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銀嘿嘿笑了,「吃不飽去睡覺,不抽菸就上吊。」
高淑芬翻了個白眼,想著再有半個月就是除夕了,叮囑王有銀,「今年輪到老二家喊老婆子去他家過年,到時候不准你多事先去叫人,咱家可沒這麼多糧食管兩個人吃飯!」
王有銀不耐煩,「知道了知道了,到時候再說!」
錢寡婦的土坯草房裡,秀春由混沌狀態回過了神,盤腿坐在炕上,打量四周。不大的地方,只能容納一張炕,炕尾挨著門的地方是用來燒火的爐膛,下了炕沿的過道只能容納一人行走,炕頭放著一個紅棕色木箱,秀春估摸裡面裝的應該是衣裳,木箱上面擱著一個碟一個粗瓷碗,兩雙筷子。
炕尾堆了兩個土布拼接成的口袋,裡面裝的估計是糧食,緊挨著口袋旁擱著一顆大白菜,幾個土豆。
不大一會兒,錢寡婦用家裡唯一的粗瓷碗給秀春盛了一碗清湯寡水,清湯裡面臥了兩個荷包蛋,碟子裡裝著三個剛蒸好的土豆。
「春兒,剛才沒吃飽吧,來,再吃點。」
長年行軍打仗的緣故,秀春的飯量和一個成年男士兵的飯量相差無幾,剛才的那點東西,確實塞不滿她的胃。
接過錢寡婦手裡的碗,秀春深深嗅著碗裡撲鼻而來的雞蛋香,剛想吃,瞧了一眼錢寡婦,這具身體的奶奶,秀春放下了碗,張口道,「奶,你也吃點,咱兩一塊吃。」
錢寡婦呵呵笑了,屁股搭炕沿,歪坐在上面,伸手摸到秀春的頭髮,愛憐的摸了摸,道,「你先吃,吃剩下的奶再吃。」
秀春所受的教養,不允許她做出先長輩吃飯的事,拿了一個土豆硬塞在錢寡婦手裡,「奶,你要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先把土豆分了吃,再分荷包蛋。
「好,好,好,我也吃,咱們一塊吃」
秀春用了幾天的時間,終於理清了自己混亂的思緒,同時對眼下的生活環境有了個初步了解。
秀春承受了這具身體的記憶,這具身體明年開春才滿八歲,老子曾經是澤陽市區煉鋼廠的工人,得肺癆去世,老子去世沒多久,娘就跟著走街串巷的『神仙米』偷偷跑了,至今無消息。
至於錢寡婦,也就是這具身體的奶奶,早年喪夫,有三個兒子,無女。帶她去衛生站看病的,是大伯,還有個小叔,頂替她去世老子的位置,以學徒工的身份在澤陽市煉鋼廠落了戶,但也只有他一個落上了戶口,婆娘孩子的戶口都還在農村。
另外,秀春注意到,眼下這個時代,無論是生產力方面,還是生產用具方面,跟她所生活的年代幾乎相差無幾,就連交通工具都還是靠馬車,只是秀春一時半會兒仍舊適應不了。
比如說眼下,住她家隔壁的鄭二嬸洗完了衣裳,喊秀春,「春兒,等會兒跟二嬸去公社供銷社買好東西去,不要票也能買到的好東西!」
秀春嘴上哎了一聲,心裡卻犯嘀咕,買東西有銀子就行了,難不成平時還得辦理什麼特殊手續?
不賴秀春不清楚,這具身體只有八歲而已,對外界認知度有限,好多事這具身體也不明白,得靠大人慢慢『教』。
得虧了鄭二嬸告訴她,不然她也不知道今天有這麼大『便宜』占。
秀春揚聲應道,「等我洗完衣裳就去二嬸家!」
鄭二嬸仰脖子瞧了一眼秀春,藤框裡裝得都是錢寡婦拆下來的棉襖、棉被,估計是趁這兩天天氣好,曬乾了重裝上,不耽誤過個暖和好年。
鄭二嬸洗得也是拆下來的棉花芯,不過她力氣大,手腳麻利,早洗好了,心裡可憐秀春這孩子命苦,鄭二嬸乾脆把秀春藤框裡剩下的衣裳都倒出來,幫她洗了。
嘴裡道,「等你洗完,供銷社的好東西估計都給人搶光啦,我給你搭把手,咱們娘兩洗快點,洗了好趕緊去。」
