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楊巳本就不是什麼豪膽之人,身在蕃營受此恫嚇,早已經嚇得汗流浹背,凡有所問,俱無不言。
此前欽陵撥給他一部蕃兵游弈、讓他在兩國邊境之間招攬一些處境跟他類似的唐國逃亡士人,但他卻久無成果。
畢竟吐蕃雖然壯起於西陲,但在大唐內部同樣將之視為蠻夷之邦、化外之地。那些關隴勛貴們連雍王都不大瞧得上眼,哪怕窮途末路,也少有選擇向吐蕃逃亡。
也就是雍王在長安大開殺戒時,楊巳恰好在隴右,並知親長與欽陵有救,萬般無奈之下,才選擇向這裡逃來。再想尋找幾個像他一樣自甘墮落的人,還真是不好找。
所以過去這段時間裡,楊巳基本上也只是在瞎混,實在沒有什麼成果可言。倒是接著他熟悉隴邊形勢的便利,帶著所部蕃軍潛入隴邊鄉野劫掠一番。但既不敢深入隴右境內,邊地多是貧苦鄉野,所得也不算多。
這會兒被逼問起來,他不敢直言自己無所作為,便專心回答另一個問題,那就是長安城的家資被雍王抄掠多少。對於這個問題,全無隱瞞,反他所知家業相關,俱和盤托出,也沒有什麼露富的顧忌,反正這些家產眼下也都歸了雍王。
帳內一干蕃將們聽到楊巳所述家財相關,倒沒有太大感觸,對他們而言能夠理解的財富概念還是牛羊多少、氈帳多少,對於別的則就乏甚想像力。
然而欽陵在聽完後,臉色卻變得嚴肅起來,不無感慨道:「區區楊氏一戶,竟廣納如此家財,關中雖是天國,又怎麼經得起你們這些豪戶碩鼠貪婪無度的囤聚?難怪唐國雍王要對你們下手,難怪那豎子如此氣壯……」
楊巳聽到這話,頭頂又是冷汗直涌,實在想不通今日欽陵何以對他如此惡意滿滿,索性只是伏地深拜,不敢再作言語。
楊巳所交代只是其家門一戶,但所涉財貨已經豐厚得很。而據其所言,雍王在入隴之前,類似人家就幹掉二三十戶之多,若以楊巳這一家門標準來粗略判斷,所得便是一筆頗為驚人的財富。若將之統統兌換成軍資,足以支撐一場大戰。
但欽陵也並不僅僅只是一個軍將,同樣還是蕃國大論,或其執政才能不如其父兄那樣出眾,但對政務相關也是多有熟悉,當然也明白要維持長安幕府這樣一個龐大組織,消耗同樣很驚人,那批財貨未必能全投入軍用。
此前他詢問唐國關內動亂,主要還是集中在人情局勢的問題上。可現在需要對唐軍的給養情況有一個更加深入的了解,來判斷那個雍王究竟是虛張聲勢還是確有底氣能將戰爭節奏拖長到半年有餘。
於是他接下來的問題就更有針對性且更加深刻,但那個楊巳即便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紈絝,本身也是才能有限,又怎麼可能會對關內乃至於隴右人事調度有著深刻了解。
讓他發泄情緒、辱罵雍王幾句,他可以不換詞的說上好久,但對於具體的問題,則就是一頭霧水、語焉不詳。
「廢物!不知生於何土,不知經於何事,如此猥瑣之才,活著還有什麼用處!」
沒能從楊巳口中打聽出自己想知道的情報,欽陵不免氣惱有加,喝罵間便擺手準備斥退其人。
楊巳見狀不免更加慌張,忙不迭說道:「仆還有用、仆……求大論留我性命,仆能導引大軍翻山過境,入攻隴右幾州!此前仆便率人前往河州,無意間還打聽到一樁情報,雍王登隴、殺性不減,仍然貪婪成性,此前入附大唐的党項羌細封部,因不獻貨,被雍王使兵屠戮,收其資產在隴右售賣……」
「還有此事?將情況仔細道來!」
欽陵聽到這話,心內頓時一動,連忙又開口說道。
這個細封部,本是生活在九曲之地的一個大部落,此前趁著欽陵歸國、不在青海之際而出逃,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雖然當時吐蕃也派兵追殺,但九曲之地仍不在吐蕃控制之中,當地那些胡部配合度也不高,最終還是讓細封部成功逃出了。
欽陵記得這個細封部入唐之後頗受優待,以至於九曲之地諸胡艷羨不已,雖然怯於吐蕃凶威而不敢明目張胆的舉族出逃,但私下裡對吐蕃不滿的情緒也越來越強烈。
可就是這樣一個具有極大榜樣意義的胡部,居然在開戰之前被唐國攻滅,欽陵敏銳的察覺到這應該與唐軍此際有恃無恐的姿態有關。
至於楊巳所言因不獻貨而遭滅族之災,完全可以當他是放屁。唐國的雍王,如今在欽陵心裡已經是一個極為難纏的對手,其人一舉一動的深意所在,又怎麼會是楊巳一個廢物能夠猜度盡見。
楊巳見欽陵對他所提供的情報又表露出了不小的興趣,心中也是暗呼慶幸,忙不迭將自己在隴邊見聞諸種一一道來。
雖然他只敢在邊境寒荒之地流竄遊走,但無論是細封部被覆滅,還是關內商賈大量入隴、頻繁的進行物或交易,都在隴邊諸州鬧得聲勢不小,倒也並不需要費力打聽就能聽到。
為了表示自己所知甚多,楊巳言辭間廢話不少。而欽陵也很快就從其言語之間把握到了關鍵所在,圍殺細封部、收其資貨,然後號召國中商賈販貨入隴進行買賣。
聽到這裡,欽陵自覺得算是把握到了唐國雍王的計略核心,那就是將軍資籌措委於商賈,通過攻殺隴邊胡部取其祖產來與商賈交易,從而獲取到維持大軍運轉的給養。
可這麼做,難道不怕隴邊諸胡人人自危,從而群起抵抗官軍?還有唐國商賈能夠調度數量那麼龐大的物貨,甚至還要超過州縣官府?別的不說,單單財物的轉輸,就能扼殺商賈們絕大部分的販殖能力!
