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入鄯城內城的大堂中,李潼越發感受到這座隴西大鎮豪爽硬朗的做派。
諸將出迎雍王殿下,州府吏員們則在內堂整治迎駕洗塵的餐食。而這所謂宴飲,則就是在州府大堂外露天起灶,足足兩大排灶壘,上方各架牛、羊乃至於整整三頭駱駝,在灶火的烤炙下,這些肉食已經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旁側則有廚工不斷的翻轉並刷抹著各類入食的香料。
「鄯州飲食簡陋,卑職等亦不知殿下日常飲食所好,所以呈獻隴邊風味。內堂尚有精廚俱備,只待近員入囑奉食。」
入堂後,黑齒常之又抱拳說道。
李潼聞言後笑著擺擺手:「入鄉隨俗,因地而食,大不必再廢周折。」
諸員登堂,各自分座。不待群眾開口,先有州府吏員呈上解肉的尖刀,並將一具熱氣騰騰的烤駱駝搬上堂中。李潼也不拘泥,撩起缺胯衣袍的下擺便入堂持刀入堂,先用摻雜了香精的牛乳浴手,然後便持刀分肉。
「臣謝雍王殿下賜饗!」
堂中此起彼伏的響起河源軍諸將官的禮謝聲,直至通堂分肉完畢、雍王殿下歸席,然後又在黑齒常之帶領下,各自捧杯為祝,酒肉盛餐。
河源軍這一場迎接的宴會雖然氛圍豪爽,但細節上也並未忽略。眾將在堂進食,堂下則有許多健兒健舞作歌,所奏多雍王故調,倒是讓李潼很有感觸。
一場宴會結束的很快,前後統共不過半個多時辰,便有將官起身告辭。他們各自都有職任,眼下又是備戰的關鍵時刻,聚在鄯州城外迎接雍王已經是表達了足夠的重視,實在沒有時間再繼續逗留宴樂。
李潼見狀,索性便叫停宴會,站在堂中,向每一名入前請辭的將官賞賜一些提前準備的禮貨,多是一些軍用的器械,如佩劍、甲衣之類。
「殿下厚賜,倉促間不暇具貨為應,實在失禮!」
有的將領得受贈貨,不乏窘迫的說道。
「但能殺蕃為功,何戀伴手之貨!」
李潼聞言後便笑起來,大唐官場上下贈禮倒也是人情常態,比如劉幽求早年入府的時候,就送了他兩壇鹹菜。眾將撥冗來迎,他已經頗感受用,自不會計較其他細節。
一些前線的戰將告辭離開後,在堂者還剩下十幾人,或是事務並不緊要的文職官員,或是退回休整的將官。
遣散堂中閒雜人等後,黑齒常之才又不乏歉意的說道:「鄯州所在,起居遠不及兩京。殿下貴胄尊體,難免怠慢,還望見諒。來日無論攻守,鄯城此地可保周全。請殿下安待於此,仆等殺賊以報!」
「既入此邊,安危已在度外,但能有助軍事,燕國公不必以我為計。或不能披甲上陣,但城頭擊鼓,力可用也!我這兩膀鼓技,於京中也稱一絕,劉司馬自知!」
李潼聞言後便又笑著說道,了解蕃國內部詳情後,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自己的到來,會給黑齒常之增添一些困擾。
不僅僅只是對面的論欽陵會作何反應的問題,無論統兵大將是誰,大軍身後便坐著這樣一個宗王親貴,總會有一些不淡定。
「還是讓末將先向殿下介紹一下河源軍備戰情況吧。」
黑齒常之接著便繼續說道:「如今河源軍管軍八部,在營甲士共一萬七千餘卒,諸縣捉守一萬四千眾,各蕃州府並城傍在征合三萬三千之數……」
河源軍於高宗儀鳳年間初設,最開始管軍一萬四千之數。設立最初,是高宗儀鳳年間李敬玄承風嶺大敗之後,黑齒常之與婁師德等收攏殘卒,於吐谷渾境中所設。
隨著吐蕃越發勢大,河源軍駐軍規模也越來越大,其峰值是在出征前夕,駐軍足有五萬餘眾。這裡所說的駐軍規模,是指大唐的正式邊軍戰卒,並不包括捉守、團練這樣的地方武裝和羈縻州府的胡人城傍。
李潼在聽到這一駐軍比例,下意識便皺了皺眉頭,忍不住開口問道:「若真遇大戰,諸蕃胡城傍能否勇戰?」
黑齒常之聽到這話,臉上便露出一絲無奈之色,嘆息道:「或不可用,但也不得不用,我不用、賊則用。勒其部伍於城邊,戰或不戰,也能保證不流竄為患。這一點,是我大唐與蕃國兩下俱患。蕃國每戰,也畢集胡曲於軍前,若不然,則其資給後營必為胡卒所寇擾!」
李潼聽到這話,真是有些意外,還沒來得及開口,黑齒常之便繼續說道:「蕃國每用兵,甲士於前,婦孺於後,前者衝殺陷陣,後者放牧為餐。其軍動則帳動,所以動輒出用諸萬大數,且牧且食。其境胡擾尤甚,一旦不作約束,則後營必受寇掠!」
聽到這裡,李潼感覺自己奇怪的知識又增加了,他是真不清楚吐蕃作戰是這樣的模式。
但也不得不說,這樣的後勤方式對於吐蕃這種底蘊不足的政權而言還是有優勢的,起碼節省了來迴轉運物資所造成的消耗。一邊放牧一邊行軍,餓了就殺牛進餐。戰鬥起來,一旦退卻,那就是傾家蕩產、斷子絕孫!
