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來俊臣回到東城司刑寺官署,還未及下令提審人犯蘇干,察覺到屬下們正湊在一起議論紛紛,便好奇問道:「有事發生?」
「代王殿下昨日率北衙千騎出城,攻破白馬寺,寺中僧徒死傷諸多,余者俱發司農為奴……」
司刑評事萬國俊上前,小心翼翼回答道。
「竟有此事?」
來俊臣聞言後忍不住瞪大眼驚問一聲,他近日專心推案,可謂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對此茫然無覺。稍作沉吟後,他便又連忙追問道:「懷義怎麼觸犯到代王,竟遭如此……」
對於這個問題,眾人也都搖頭表示不知。北衙人事本就相對封鎖,即便有什麼聲訊傳出,也遠不是他們這些刑吏能夠打聽到的。
來俊臣自能意識到當中肯定是有隱情,心內也滿是好奇。尤其聽到代王再逞凶威,也是難免心有餘悸。但在沉默半晌後,還是擺手道:「外事不必多問,速速安排提審蘇干。」
屬下們聞言後點頭應是,接過來俊臣遞下的手令,然後便往司刑寺刑獄中提押蘇幹過堂。評事萬國俊留下來,待到眾人離開後,他才入前小聲請示道:「代王驕悍,再樹新敵。需不需要卑職暗訪薛師,請求使用?」
來俊臣聽到這話後,神情略有變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搖頭道:「權貴者互作攻害,內情曲隱,不宜貿然介入。代王量狹膽肥,稍觸則怒,懷義只是一個虛榮敗類,恩威在享卻不擅使用,實在不足與謀。當務之急,還是要深挖蘇氏其黨,案情擴大,如此才能再得新寵。」
話雖然這麼說,但來俊臣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甘心,想了想之後才又說道:「閒時你且代我去拜訪梁王殿下,也不必表意過分殷勤,只要讓梁王凡有所謀能念我三分即可。」
人越是落魄失勢,越能感受到權勢加身的種種好處。來俊臣是在人生最為風光的時刻被代王踹下深淵,心裡對代王的恨意不必多說。
但究竟要不要繼續與代王為敵,來俊臣心裡也充滿矛盾。但有一點可以認定,無論是眼下的他還是人生最輝煌那段時間,代王都從未將他放在眼中。
單憑他自己,也根本不夠資格與代王為敵,特別是尤忌自己站在台前,直接承受代王的怒火。這是用生命和前途試探出的經驗之談,否則來俊臣寧可將這一份怨念深埋心底,也絕不再去招惹代王。
來俊臣這裡還在盤算著,突然下屬的刑吏倉皇沖入堂中,神色驚慌、大聲叫嚷道:「不好了、大事不妙,蘇、蘇乾死、死在了獄中……」
「噤聲!」
來俊臣聽到這話,臉色陡然一變,先是拍案喝止屬下的喊叫,然後自己也站起身來,低聲吩咐不得走漏消息,然後才親自往監獄中行去。
司刑寺牢獄裡,看著蓬頭垢面、遍體鱗傷的蘇干懸身於土牆牆面,來俊臣臉色鐵青,口中咒罵著衝上前去對著蘇乾的屍體便是一通拳打腳踢的發泄。
表面看來,蘇干是脫下上衣,浸濕之後束成繩索,綁在了小窗鐵柵上自勒而死。但小窗離地並不高,起碼不足以讓蘇干身軀懸空,無論其人死志再怎麼堅決,臨死之際都難免會有掙扎的本能。
蘇干是來俊臣交代重點看守的人犯,內外監守者也都是來俊臣自己的心腹,在排除外人潛入殺之的情況下,那其死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用沾水後變得柔韌的衣服生生絞斷自己的咽喉,說明其人真的是一心求死。
當來俊臣發泄一通後,獄卒上前勘驗蘇乾的屍體,也確定蘇乾的死因正是如此,其人喉管已經被布條勒絞碎裂,咯血而亡而非窒息。
但得知這一結果後,來俊臣不免更加憤怒。他炮製刑獄諸多,對於犯人在不同階段的心理是有著非常精深的把握。
蘇干入刑以來,便受到他的重點關照,各種酷刑施用其身,可以說蘇干已經是崩潰在即,可以說只要再加一把勁,便可以撬開其人的嘴巴,順著來俊臣的指示進行大肆攀誣,將更多人事牽引進來。
蘇干也明白自身忍耐已經達到極限,萬念俱灰下選擇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想徹底淪為來俊臣構陷更多的工具。
「速速清理其餘傷勢!」
蘇干入刑,本就時流關注的焦點,外間各種搭救的手段層出不窮。
來俊臣也明白自己這一次是有些操之過急,不應該一直酷刑加使,應該在收放之間逐漸擊破蘇乾的底線。
現在再懊惱這些也已經沒有了意義,需要儘快坐實蘇乾的罪名,確定其人是死有餘辜,而不是被蒙冤逼殺。
所以來俊臣直接在獄中喚來吏員,將此前那些過堂資料進行修刪拼接,給蘇干定了一個垂拱年間與李氏宗王同謀作亂的罪名。
看完這一份罪辭之後,來俊臣還是有些不滿,他構陷蘇干本也不是為了追究垂拱年間的舊事,而是為了要引出當下更多時流。如果就這麼呈交上去,想必聖皇陛下也會不滿意。
深思良久,來俊臣又拿起筆來,在紙上添寫八個字:悍命拒刑,以死隱惡!
