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什麼呢?
是斑駁流動的樹影,高懸晴空的烈日,氤氳著水汽的暖風?
是陽光,溪河,燥熱,還是年輕,刻骨,愛戀?
還是午後聒噪亢長的蟬鳴,慵懶凌亂的碎發,還是額角自然而然垂落的汗珠?
顧淵坐在天台的長椅上鳥瞰著下方的校園,正對面是青綠色的山林,樓下就是操場,操場上的中學生正在為比賽的運動員加油助威,長相斯文的少女低頭輕撫著灌木叢邊白貓的耳朵,有風聲在呼呼作響。文師閣 www.wenshige.com這些都是夏天,和夏天衍生出來的輕柔而遙遠的瑣碎。
姜紫楓走的時候說「後會有期」,但顧淵卻覺得那扇門關上時就像是把自己和她隔開在了兩個不一樣的世界,他不知道在那個世界裡「後會有期」的意思和這個世界是不是一樣的,但直覺告訴他,至少存在著一些差別。
馬上就要畢業了的她,和他們這些還要留在這裡一年多的人,即將迎來不可避免的分別。
他還記得差不多兩年前剛加入文學社的時候,姜紫楓問他的那兩個問題。
他還沒有來得及找到問題的答案,提問的人卻要離開了。
話說回來,過完冬天,他也要十八歲了。
也就是說,這是他成年之前的最後一個夏天了。
那麼合理,卻又那麼陡然。
不過,有那群傢伙在,這個夏天……絕對算得上是多姿多彩了吧?
只不過,遇見是故事的開始,也是離別的倒計時,就像這充滿無限美好的夏天短暫也容易逝去。
當然,顧淵是不會明白這個道理的,他現在還沉浸在快樂之中,欣欣然要去繼續拍照。
飛鳥在炎炎夏日中為了避暑而飛到大樹中央,因為這裡茂密的樹葉遮擋住了陽光。而蟬就在旁邊安然自在地鳴叫,夏日午後的一切都那麼美妙,除了——
「張雲……我沒想到,你竟然真的來了。」
陳歌站在祈願樹下,看著用紅繩掛滿了枝頭的木牌祈願符說到,當然,不是說給木牌們聽的,而是說給那個站在他旁邊的男人聽的。
「我收到邀請的時候確實吃了一驚,因為我並不算是一個多麼出名的畫家,即使是在本地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素描老師罷了。後來我看到這次的活動策劃負責人里有你的名字,就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張雲已經把帽子摘了下來,露出了一個頭髮斑白的腦袋,「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但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到這裡來一趟。」
「我不想做什麼,只是想和你聊一聊。畢竟我們也很多年沒有見過了吧?」
「八年吧,我沒有記錯的話。」
「對,已經八年了。但即使過去了這麼久……每次到這個地方的時候,那一幕都會再一次出現在我的眼前,包含著所有的細節,仿佛我又回到了那個夏天,風裡面有濃烈的梔子花香的夏天。從宿舍樓里走出來的我,在走到這裡的剎那,不自覺地用手橫在眼前,擋住略顯刺眼的陽光。使勁地開合著雙眼,角膜乾澀、酸脹,即使被立刻滲出的液體包裹,也掩蓋不住那陣陣刺痛。」
「還有……那躺在樹後面的……她。」
在重重地眨了兩下眼皮之後,陳歌挪開了那隻擋在眼前的手,轉身面對著低頭不語的張雲,這時候瞥見了那一頭略顯稀疏的斑白頭髮,瞳孔不由地微微一縮。
「我知道,我也記得。」張雲摸了摸自己那頭稀疏的白髮,「這些年來我到處禮佛,就是想求得一個心安,但最終的結果你也看到了,頭髮白了,也少了。我還不到四十歲,新的學生已經開始叫我張爺爺了。」
「你……」
「當年我被停職以後就遠走他鄉,我以為離開這裡,刪掉社交媒體上的記錄,刪掉照片和文檔,就可以讓那件事的記憶不再觸及我。但我過了好幾年才明白,雖然一直在逃避,但那些記憶遲早有一天會追上來,最終還是會纏上我。所以我在四年前又回到了這裡,雖然無法心安,但至少人可以安定些。」
「逃避……呵呵,你也知道你在逃避嗎?」陳歌冷笑了一聲,「你那誇大其詞捕風捉影的報道,讓她對未來生活的信念徹底崩塌,但你甚至沒有向她道過歉,一次都沒有。」
「我知道……這也是我今天到這裡來的原因之一。」張雲雙手捏著帽檐,對著面前的祈願樹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彎成了九十度,足足十秒才重新直起來。
「對不起。」他說。
而那些不願意回想起來的情景,毫不留情地如同浮沫一般,在腦海里不斷湧現出來:
「讓一讓,對不起!請讓一讓!」
新建的林蔭大道上停著兩輛警車,司君墨和李詩雨奮力地從人群中擠進去,但費了半天工夫,卻仍舊被黃色的警戒線給攔住,兩個人高馬大的警察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只能從胳膊下的縫隙里看到癱坐在草地上失魂落魄的陳歌。