當然,這樣的擴張模式肯定也是有弊病的,那就是隨著勢力擴張開來,中央對這些軍民的管控力度就不夠了。所以吐蕃在擴張到一定程度後,也自然而然走上了與大唐一樣藩鎮割據的老路。
至於那些胡族的附庸們,也只能說貓有貓行、鼠有鼠道,老虎頭上抓虱子,能活一天算一天。
「殿下此前教策隴州,仆所計深以為可。諸胡若不加約束,則放縱不守,不知恩威。唯是需要定計以長,積弊並非短日,一夕革除,則必人情騷然,為巨賊所趁。」
聽到黑齒常之這麼說,李潼也點點頭:「這一點我自瞭然,巨寇伏在蔭側,又怎麼能安心治疽?所以遞告隴邊官長,只為安定鄉情人心。諸胡聞此,想必既驚且憂,但也不至於即刻群情騷然。近日若有胡酋近州來問,可明告之,此戰內外所取丁口,可以賜給諸州府編戶,縱有新法施行,也不損其力。」
此前在隴州的時候只是淺論,但跟黑齒常之講起來,自然要更加具體。跟這些諸胡勢力打起交道來,是要注意一定的話術技巧,朝三暮四還是朝四暮三,對他們而言是有很大分別的。
黑齒常之聽到這話,心裡也暗暗鬆了一口氣,他雖然也是蕃將入朝,但跟隴右這群西羌系關係不大,交情也不深。之所以提起這一點,還是擔心雍王殿下氣盛輕銳。
既然雍王對此已有計量,黑齒常之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又講了一些河源軍的軍務細節。
了解了己方虛實後,李潼又問道:「依燕國公所見,若欽陵果向隴右出兵,河源需要增兵多少才能克定其寇?」
「論兵當然多多益善,但精簡之眾也有精簡之眾的戰法。其實眼下河源最大的困計並非兵力不足,而是給用告急。仆舊年轉戰河朔,婁相公奉命歸朝,河源營田之儲幾用西域,已經略有不繼……」
黑齒常之聽到這話又嘆息一聲,沒有把話說的太透,畢竟這個話題若再深入下去,難免會涉及到對聖皇陛下的非議。
「如果只是物儲之困,這也不必憂擾。我此行入隴所攜資貨專為此戰,雖不言綽綽有餘,但五萬之軍三月之料足用。若還不及,關內仍有物料可征。只是燕國公能不能答應我,不准蕃人一甲入隴?」
李潼聞言後便正色道,他在有的地方雖然摳摳搜搜,但在軍用方面絕對不作省儉之想。特別眼下初鎮關西,又逢家國劇變,諸胡窺伺,即便暫時無力外侵,也一定要守一個寸土不讓!
如果五萬大軍三月軍期都還不夠,那就在長安再抄一批關隴勛貴,讓他們用這種方式盡忠報國。
黑齒常之聽到這話,眸光頓時一亮,直接在席中翻身而起,免冠頓地道:「若得如此用資,仆定為殿下堅守隴右後庭!」
李潼聽到這話,嘴角頓時一抽,有心想問問郭元振那傢伙有沒有到河源軍駐地瞎溜達。但見黑齒常之一臉的鄭重其事,想必也不是借用歧義調侃。
征戰沙場、排兵布陣,李潼自覺好像沒有這樣的天賦,即便進修過戰忽局,也絕對比不上黑齒常之這樣的宿將。所以在這一點上,他也就不強求什麼存在感。可如果講到搜刮軍資、讓大軍無後顧之憂,他是無論如何也要做到。
黑齒常之得了雍王殿下如此許諾,心中自是感念不已,頓首片刻後忍不住說道:「仆半生戎馬,功過如何不作細論,但若能早效從殿下門中,則不獨只守河源,青海亦敢有望!欽陵於陣,誠是偉才,但往昔所以得逞,概其父兄所庇。仆不敢妄爭筋骨之能,但如今彼失我有,長短可較!」
「那就陳兵青海!將軍為前,我自居後,前陣不失,則後路無擾,敢否一戰?」
李潼雖然一直在心裡安慰自己,此戰能守住隴右不失便是勝利了,但他又怎麼甘心僅止於此,此時聽到黑齒常之這麼說,終於忍不住表露爭意。
黑齒常之聽到這話,再次頓首沉聲道:「既充鷹犬之用,唯患主人遊獵興乏。殿下壯志自存,仆必為王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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