蘇干想要用他的死來了結此事,來俊臣卻不願就此罷休,寧肯捨去性命都不願再受刑訊,這絕對是用自己的死來隱藏更大的罪惡!
補充完畢後,來俊臣又讓書吏抄寫一遍,然後才吩咐屬下即刻將這一份罪狀並判詞一併送入禁中,自己則滿心忐忑的歸堂等待後續的結果。
與此同時,大內朝堂上也在進行著激烈的爭論。
本來朝會早該結束了,但是由於數名御史包括其他朝臣們接連出班慷慨陳辭,使得朝會一再拖延。
李潼今天沒有參加朝會,而是留在仁智院補覺。如果他今日參會,便能夠親眼看到事態終究是頑強的向惡劣方面發展。
得知白馬寺被抄,今日的朝堂上,朝臣們打了雞血一樣,一俟早朝開始,便有御史出班將話題引到此處,不斷的控訴薛懷義諸多悖禮罪過,一副要趁他病要他命的架勢。
諸御史朝臣們恨不能將薛懷義生吞活剝,武則天自是聽得臉色鐵青,厲目頻頻望向前班的魏元忠並其他幾名重臣。
魏元忠被那不善目光打量掃射得一頭冷汗,自身也是有苦難言。昨夜出宮之後,他便緊急召見幾名憲台刺頭,對他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他們不要就此過多糾纏,一旦激怒聖皇,接下來事態發展可能會更加惡劣。
幾名侍御史也都相繼表態,表示應該以大局為重,不會就此過多追究。
可是一旦到了朝堂上,卻又是另一種情況。對薛懷義的圍攻簡直是來自四面八方,完全堵不住。這也不怪魏元忠御下無能,實在是薛懷義實在太招人恨了。
其人早年驟顯,便囂張到敢於當街將彈劾他的御史毆打致死,與憲台積怨也是由來已久。
而且這樣的人存在就是在打所謂立朝士大夫的臉,有事沒事都要被攻擊一通,哪怕聖皇陛下對此不予理會,彈劾薛懷義已經不是為了肅清朝堂,而是他們維繫自己尊嚴的一種方式。
這一次有聖皇下令、代王出手,而且在白馬寺所抄沒的人員並物資可謂是觸目驚心,朝臣們怎麼可能會放過這樣一個難得機會。
群臣爭先恐後的進言,如此就造成一種局面,那就是如果聖皇陛下罔顧眾意、再要對薛懷義進行包庇,那就是幾乎與所有朝士都站在了對立面!
如此眾口一聲,這局面幾乎是在武周革命最為緊張的時刻都沒有出現過,武則天此時的心情可想而知。這已經不再是保不保薛懷義的問題了,而是關乎到她的帝王尊嚴。
如果這一次做出讓步,那麼她一直苦心維持的強大形象便不復存在,此類事件必將頻頻上演!
正在這時候,側殿有女官匆匆行入,將一份奏書交由司宮台宦者遞入,奏書很快傳遞到御案上。
武則天有些煩躁的隨手翻看,垂眼一讀,眸光頓時一亮,接著便提筆疾書,特別是將來俊臣判詞中那八個字摘抄於便箋,然後遞給前班宰相彼此傳看。
而宰相們在看過之後,神情也無不劇變,特別是鳳閣內史豆盧欽望,手指顫抖幾乎是捏不穩便箋。
「今日諸事,悉停議論,群臣各自歸衙,退朝!」
看到宰相們神情變化後,武則天從御案後立起,敲案表態道。
「陛下不可,今日……」
眼見聖皇陛下還要拖延議論,一名殿中侍御史名為王求禮者,頓時出班疾聲喝道。
然而其人話音未落,宰相豆盧欽望也疾行出班,抬手戟指其人怒聲道:「求禮不識大體!畿內急情告聞,需政事堂緊急入議,豈爾曹能阻!」
豆盧欽望說完後,其他幾名宰相也紛紛發聲表示支持。而沒有了宰相的默許縱容,殿中朝士雖多,但也只能群眾喑聲,黯然告退,同時也都不免好奇猜測,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竟能讓諸宰相都要放棄掉這個難得的鋤奸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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