娘兩個洗完衣裳從河邊家去,秀春剛把衣裳甩到涼衣繩上,鄭二嬸就過來了,胳膊上挎了個大藤籃,不停催促秀春,「春兒,快點,讓你奶給錢,至少得五塊錢準備了,再讓你奶給你找個二嬸胳膊上的籃子,記住了,要大,不然一準裝不下!」
「還有油瓶也帶上,萬一供銷社今天供應這玩意,咱們還能打點回來!」
錢寡婦就在屋裡,瞎了眼的老婆子,行動不方便,加上天一冷渾身上下關節就僵硬作疼,平時若是無事,錢寡婦要麼在炕上躺著,要麼坐自家門口曬太陽,她孫女春兒打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里里外外家務活都是她在操持
錢寡婦從炕頭的大木箱裡摸出個破格子手帕,解開,喊來秀春,「春兒,這些錢你都拿著,咱苦了一年,到年過個好年,別給奶省錢,想吃啥就買啥,也就這兩天政策放開能買到些好東西啦。」
鄭二嬸還在外頭催促,秀春也沒細看手帕里到底有多少錢,趕緊收了手帕,挎上家裡唯一的藤籃,跟在鄭二嬸屁股後頭去供銷社。
一路上碰到了許多大墳前生產隊的婆娘,領著家裡孩子,腳步匆匆,想來都是去供銷社買東西的。
鄭二嬸也帶了她家大妮子,大妮子比秀春要大一歲,去年開春已經在公社小學上了一年級。
路上,鄭二嬸不停給她兩灌輸思想,「春兒等會把籃子給我,跟在你大妮子姐後頭,儘可能往前面鑽空子知道不?」
「碰著好的,先抓在手裡,等我擠到前面去付賬。」
「要是有人掐你們,反手掐回去、踩回去,知道不?」
秀春聽得暈暈乎乎,看大妮子吱一聲,她就跟著應一聲,等到了供銷社門口,秀春才知道鄭二嬸為啥要『言傳身教』這麼多。
這哪裡是來買東西的,分明是搶東西。
一排四間土坯草房,正對著門的是用石頭堆砌,洋灰磨平的大石台,此時裡邊擠滿了人,石台後頭站了四個供銷員,面前擺著不同的商品,這些都是莊稼人們平時買不到的東西,也就過年這兩天能花錢買,平時可都是要票據的。
「擠什麼擠,好好排隊!」
「搶什麼,同志你付賬了嗎?」
「同志你再碰一下,今天可就沒你的東西了。」
此時來買東西的婆娘,眼裡只有石台上米、面、魚、白糖哪裡還能聽見供銷員的呵斥,不管他,先搶到手再說。
鄭二嬸不關心今天到底供應了哪些東西,先指揮秀春和大妮子,「快衝進去,搶!」
秀春和大妮子都是又瘦又小的娃,尤其是秀春,她在軍隊裡長大,鑽空子搶東西這點事對她來說,一點問題也沒有。
「哎呀,這是哪家的死孩子,踩著我腳啦!」
「你掐我?!」
「別擠別擠吶,懂不懂先來後到吶!」
約莫半個小時後,鄭二嬸領著秀春和大妮子破開了重重包圍,從供銷社裡擠了出來,左右手各挎了一個籃子,一個是秀春的,一個是她自己的。
「白糖!魚!水果糖!大米!」
「今年能過個好年啦!快,大妮子,給我念念明天供應什麼,明天不洗衣裳了,咱們得趕早了來!」
供銷社的土坯牆上貼了一張白紙黑字報,上面通知了明天預售的東西。
建國之後字體逐漸由繁至簡,白紙黑字報上的字秀春不能完全認識,大妮子才一年級的水平,也不能認全。
好在圍觀的人多,人群里直接有熱心的『知識分子』大聲給文盲們念了出來。
「富強粉,每戶供兩斤,一毛四分錢一斤。」
「大頭鰱,每戶供一條,兩毛五分錢一斤。」
「洋火,每戶供兩盒,兩分一盒。」
「白砂糖,每戶供兩斤,七毛五分錢一斤。」
「土布,每戶供八尺,三毛五分錢一尺。」
秀春低頭看看擱在自己腳邊的藤籃,裡頭已經裝了剛才搶到的幾樣,大米兩斤,大頭鰱一條,白砂糖一斤,江米條一斤
解開破格子手帕里包的一卷錢,一張兩塊面值的,兩張一塊面值的,剩下都是五分、兩分、一分,應該是錢寡婦所有的積蓄。
秀春心裡盤算著剛才已經花掉的錢,不由蹙眉,這個時代的人咋這麼窮?另外聽旁邊知識分子激動的語氣,她藤籃里的這些東西平時有錢都買不到?