諸種疑問,讓欽陵百思不得其解,他雖然對唐國了解頗多,但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唐人。在長安生活幾年,人事的接觸面也頗為狹窄,實在很難準確估量這樣的行為能夠提取出多大的能量。
略作沉吟後,他再垂眼望向楊巳,眼神和善許多:「此前惡言,只是厭你身負血仇竟還荒廢時光。我與你父終究有舊,見其子息不器至斯,難免代其哀怒。
但你還有膽量深入隴邊,查探仇人聲訊行徑,倒也不算一無是處。海東此境,賜你五百戶生羌丁口、供你驅使謀生。但眼下大戰在即,是沒有時間讓你安閒。既然有這樣的行道便利,我就再給你員眾一千,繼續深入隴邊打探其人事虛實。」
楊巳聽到這話,頓時如蒙大赦,連連叩地謝恩:「但能用事有助大論偉計,仆必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欽陵又溫言勉勵其人一番,然後才仔細叮囑接下來該要打探哪一方面的消息,並使派幾名自己的親信隨從跟隨楊巳行動。
楊巳所提供的這一部分訊息,雖然也不能讓欽陵藉此推導出唐軍的真實給養情況,但起碼錶明唐軍為了籌措給養也施展了一些新手段。這麼看來,唐軍可能真有長期作戰於青海的計劃。
眼下這種情況,已經悖離了欽陵最初的設想。所以他也不敢再一味的往好處去想,需要考慮一些更加惡劣的變數,並作出扭轉劣勢的準備。
「前營整軍五千人,開赴莫離驛,就地駐紮駐守,不得我命,不得輕易出戰!」
既然唐軍不打算大軍直入,欽陵便準備壓上去,兵鋒從山南驛推進到海東的莫離驛。莫離驛位於大非川與湟水支流的交匯處,也是唐蕃行道一個重要的節點。
除非唐軍僅僅只滿足於控制赤嶺,只要對海東地區稍有企圖,莫離驛就是一個繞不過的戰略地區。此前因為篤定唐軍會大軍直推,所以欽陵並沒有在莫離驛留守太多人馬,他需要集中優勢兵力,畢其功於一役。
可現在唐軍卻擺出了一副纏鬥的架勢,再將重軍集結於山南驛,意義便不大。
特別是楊巳所提供的情報,讓欽陵意識到唐國這個雍王對胡人過於輕視,一個領帳萬數的大部族遠行千數里、冒著族滅身死的危險內投唐國,卻被其說滅就滅。無論出於什麼樣的原因,其人對諸胡如此態度,都會大大打消諸胡投效唐國的積極性。
這對欽陵而言,就是一個好消息。那個雍王既然寫詩調侃抹黑他,他當然也要宣揚其人暴行,讓吐谷渾境內諸胡放棄對唐國各種美好幻想。
「游弈馳行諸境,宣揚細封部覆亡一事,重點用在九曲之地。大軍穿過大非川,向九曲之地積勢而行,告令九曲諸胡,若不出兵助我,我必攻之!」
唐軍若果真不前,這無疑會讓欽陵陷入被動。可現在他兵鋒直指黃河九曲之地,那就需要唐軍做出選擇了,是坐視九曲之地被吐蕃掠奪,還是冒險出擊。
其實如果手中力量更多,欽陵根本都不需要給唐軍選擇的機會,大可在海東與唐軍糾纏著,並趁唐軍人力物力畢集赤嶺之際,直寇黃河九曲,而後進取洮州,讓唐軍顧此失彼。
「希望我兒今次歸國,能有一個好的結果。」
政治上的孤立,讓欽陵在戰場上的調度都變得束手束腳。
如果能夠結好國中實力強大的衛藏舊貴,得其部伍支援,再面對眼下這樣的局面,無論鬥巧還是鬥力都可無懼,一如往年父兄坐鎮於後,欽陵掌軍於外,擊破所有前路之敵,無懼任何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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