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秋原以為離開皇宮那一畝三分地,四周圍那些兵馬就會把他們這些形同累贅的尋常百姓給放走,然後自己去找那些來自上京的權貴算賬,他也就能溜之大吉了。雖說今天陪著蕭敬先來見徐厚聰,見是勉強也算見著了,但根本沒有談事的機會,可這有什麼關係?
然而,越千秋沒想到的是,當離開南京皇宮前的那一座偌大廣場之後,竟是有一個虎背熊腰的軍官反向從人流中擠了過來,嘴裡還大聲嚷嚷道:「那位剛剛帶頭罵徐厚聰的小哥在哪?我家將軍要見你!」
「是我是我!」
看到一個白衣年輕人主動跳了出來承認,越千秋忍不住看了一眼旁邊的蕭敬先。見其沖自己微微一笑,一點都沒有站出來戳破對方謊話的意思,他不禁暗自呵呵,心想到了哪都有這種冒功自大的人。然而,他這念頭才剛剛生出,旁邊就有人仗義叫破了這一點。
「哪裡是那傢伙,分明是這位自稱是隋副留守家人的小哥!」
隨著有人指認蕭敬先,越千秋就只見四周圍附和的人絡繹不絕,一根根手指全都戳到了蕭敬先這邊來,連帶他也已經成了目光匯聚的焦點。見蕭敬先臉色平靜,既不說不是,也不說是,他不由嘀咕這傢伙跑到哪裡都會裝,再一看,剛剛那個冒功的傢伙已經不知躲哪去了。
而那虎背熊腰的軍官衝著四面八方拱了拱手,道了一聲謝謝各位父老,隨即就使勁擠到了蕭敬先面前。而瞧見他過來,越千秋想都不想就直接往蕭敬先身後一躲,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果然,那軍官只瞥了他一眼,就不感興趣地收回了目光,卻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蕭敬先……
因為人流還在往前動,所以他毫不客氣地擠開幾個人,占據了蕭敬先旁邊的位置,這才含笑說道:「這位小哥剛剛好膽量,只不過你想過沒有,你這是替隋副留守鳴不平,可你這一嗓子,卻把隋副留守也給陷進去了?」
蕭敬先頓時一愣,隨即方才仿佛如夢初醒似的,滿臉懊惱地苦笑道:「關心則亂,我一時沒想到這一點!都是因為早上不巧聽人說到秦家的事情,我家老太爺又氣又急,生怕姑老爺……就是隋大人也會像秦大人似的有什麼三長兩短,這才派我帶弟弟出來打探消息……」
見蕭敬先一臉悔恨交加的表情,那軍官眼神閃爍,隨即就和顏悅色地說:「原來你是隋副留守岳父家的人。我也就是這麼一說,你不用放在心上。就算你剛剛說話時不小心把隋副留守帶了出來,也沒什麼大不了!說起來隋副留守岳父陳家也是出身南京道的,不是外人!」
這軍官明顯是個大嗓門,此時大大咧咧一說,周遭那些豎起耳朵的平民百姓都聽到了。而他接下來說出的話,更是讓他們怦然心動。
「那些從上京過來的大人們剛一來,占的是南京城裡最好的宅院,對留守齊大人乃至於其他大人全都不放在眼裡,成天頤指氣使,住下來之後又巧取豪奪,更是從南京城上上下下無數人身上榨出了一層油來,短短半個月,就鬧出了十幾條人命,摟進去的錢財更是不計其數,這次要他們血債血償,把他們吃進去的東西都統統吐出來!」
蕭敬先和越千秋扮成的兄弟倆自然是裝得一副震驚模樣,而其他人則是一下子發出了抑制不住的歡呼。而那軍官對自己這番話的效果很滿意,當下就慷慨激昂地說:「只要有人肯隨同我們這些兄弟一塊衝進那些狗官的家裡,所有東西見者有份!」
看到那一雙雙泛著綠光的貪婪眼睛,看到那一張張呼吸急促,迫不及待的面孔,蕭敬先微微動了動嘴唇,一句低低的貪心不足蛇吞象在越千秋耳畔響起。
而當那軍官朝自己看來時,蕭敬先卻立刻露出了毫無破綻的惶恐表情,搖了搖頭說:「這位軍爺,我之前罵徐厚聰的時候沒想這麼多,可你說的事情我們兄弟不能做。老太爺教了我們讀書認字,要是讓他知道我們竟然去幹這種事,他會被活活氣死的!」
「對對,不能做!」越千秋從蕭敬先身後探出了頭,仿佛鼓足勇氣壯膽一般叫道,「抄家這種事應該是皇上下令,我們怎麼能越俎代庖?」
那軍官沒想到三言兩語撩撥起了大多數人的貪慾,可起頭罵徐厚聰的時候還疾言厲色的傢伙卻變成了軟蛋,不禁眉頭大皺。然而,他知道自家將軍看重的是他們背後那位隋副留守的身份,就算他們退縮,也一定會推著他們摻和到底,他就呵呵笑了起來。
「咳,兩位小兄弟先請和我去見我家將軍,有話對將軍說就好,我可做不了主!」
說完這話,他不由分說伸出手去,一把抓住蕭敬先就走。果然,沒走兩步,他就覺察到後頭另一個怯弱少年慌忙追了上來,心中不禁暗自嗤笑。上頭那些大人物早已經盤算妥當,哪裡容這些小人物反抗?總之,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讓眼下這些聚攏來的百姓人人見血!
