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日前尚寢處一名司燈典直病故,禁中尚宮局擬選繼任者,徐氏自相好司正處得知她也被選入備選的名單中來。
徐氏一邊講起此事,一邊偷眼打量永安王神色,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唯恐會被永安王誤以為自己是要藉此擺脫仁智院。
李潼聽完之後,先是鬆一口氣,然後才又笑語道:「這是好事啊,我要恭喜掌直了。」
徐氏見狀同樣鬆一口氣,但也沒有完全放鬆下來,只是訕笑道:「只是備錄待選,能否成事還在兩可。」
頓了一頓之後她又說道:「其實能否入選,妾也並不過分熱衷。院中太妃並不銜舊生怨,大王等寬宏有禮。院外則疾風驟雨,轉踵禍福,讓人不能安心度日……」
徐氏這一番話,倒也並非純粹為了邀好,確是有感而發。之前越王父子謀逆,針對李唐宗室的肅清至今還未結束,甚至已經蔓延到了皇宮大內之中。近來便偶有刑司人員直入禁中,將一些內官宮人抓捕投入麗景門附近的內獄,而後便生死不知。
此前徐氏嫌棄仁智院枯寂,可現在看來,反倒成了禁中為數不多的事外之境。而且由於神皇追思故太子李賢而議作慈烏台,也讓人對雍王一家前途再報樂觀。在這樣的形勢下,徐氏這個仁智院掌直的職位反而讓人頗為羨慕。
除了大勢影響之餘,徐氏也與永安王達成一種默契,她對院事不管不問,換來是永安王默許她在用度方面稍作剋扣。雖然不敢再像此前那樣恣意,但幾個月下來,所得也是頗為豐厚。
任事於仁智院雖有千般好,但有一樁不美,那就是品秩不夠高。禁中規定,七品以上內官每隔一段時間都可以獲准與家人短聚相會,這是卑品宮人們不能享受的待遇。
「妾性躁痴劣,不能結好夫主人家,因是棄逐洛中獨居,無奈之下再歸禁中,本也算是了無牽掛,但在夫家尚有骨肉寄養,久別牽掛……」
聽到徐氏這一番頗具自知之明的自我評價,李潼倒是不免一樂。這婦人眼下在他面前不敢放肆,那是因為有關乎生死的把柄被他捏在手裡,但其人此前那種潑辣囂張,也實在令李潼印象深刻。
「能得高用,總是一樁好事,是否能成,都該奮力爭取。」
李潼又說道,雖然幾個月來相處也算融洽,但他也不至於就將徐氏困在仁智院裡。而且未來他家也不能長久拘在一處院舍之中,現在徐氏借了修築慈烏台的契機影響而有機會走出去,李潼也是樂見其成。
更作樂觀之想,他所握住徐氏的把柄,並不會因為對方離開便失去效果。如果徐氏還留在仁智院,無非得個起居順心,但若對方能夠成為司燈典直,活動的範圍、接觸的事務都得以擴大開,這也意味著他的耳目將更加靈活。
這麼想著,李潼便又說道:「謀職可有什麼困難?」
徐氏見永安王非但沒有因此不悅,反而還有意幫她一把,心中十分感激,離席下拜道:「大王能寬宏釋我,妾已經感激不盡,豈敢再作他求……」
「相逢總是一場緣分,此前我說,能同舟渡厄者、絕不背棄,這話可不是說說而已。此事我若不知也就罷了,但眼下我也樂見掌直能成事,若是不成,則是讓我沒了體面,說一說。」
人的心理,真是很奇怪。最開始與雍王一家接觸,徐氏是懷有一種小人得志的幸災樂禍,後因太妃之事被貶,對這一家人更是心存怨恨。之後被永安王震懾敲打,雖不敢再放肆,但是心中也未嘗沒有邪念叢生。
可是幾個月相安無事下來,此際再聽到永安王對她前途頗為關心,徐氏已經忍不住感激涕零,以頭杵地頻頻謝恩:「大王仁恩,澤及庶下,高風厚德,必享大福……」
其實想要讓徐氏篤定授職也很簡單,只要敬奉足夠錢數即可。畢竟宮闈之內本就**諸多,遠不及外朝之莊重規矩。甚至如果捨不得錢帛,依照雍王一家目下的態勢,李潼只要願意開口為徐氏發聲一句,也多半不會遭到拒絕。
當然,李潼是不可能為了區區一個典掌宮職便去刷臉,而且這對徐氏而言也未必是好事,這會給其人打上一個鮮明的標籤。最近這一場肅清宗室的風波,便不乏宮官因與李唐宗屬有著或深或淺的聯繫而遭殃。
徐氏這幾個月在仁智院撈得足夠多,打理一個典直是綽綽有餘。她唯一感到為難的,還是擔心永安王不樂意她的離開,現在既然永安王樂見其成,這件事便成了七八分。
「也請大王放心,新任掌直到來之前、或是不合大王心意,妾絕對不會放手離開。日後即便不能晨昏問安,但也一定旬月入拜。另院中尚有幾名契兒,大王若是覺得乖巧可用,俱在庭前侍奉。」
徐氏也明白永安王願意放行,絕不只是單純為她前程著想,所以也識趣表態絕不會因為自己的離開便切斷這一層聯繫。
