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苑乃是原隋西苑,緊鄰皇城太初宮的西側,舊年大唐開國建業,秦王李世民東討洛陽王世充,便駐兵西苑,鏖戰大內。
李潼與李守禮離開內文學館,前後幾名宮役跟隨,沿宮牆夾道溜達,居然溜達到了神都苑中。
其實早在仁智院時,也沒有什麼明文規定要將他們禁足院中、不許外出,只是嫡母房氏謹小慎微慣了,為免落人口實而不許他們隨意出入。再加上仁智院依傍玄武城,禁衛森嚴,李潼也實在不敢在禁軍將士們眼皮子底下瞎溜達。
可是到了內文學館,自然沒有了這些禁忌。為了往來內文學館進學,他們身上也都帶著通行的符令,雖然真正防守嚴密的要害區域不夠資格進入,但通行一般的宮防是沒問題的。
當然,這也是通過不斷試探才得出的認識,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也是腦袋掛腰間的滿懷悲愴。
如今的神都苑,也只是皇家遊園,並不是什麼重兵駐守的兵城,他們步入此中,自然便沒有障礙。
李守禮這個可憐孩子,長到這麼大,除了早年往來巴州途中,大概還沒見過如此廣闊天地,一俟進入神都苑中,便如脫韁的野馬一般,撒歡狂奔起來,攔都攔不住。
至於李潼,則是一副心事重重,對於神都苑冬日荒涼的景致並不感興趣。
一路從內文學館溜達出來,沿途他也在不動聲色的打量禁中路線格局,但所見無非千篇一律的廊道宮牆,大凡稍具形勝制高、可收眺望之效的地點與建築,全都有禁軍將士把守,禁絕閒雜人等的靠近。
如此一來,便更加凸顯出鍾紹京這種能夠出入禁宮並經管宮事十幾年之久之人的可貴。雖然李潼也明白,即便是眼下拉攏住了鍾紹京,對他而言也沒有絲毫實際用處。
後世李隆基所以宮變成功,除了鍾紹京這些內應的配合,最重要還是他爸爸李旦長達二十多年之久的隱忍與蓄勢所積攢下來的人望與影響。否則單憑李隆基一個小年輕,此前作死於博州的琅琊王李衝倒是他一個好榜樣。
武周一朝,李旦作為皇嗣被武家人瘋狂輸出,日子雖然過得苦悶,但也成為大唐國祚能夠得以繼續傳承的標誌。這種深入人心的影響,絕不是中宗與韋後那一團烏煙瘴氣的操作能夠消磨掉的。
人在困境之中,哪怕是一份心理的安慰,也實在彌足珍貴。所以對於久不露面的鐘紹京,李潼也是怨念愈深,偏又無可奈何。
冬日園景荒涼,無非石丘松柏、宮舍亭台,實在乏甚可觀。滿腦子的騷操作無從實施,李潼招招手,便有一名宦者上前,遞上了一根球杖。
內文學館宮人們不獨只有學習,閒來也會做些遊戲,或被神皇召集於殿前踏鞠擊球以為戲樂。踏鞠便是足球,擊球便是馬球。
李潼對馬球興趣不小,得知內文學館倉舍中存放有相應器具,便讓掌故周典給他取來一根球杖,但很快就發現沒有馬,也根本無從練起。
馬匹在禁宮之中,可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內文學館即便是宮禁稍微寬鬆一些,也不可能給李潼牽一匹馬過來。
但在看到那個球杖材質與樣式後,李潼很快便想到變通之法,讓人將球杖截去一部分,只留下了一半的長度,赫然就成了類似高爾夫球杖的樣子。
既然馬技無從操練,索性先練上半身,等到步戰精熟了,之後再習馬戰。由步轉騎,逆風上揚。
手裡拿住球杖揮揮桿,算是活動身體。等到宦者將竹片削成的球托插在坡地上並將木心的馬球擺好,李潼擰腰揮桿,嗖一聲那馬球便擊高飛出,落在十幾米遠處。
擊飛一球,李潼仔細回味,覺得這馬球較之高爾夫球還是顯得沉重許多。畢竟馬上擊球,還要考慮到馬匹所帶來的力量增幅。
但他又不是真要搞什麼體育運動,鍛煉臂力並技巧而言,也已經足夠了。
飛奔遠處的李守禮看到李潼站在坡地擊球,頓時眼饞得不得了,嗷嗷叫著跑回來,嚷嚷著就要自己也試一試。於是兄弟倆便在神都苑這荒園角落裡,酣暢淋漓的玩了一下午的步擊球。
傍晚返回仁智院,照例是李光順個乖寶寶站在嫡母面前背誦《春秋》,而李守禮則對李潼擠眉弄眼的偷笑。
用過晚飯後,李潼慣例去找那個部頭米白珠學羯鼓,卻被告知這一部音聲人已經被召回內教坊,據說是內教坊正在為新年大禮操練宴樂,在外樂人統統召回。
聽到這消息,李潼愣了一愣,原來不知不覺,垂拱四年已經將要過去了。
不過很快,他便又想到這於自己而言,未嘗不是一個機會。
在跟那個部頭米白珠學習鼓技的時候,李潼也在有意識詢問宮廷宴樂細節種種,得知內教坊雖然地在禁中,但其實對內的管理並不很嚴格,皇宮大內之中,人員的出入管理比較鬆散。偶或貴人夜宿禁中,臨時召集樂人侍樂也都是很尋常的事情。
這意味著,李潼也可以進入內教坊,去搞他翻新舊曲的事業。內教坊樂工伶人例屬賤籍,即便是有人拿此做文章,無非給他安上一個「褻弄賤民」的污名,稱不上穢亂宮闈。
而且,眼下時局看似混亂,其實內外的界限還是很明顯的。他們一家待在皇宮大內中,即便是那些酷吏想要收拾他們,其實也是拿不到一手情報的。即便是有,他們也不敢用啊!