無法彈壓住今日這些鬧事的軍民,徐厚聰深知六皇子是什麼德行,並沒有返回宮中試圖文過飾非,因為他知道六皇子是只看結果,不看過程的人。然而,對於那些好歹也算是御前侍衛的傢伙,他卻實在是失望透頂,因此叫來幾個親信後,他就疾言厲色地訓斥了起來。
「你們剛剛那麼容易就被人嚇了回來,在那些南京的傢伙眼裡,色厲內荏四個字就算是摘不掉了!今天這件事你們以為是純粹的百姓鬧事,下頭當兵的摻一腳?錯了,那是南京留守齊宣要對跟皇上來的那些傢伙下手了!唇亡齒寒,他們之後,就該輪到我們了!」
儘管徐厚聰的威信便如同水上樓閣,絕不牢靠,但他此時這話卻說得在情在理,眾人面面相覷了片刻,就有人心虛地小聲說道:「可剛剛他們人多勢眾,我們卻不過百十個人,他們就是靠人堆也把我們堆死了,我們怎麼攔得住?」
「那至少要做個樣子,在退回來之前,至少要讓人覺得,你們不是不敢抓人殺人……」
徐厚聰正在絞盡腦汁地試圖說服面前這幾個相對而言的親信,梁五兒卻是騎著高頭大馬耀武揚威地從宮裡出來。到了徐厚聰面前時,他連馬都不下,就這麼居高臨下地說:「徐大將軍,皇上剛剛聽說這裡發生的事情之後非常惱火,好容易才被我勸住了。」
見徐厚聰登時面色一陰,他就笑眯眯地說:「皇上說,南京城如今是御駕駐蹕之地,斷然不能容許任何動亂,請徐大將軍挑幾個穩妥人去阻止!如果阻止不了……呵呵,徐大將軍你這大將軍也就不用當了,咱們偌大的北燕可有的是勇士!」
撂下這話之後,梁五兒也不管徐厚聰是什麼臉色,立時揚聲叫道:「皇上召見祁連、喬雪、薛城……」一口氣報出了六個名字,見被叫到的人滿面狐疑地出來,他就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說:「皇上一向賞識諸位勤勞王事,兢兢業業,眼下召見各位,自然是勉勵有賞!」
勉勵這種空頭許諾沒人在乎,但有賞兩個字就不同了。徐厚聰眼睜睜看著那六個人從最初的驚疑不定到最後的又驚又喜,不禁只覺心頭苦澀。果然,那梁五兒並不只是傳達了六皇子召見這六人的吩咐,竟是意味深長地對他呵呵笑了一聲。
「皇上說,此行從上京出來到南京城,一路數千里,全靠各位勇士隨駕扈從,從即日起,他會時常召見各位勇士,以彰顯愛護大家如同胞手足之心!」
哪怕這種籠絡人心的手段極其粗淺,可徐厚聰眼看一多半人都流露出了驚喜心動的表情,竟是問也不問他,便慌忙將作勢要轉身回宮的梁五兒圍在當中,而猶猶豫豫依舊跟他站在一起的,竟然只有寥寥數人。他強行壓下灰心沮喪的感覺,立時招呼了這數人起行。
如果再待下去,他懷疑就連這些人也會被那個巧舌如簧的閹宦給騙走,到時候他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堂堂禁軍大將軍,身邊卻只得五個人跟隨,當縱馬狂奔在空空如也的大街上時,心煩意亂的徐厚聰一次次狠狠揮下馬鞭,直到身下的坐騎再也受不了他的撻伐,發出了一聲唏律律的慘嘶,發狂似的在街上狂奔了起來,他才猛地醒悟過來,慌忙使盡渾身解數控制了坐騎。
可就是這樣的失控,他敏銳地注意到被他帶出來的那幾個人面色明顯有異。想到如若自己的兒女又或者是弟子在身邊,那麼他絕對不至於苦苦籠絡這些餵不熟的白眼狼,可轉瞬間他就想到正是那些小輩因為甄容的蠱惑而背叛了他,頓時又氣又恨,那一絲悔恨轉瞬消散。
「大將軍,看那邊!」
徐厚聰聞聲望去,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隨駕南京的齊國公宅邸毫無疑問,在先頭那位北燕皇帝任上已經被徹底冷落擱置的齊國公原本在南京根本沒有產業,這座宅子根本就是巧取豪奪來的。那位忍氣吞聲讓出家園的富商他也當然不會忘記,僅僅在搬離此地後沒幾天,人就死得莫名其妙,兒女更是被人指認殺害父親,官司都沒打完,產業就被人瓜分。
然而此時,那位曾經趾高氣昂搬入此間,還占了人家兩座鋪子的齊國公,正被人如同死狗一般從大門口拖了出來,披頭散髮,身上的錦衣華服被撕成了一條一條,涕淚齊流,看那樣子,哪裡還有平日自詡為高貴出身的氣勢?