鄭二嬸在秀春耳邊絮叨,「誒,商品糧戶就是好,月月□□,哪像咱們,終年到頭就能吃這麼一回走,趕緊回去,春兒,回頭讓你奶把魚殺了,撒點鹽醃兩天風乾了,過年正好拿出來吃。」
「不成,你奶眼神不好,也殺不了魚吶。」
「春兒,你能殺魚不?會醃魚不?」
秀春咧嘴笑了笑,她會殺人,會殺魚,但不會醃魚。
秀春這副樣,在鄭二嬸眼裡那就是不會了,熱情的鄭二嬸道,「拎我家,我給你殺了醃上。」
秀春忙哎了一聲,「謝二嬸。」
「嗨,說啥見外話,我跟你娘」
鄭二嬸猛然止住了話,瞧了一眼秀春的神色,見她面色無異常,這才略放心了些,轉而道,「大過年的,咱說些開心事,糟心的一概不提。」
三人風風火火回了大墳前生產隊,剛進大墳前地盤,就跟秀春她三嬸葛萬珍碰了個對死面。
葛萬珍瞅了一眼秀春胳膊上挎的藤籃,喲了一聲,「春兒能當家主事啦,買了啥,快給三嬸瞧瞧有啥好東西?」
說著,不待秀春回應,直接在藤籃里翻了翻,還把油紙包裹的江米條拆了開,抓一把在手裡,惹得秀春直蹙眉,直想把這女人的胳膊給卸了。
因為有這具身體的記憶在,導致秀春對葛萬珍的印象十分不好,從前她欺負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春兒,現在她楊連昭可不是吃素的,能任由她捏圓捏扁。
腦子裡這麼想的時候,秀春已經伸手鉗住了葛萬珍抓江米條的手腕,只用了三分的力氣,就把葛萬珍捏的痛叫了起來,爪子撐不住力,江米條全撒在了秀春的藤籃里。
楊家九妹楊連昭可是天生神力,百步能穿楊,單手能舉鼎,捏死個人比捏死只螞蟻還簡單。
「天殺的,死丫頭片子,作死啦,快放手!」
葛萬珍顧不得訝異秀春哪來這麼大力氣,她快疼死了,沒被鉗制的另一隻手亂撲騰,要擰秀春。
秀春只想給她個教訓,沒真打算捏斷她胳膊,稍用了點力,甩開了葛萬珍的爪子。
葛萬珍是什麼人,哪能讓自己吃虧,她料想著瘦得跟洋火棍似的死丫頭能有多大能耐,當即撲騰兩手,要跟秀春掐架,嘴還罵罵咧咧。
「臭丫頭片子,拖油瓶,死了爹跑了娘的掃把星」
鄭二嬸看不下去了,扯住葛萬珍的一隻胳膊,斥聲道,「葛萬珍,你也有點長輩的樣兒!你再這樣,我喊咱們婦女主任了!」
再有十來步遠的距離就是大墳前生產隊了,這個時辰,別說婦女主任在,就連葛萬珍她大伯子,生產隊一把手孫有銀也在,還有生產隊的其他幹部,都在。
鄭二嬸若是真喊了婦女主任,指定不會是婦女主任一個人過來調解。
三嬸逮著侄女兒擰,嚴重點能被喊去談話。
葛萬珍瞬間偃旗息鼓了,瞪著牛眼朝秀春呸了一聲,揉著自己被捏得發紅的手腕,一扭一扭的掉頭離開。
「啊呸,爛了心的壞女人,也不怕被雷劈!」
鄭二嬸讚許道,「春兒幹得好,你那個二嬸呀,誒,人善被人欺,春兒早這樣,你跟你奶也能少受點窩囊氣!」
回了家,錢寡婦正靠在門口曬太陽。
「春兒,買了啥好東西?」
「買到大米,白砂糖,大頭鰱,江米條,還有雞蛋糕!」
雞蛋糕可不便宜,一個兩毛錢,秀春要了三個,也就過年這兩天能不要票,平時可是想買都買不到,秀春當時一眼就看中了它,買回來給錢寡婦吃,鬆軟好消化!
秀春從油紙里拿出一個雞蛋糕,擱錢寡婦手裡,「奶,快吃一個。」
這麼貴的東西,錢寡婦哪捨得吃,擱在手裡不動,等秀春拎著大頭鰱去隔壁鄭二嬸家了,錢寡婦又摸索著把雞蛋糕放回了籃子裡,好東西得留給她孫女吃,孫女跟著她周年到頭吃苦,該吃點好的補補,她一個半死不活的老太婆,還吃啥好的,過一天了一天得了。
秀春搶這條大頭鰱不小,有三斤重,鄭二嬸開膛破肚,把魚頭先剁了,告訴秀春回去熬魚湯,魚身撒上鹽巴,膛肚裡也細心的給摸上鹽。
料想秀春家沒有能醃魚的瓦罐,鄭二嬸道,「春兒,魚就先擱我家,風乾了你再過來拎。」
對鄭二嬸,秀春百分百放心。
鄭二嬸家在生產隊過得光景算是好的,她男人是個篾匠,農閒時給合作社做篾,家裡不缺篾。
鄭二嬸拿了個小篾籃,把魚頭擱裡面,遞給秀春,「快回去洗乾淨了,中午就熬鍋湯出來。」
秀春拎著小篾籃,喜滋滋的家去,老遠就瞧見三個小孩圍蹲在錢寡婦腳邊的藤籃前,撅著屁股在翻吃的,秀春買給錢寡婦的三個雞蛋糕早沒了影,江米條也被吃得就剩點殘渣。
孫有銀家的狗娃,孫有糧家的牛蛋和狗蛋。
狗娃還在往自己嘴裡塞江米條,黑乎乎的兩個爪子,臉上掛兩條鼻涕蟲,咧嘴朝秀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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