「陳歌!陳歌!」
司君墨朝他喊了兩聲,然而陳歌只是默默地把頭轉了過來,雙目空洞地看著他和李詩雨,嘴巴微微地張了張,但也沒有說話,沒有發出聲音,像是斷了電的機器人似的,身體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看到了這個學校里他們最信任的人,管仲廷管老師走了過來。然而這個一向以溫和幽默著稱的男人臉上,卻沒有了以往那種自信平和的微笑,而是陰雲密布。
「管老師……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去再說吧……」他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對著圍觀的人群大聲喊道,「大家!先回去上課吧!這裡的事情學校和警方會處理的。」
學生們當然不願意離開,但很快,那幾個人高馬大的警察便伸著手走了上來,像是趕鴨子一樣把學生們驅趕開來,各班的班主任和其他老師也都陸續趕了過來,把各自的學生們帶回班級。司君墨和李詩雨縱然不想走,但也被人群裹挾著越走越遠。
只有陳歌還坐在草地上,警察沒有去拉他,只有一個護士蹲在他旁邊擔心地看著他。
一片葉子落在了陳歌的臉上,打斷了他的思緒。
「唔誒~你們兩位,好久不見啊。」
意想不到的聲音突然出現,帶著些輕佻,抹掉了沉重。司君墨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畫面里,他一手攬住一個人的肩膀,微咧著嘴對陳歌笑了下,然後扭頭對張雲說:
「喂,我讓你來你還真的來找他了啊,勇氣可嘉嘛,你就不怕他殺了你啊?快走吧,西南邊的階梯教室里有給訪客準備的大麥茶和糕點,去晚了可就沒有咯。」
說著,他輕輕地推了下張雲的後背,把他從陳歌的身邊推開。
一時間有些尷尬的沉默,張雲站在原地猶豫了一下,隨後便轉身離開。
「你讓他……等等,你見過他?」
目送著張雲走遠,陳歌出聲問。
「是啊,大約一個月之前吧,比你快那麼一點點。」
「為什麼不告訴我?」
「還不是怕你做蠢事。我可不想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下半輩子在監獄裡面過。而且說到底,他也沒幹什麼。但是呢,又不能讓他不來,你的心結遲早要解開,作為朋友,我覺得我應該幫你這個忙。」司君墨反手拍了拍他的胸膛,「——所以,聊得怎麼樣?」
「一般吧……我還是不能原諒他。」
「這樣麼……那還好,這樣反而簡單些。」司君墨誇張地抒了一口氣。
「什麼意思?」
「大不了就接著怨恨他唄,這總比你原諒不了自己要容易處理得多吧?」
青年轉過頭來,挑起眉毛看著好友的眼睛。
「所以陳歌啊,你始終不能原諒的,到底是他張雲,還是你自己呢?」
「……」陳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還記得秋玲遺書里是怎麼說的來著嗎?」司君墨向前走了一步,抬頭看著滿樹的祈願符,「請保持驕傲和執著,去熱愛夏風溫柔一切的日子。我有屬於我的夏天,你們有屬於你們的藍天,你們是飛鳥,而我是蟬。我會銘記所有我們共同經歷的一切,因為這就是我的全部了。突如其來的相遇,始料未及的喜歡……」
「但卻給我們留下了猝不及防的再見和毫不留情的散場。」陳歌接了下去說,「我當然記得,原來你也記得。」
「這又不是什麼比賽。」司君墨笑了笑,「我是想說,她從來沒有怪過你,也沒有怪過其他任何人,所以,你也該和自己和解了吧。」
「我可沒有生自己的氣。」
「嗯——」
扭過頭來斜射著他的,是司君墨眼裡半信半疑的目光。
「不是說,說謊話是鼻子是會變長的嗎,為什麼你的鼻子沒有變長啊?」
「那不是正好證明我沒有說謊嗎?」
「唉——算啦算啦,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喂,話說回來,你不該去看看你的學生嗎?有一個可是現在還躺在病床上呢啊,你身為他們的帶頭大哥,這個時候不去關心一下嗎?」
「什麼帶頭大哥……我是他們的老師。」
「唔嗯——」
「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去了反而不太好吧?」
「是嘛——」
「雖然在這裡待了很久,但我的工作都有好好在做啊。」
「嗯——」
「好好好,我去還不行嗎?」
望著陳歌罵罵咧咧地朝校醫院走過去,司君墨忍不住笑出了聲。
「嗤,這個傢伙……看來還是得多讓他關注關注當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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