在徐厚聰以及隨從六人現身的剎那,蕭敬先便察覺到了。他之前被那軍官硬是帶著去見了某位將軍,隨即一路被裹挾前行,跟著人衝進三座豪宅,眼睜睜看到四個曾經錦衣華服的貴人被殺。此刻狀似戰戰兢兢提著一把刀,他瞅了另一邊哭喪著臉抱著一把陌刀的越千秋,嘴角露出了一絲一閃即逝的笑意。
而下一刻,他就被一隻大手拽到了那正在拼命掙扎的齊國公跟前。
「陳兄弟,昨天晚上高大人被害,就是這勾結妖王的逆賊所為!他枉為國公,世受皇恩,卻和蕭敬先暗通款曲,禍害我南京道官民百姓眾多!這等奸賊,你說該不該殺?」
「該……該……殺!」蕭敬先哆嗦嗦嗦終於把話說完了,但拿刀的手卻仍在顫抖。以至於看到這一幕的越千秋簡直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傢伙不去當戲子真是可惜了。
而蕭敬先的回答顯然讓生拉硬拽他的軍官非常滿意,他立刻抬手往齊國公一指,厲聲喝道:「那你就殺了他!只要他死了,日後你家老太爺的女婿隋大人,就能穩如泰山!」
「殺了他……殺了他……」
徐厚聰只看到不遠處一個二十出頭的後生被人拖到齊國公面前,一面念念有詞,一面發狠似的拿著一把刀往都快嚇成瘋子的齊國公砍了過去,他登時面色大變。他毫不猶豫地取弓搭箭拉弦,甚至來不及等到弓如滿月就放了手。
然而,他那箭卻取的不是下手之人,因為他能夠很清楚地辨別出,那年輕後生閉著眼睛落下的一刀頂多給齊國公留下一道傷口,真正致命的殺招在於旁邊那正在拼命蠱惑人下手的軍官。剎那之間,那一支箭橫過五十步遠,準確無誤地釘在了那軍官拿著一把短匕的左腕上。
眼見人根本來不及刺出那一匕首,痛呼一聲踉蹌後退,徐厚聰就高聲叫道:「齊國公縱使有罪,也該送到宮門前,由皇上金口玉言定罪論處,若在此私刑殺人,便是叛逆死罪!」
越千秋完全沒想到徐厚聰之前被損得那麼狠,而且在形勢完全被人壓著的情況下還追了來,想到剛剛那颯沓如流星的一箭,他著實輕輕吸了一口氣,握緊了手中刀之後,才多了幾分底氣。
儘管這把刀賣相尋常,可之前被人硬塞到他手中時,他就知道,那絕對不是尋常軍中制式兵器。有兵器的他和沒兵器的他,戰鬥力可是截然不同!
而正在他提起精神提防徐厚聰時,便只聽蕭敬先突然喝了一聲:「徐賊住嘴!我平生最瞧不起一叛再叛之人!我今天非殺了他給你瞧瞧不可!」
徐厚聰冷笑一聲正要再次搭箭,就只見剛剛那個連刀都拿不好的青年猛然一刀直搠,那雪亮的刀身瞬間貫穿齊國公,隨即透背而出,赫然一刀致命。想到剛剛梁五兒拿自己的官職做出警告,他一時驚怒交加,探手入箭囊中再取兩箭,竟是拉動弓弦,三箭齊發。
然而,他那箭矢剛剛離弦剎那,就只見對方沖自己笑了一笑,緊跟著,人在人群中一矮,竟是就這麼躲過了他那含怒而發的一弦三箭絕技。那三箭雖說去勢不減,射殺了三個軍士,可到底沒能射殺兇手。想到剛剛那詭異的笑容,那一刻,一個人名陡然躥上了他的心頭。
儘管面目毫不相同,可那笑容他卻仿佛刻骨銘心,那是蕭敬先,一定是蕭敬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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