皇宮大內,那是神皇陛下起居禁區,重用你們這些酷吏,是為了讓你們消滅那些外界的隱患,好好的本職事業不做,你們撩我裙角、窺我禁私,想幹啥?
第二天一早,抵達內文學館放下書包之後,李守禮又喜孜孜道:「巽奴,再去擊球吧,這一次我也備好球杖,咱們分個高下!」
李潼不搭理他,喚來掌故周典問起內教坊的方位。
對於這位大王想一出是一出的不安分,掌故周典也是頭疼不已,唯恐出了什麼差錯。
她們這些禁中女官,對於雍王一家處境所知實在有限。神皇陛下就算再怎麼不待見這一家人,也不可能將她們召集起來仔細吩咐這都是場面親戚、無關緊要,給我使勁兒弄他們。
這些底層女官們,能夠看到的就是原本乏甚存在感的雍王一家再次得到神皇垂憐,追念先王的慈烏台興築在即,且三王也被解除禁足並且入學治業。
神皇陛下態度已經亮出來了,她們是吃飽了閒得蛋疼還要再去苛待雍王一家?
這種上下溝通的不流暢,便是李潼敢於狐假虎威的底氣所在。
他奶奶已經被皇位饞得眼冒綠光,滿朝文武、內外士庶,民情物情,已經足夠她忙得焦頭爛額,又怎麼會閒得對他們三個沒爹的娃念念不忘、嚴防死守?無非是覺得有用的時候想一想罷了。
軍國大事已經分身乏術,偶爾一閒玩玩面首、聽個小曲,她不爽嗎?還被下邊人拱火說你三孫子在禁中浪得沒邊,拿這種瑣碎小事惹她煩躁,這不找抽麼?
所以當永安王提出要往內教坊一游,掌故周典雖然有些腹誹這小子不好好學習,但也還是順從的安排宮人隨行引道。
李守禮空有一顆鬥雞走狗的玩樂之心,卻苦於想像力不足,李潼既然不去神都苑,他便也覺得沒了意思,而且自覺去內教坊也不錯,便也從善如流的跟上去。
臨行前他還不忘叮囑李光順道:「娘娘昨晚面沉寡樂,阿兄今日記得多誦一篇。」也不知道哪來的臉說這個。
內教坊所在,位於大內西南角落,皇宮的最邊緣,地近掖庭宮。由此再往外行一道宮牆,便抵達了皇城的麗景門,麗景門附近有內詔獄,許多蒙冤入監、不便公審的罪犯刑徒便投入此獄中,身受酷刑折磨,往往慘死獄中。
這麼一說,便顯得這一片區域陰氣森森。事實也的確如此,大內西南角落這一片區域,建築呆板森嚴,宮牆飛檐遮蔽天日,行走其中那種陰森感甚至比李潼初生來到這個世界所待的五殿後廊舍殮室還要更濃厚幾分。
「巽奴、巽奴,你還記不記得?那一片宮室,便是咱們此前居舍!」
行走途中,李守禮突然拉住李潼,指著廊道盡頭所通一片處在陰影覆蓋下、望去便有幾分破敗感的宮舍說道。他臉色隱隱有些發白,可見記憶並不開心,口中也喃喃道:「我是再也不想回來這裡了!」
李潼順著李守禮指點方向望去,腦海中有關畫面泛起來,更覺得身上陰寒幾分。他抬手裹了裹身上的衣袍,深有同感的點點頭。那種暗無天日的日子,最是摧殘人的精神,饒是李守禮天性樂觀都不願再提及。
李潼並不知在他不曾到訪的時空中,沒有了那一篇《慈烏詩》,他們一家在受審完畢後處境有沒有改善,但想到李守禮之後人體晴雨表之稱,大概率是沒有的。
人要向陽而行,哪怕滿途荊棘,朝陽霽月,也足慰我遍體鱗傷!
再行片刻,轉過一道宮牆折角,眼前豁然開朗,喧鬧嘈雜的絲竹聲也隨風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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