特別近來圍繞仁智院發生種種,更讓她深刻意識到彼此身份的巨大鴻溝,她一介罪身之所以能夠重新獲得尚宮關注,也正是受惠於此。對於這些真正尊貴之人而言,她們這些宮官榮辱起伏真是只在轉念之間,也正因此,她不願斷了與永安王這一層聯繫。
聽到諸多感恩戴德的話語源源不斷從徐氏口中道出,李潼頗有幾分哭笑不得。旁人玩歷史那都是賢臣名將的挑選收服,到了他這裡,卻僅僅只是一名下級女官,還費了不少手腳。
不過有得用總比沒有要好,而且小人物也未必就沒有大用處,像是他四叔家的李小三,幾次政變中身邊都有宮役伶人追隨。說到底,憑他們家目下這種破落樣子,也沒有什麼上得了台面的人物肯於豁出命去跟他們干。
這一件事講完,李潼與徐氏算是達成更深默契,許多此前不便去做的事情都可以著手去做。略作沉吟後,李潼便又說道:「梁園雖好,非久戀之家。見掌直得往從容之處,我也是由衷羨慕。祖眷雖深,但人終需自立。可我久居禁中,於世事多有茫然。是了,相處數月,我還不知掌直家事如何。」
徐氏聽到這裡,自然也明白了永安王的意思,想是靜極思動,要謀求脫困禁中了。
若是此前,這樣的話題徐氏自然能避則避,不願與雍王一家糾纏太深。可是現在她也算是間接受惠,體會到依傍大樹的好處,權衡片刻便說道:「妾之家事,多有不堪。本是洛下鄉里人家,營東都際入選掖庭。後放免歸家,鄉中吏家訪婚成親。後鄉縣登望,夫主序內授為縣尉,因卑賤見厭,逐居外坊……」
李潼還是第一次聽到徐氏詳細自述家事,倒也聽出一些其人身世之淒楚。出身良家,入為宮役,地位已經大大下降,後來放免歸家嫁給鄉里豪戶,這也算是否極泰來。
唐代的縣細分可以分為十等,最高級的名為赤縣,如長安、萬年、洛陽等這一類京都所在的縣治。在下又有次赤、畿縣、次畿、望縣、緊縣、上、中、中下、下縣。
徐氏夫家舊為上縣鄉吏,本也是庶民之家,但當縣治升為望縣並遞選為望縣縣尉之後,類似徐氏這種宮役經歷便成了一個污點,不為夫家所喜。
但是唐代婚令嚴格,一家主母也不能說廢就廢,索性驅逐出去,眼不見為淨,雖然保留夫妻關係,但實際上已經不算是一家人。
如此一來,便也難怪徐氏要在洛陽私通相好,之後更是重新回到大內擔任女官。
畢竟宮禁女官再大,說破天也只是奴婢,類似上官婉兒那種完成階級躍遷的,實在少之又少,一旦返回禁中,可謂終生無望,但也畢竟能得一個安穩所在。
聽到徐氏自述,李潼頗感失望,他是希望能夠藉由徐氏的家世背景而延伸到宮外,其夫家作為望縣縣尉,已經流外入品,必然是擁有一些社會影響。
可是現在看來,想要藉助徐氏夫家的力量為自己在宮外早作鋪墊的打算有些不現實。
看到永安王臉上明顯流露出的失望,徐氏心中也是一悲,但很快便收拾情緒,轉又說道:「妾之相知者蘇郎,雖是外州入畿,但也久居洛中,人事熟稔,凡有託付,忠厚可靠。若能有幸得列大王門下,必定感激涕零,勤懇差遣。」
李潼聽到這裡,思緒又轉動起來。眼下他雖然還不知自己何時才能離開禁中,重獲自由,但提前準備也是很有必要的,起碼經營一定的產業,不必在離宮之後全無所入,仍要仰仗禁中供給過活。
就算不能仰仗謀生,布置一些產業用以接觸三教九流人等也是很有必要的。
唐代對權貴經商並不支持,甚至貞觀年間還有五品以上不得入市的規定,就是為了防止權貴恃權亂市。但凡事都有變通,誰也不會老實到毫不逾越。
對於徐氏所推薦的那個蘇某,李潼沒有見過,所以還有保留,但也不妨礙稍作試用。
於是他便吩咐徐氏在下次傳遞物件的時候,稍作資本讓那個蘇某在洛陽市中開設一家尋常邸店,專門給外地來客特別是各地舉子提供住宿,盈利還在其次,主要還是先散開人脈,結好一批潛力股。
即便是撈不到張說、賀知章那樣的盛唐大能,羅網常設,小魚小蝦撈到一些也是賺的,結一份薄緣等待時機的引動,不至於離宮之後便茫然無措。
當然,他也叮囑徐氏切記不可將他的身份外泄。徐氏自然也清楚當中利害,徐娘老矣,歷經人事之後早已經不是懵懂思春年華,不會被情思迷得什麼話都往外涌。
她也明白這一層聯繫一旦被披露出來,自己也將厄運難逃,況且她跟永安王一樣被困禁中,再濃的情思也要立足現實去判斷而有所保留。而經此之後,她算是與雍王一家徹底的捆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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