趴在門外眯著眼打盹,也不管壯著膽子湊到近處的大寒,懷裡正捧著連饅頭帶果子七八樣吃食想著討好它。

    劍仙一走,大帳里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陳伯庸忙招呼駐仙山一直沒有說話的兩位八品劍修入座,立春把大鐵壺舉在燒得正旺的篝火上,等茶湯一沸就給眾人各自續水,鄧思勉咂摸著嘴,由衷贊道:「嘿,蘇前輩真威風。」

    陳無雙撇撇嘴,不服氣道:「怎麼著,鄧大哥覺得公子爺一人一劍如入無人之境,萬軍陣中直取三名妖族性命,這不威風?」

    鄧思勉哈哈大笑,站起來拍了兩下少年肩膀後,恍然看清他身上穿的是蟒袍,登即尷尬住了手,從五品的營官在世襲罔替一等鎮國公、司天監觀星樓主面前算個什麼,忙道:「鎮國公自然也威風,末將縱然有膽量,或許勉強能以重傷代價斬殺其中一個雜碎,要說連殺三個,那是萬萬不能。」

    陳無雙搖頭笑了聲,打趣道:「鄧大哥這話說得太生分了些,是因為這身描龍畫虎的衣裳就不認兄弟了?」鄧思勉連聲大笑,再次伸手去拍少年肩膀,不知不覺就加重了幾分力度。

    卸去陳家與大周國朝同齡的滿身榮耀之後,已顯老態的陳伯庸五官無處不滄桑,低下頭張開雙手湊著篝火取暖,更像是一個沒攢下家業給兒孫娶媳婦而有些愧疚的平常老頭兒,似乎猜到少年站起身來不再坐下是準備去哪裡,也不顧還有駐仙山的外人在大帳等著商議十天之後的對策,緩緩低聲道:「是想去看看穀雨?」

    年輕鎮國公點頭,朝賬內眾人拱拱手就要轉身離開,卻聽陳伯庸說了聲且慢,疑惑回頭,墨莉就看見坐在篝火旁的老公爺雙手中多了一張棋盤,棋盤跟大周常見的制式不同,僅有縱橫各十七道而已。

    棋盤的一條邊上,刻著深深十一道指甲劃出來的痕跡。

    立春的臉龐因咬著牙而顯得方正堅毅,雙拳攥得咔咔作響。

    先是眼角抽搐的鄧思勉沉默下來肅然起敬,而後大帳里僅剩下陳伯庸還坐在原地。

    每一道劃痕,都有一個該被記住很久的名字。

    被篝火炙烤得有些燥熱的大帳里,墨莉輕柔伸手替少年撫平蟒袍上的褶皺,那個曾被南疆玄蟒追的落荒而逃卻始終不肯讓侍女捨命斷後的公子爺,那個不惜耗費真氣也要舍了青冥劍訣而用聽風四十三式斬殺妖族為侍女出一口惡氣的公子爺。

    滿面淚水,嘴角有血絲。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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