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以來,神都城內便深受各種內憂外患所擾,無論達官顯貴還是坊曲百姓都不能倖免,使得整座城池都頗有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凝重氛圍,使人惴惴不安。
但也並非所有人都憂困於此,起碼有一人是不受外界諸眾困擾,而且其所經營的人事反而有了一個質的提升,那就是太平公主。
今日太平公主並未留守於上陽宮,自天街入坊來到洛陽城西的戲坊,召見在事諸員並作出吩咐:「近日戲坊會演諸事暫且停一停,當下邊患頻生,朝廷兵事營張,實在不宜再作什麼聲色娛戲。」
經過數年的經營,太平公主名下這座戲坊早已經成為都畿風月勝地,諸種聲色娛樂使人流連忘返,講到繁榮幾乎僅次於神都南市。而這戲坊給太平公主所帶來的收入也是十分驚人,甚至都超過了封國田邑所出。
因此當聽到公主殿下決定暫時關掉戲坊營生,管事的家臣也都詫異不已,忍不住開口勸告道:「公主殿下尊貴皇親、聖人元妹,何懼坊曲間的人情擾動。眼下戲坊就事營生幾千之眾,一旦關張,損失巨大。如今都畿物料濫漲,幾千生口一旦生計有斷,也是一大憂擾啊……」
「讓你做什麼,即刻去做!自家產業作何算計,需向誰人交代?」
太平公主聞言後,有些不悅的冷哼一聲,稍作思忖後才又說道:「細審此間謀生者,若真孤弱無依、捐身傍我,準備一批物料,補助他們生活。但若只是借勢謀私,直接逐走,不必理會。」
等到家臣恭然領命,太平公主才又說道:「此間樓閣院舍,儘快清理出來,暫時充作倉儲之用。」
畿內雖然人情躁動,但卻並沒有影響到戲坊的生意,反而由於都畿形勢整體的壓抑,許多時流更需要聲色慰藉。偌大神都城中,自然也有別的聲色場所,但講到後台,誰又能比得上太平公主。因此一些聲色場所已經陸續關閉,使得此間更加繁華,營收更甚往年數倍,日進斗金都不足以形容。
但隨著形勢越來越嚴峻,太平公主也不得不顧忌一些方面的影響。即便不在乎朝中御史對她的攻擊,聲色場所本身就品流複雜,容易意氣滋生,在當下這樣一個敏感的時節,太平公主也不想因為些許貨利就捲入麻煩中去。
像是此前哄搶立德坊官倉的一些勛貴人家,審問過程中就有許多人交代是在太平戲坊策劃籌謀。在從一些司刑官員口中得知這一情況後,太平公主心中也是安生凜然。
當然,除了一些規避政治上風險的考量之外,促使太平公主做出這一決定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神都飛錢發展勢頭強勁。
去年飛錢業務新進展開,還是一個入不敷出的狀態,太平公主甚至要暫借朝中諸司公廨本錢作為營帳資本。但是隨著突厥入寇,神都富貴人家便開始大量的將錢貨入寄以開具飛錢,其背後的考量,無非是對朝廷信心不足,要借飛錢的便利將財產向西京進行轉移。
新年之後,突厥雖然退走,但這一勢頭卻有增無減,以至於錢貨滿倉,太平公主不得不趕緊尋找新的倉儲地點。
這其中,立德坊新潭附近倉邸眾多,從基礎建設上而言無疑是一個最佳的選擇。
但立德坊臨近清化坊,是屬於南衙輻射範圍內。太平公主在南衙雖然也不乏人事關係,但南衙內部本身就錯綜複雜,誰也不敢夸言能夠完全控制,甚至此前不久還發生勛貴哄搶官倉的惡性事件,便不乏南衙縱容之嫌。
在這樣的情況下,太平公主自然不敢冒險將收儲的財貨存放在立德坊中。想來想去,唯有城西月堰的戲坊才是最佳的選擇。雖然戲坊營收也是不錯,但跟飛錢海量的財貨出入相比,簡直可以用蠅頭小利來形容。
交代完相關事則後,太平公主還待要仔細布置一番,突然有留守上陽宮的宮官匆匆尋來,並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北衙突然向皇太后所居住的甘露殿增兵五百人!
得知這一消息後,太平公主臉色頓時一變,再也顧不上巡視場地,即刻下令儀駕前往大內。
大內陶光園中,一片蕭條冬景,皇帝李旦深坐於一處樓閣中,閣內器物陳設簡單,只有幾架素屏分割內外,並無帷帳遮掩,使得風從四面吹來,以至於閣中較之外間還要寒冷。
太平公主在中官引領下闊步行入,視線落在席中臉色已經凍得有些發白的李旦身上,開口便問道:「阿兄究竟又想做什麼?」
李旦看了一眼神情不善的太平公主,指了指一側的空席並說道:「太平且先入座,我對阿母並無歹意,你也不必急於問責。」
一路行來,對於皇帝這突然的舉動,太平公主已經聯想諸多,入席後只是嘆息道:「天意難測,今日確是有所領教。我不敢問責聖人,聖人但有所命,只要我能做到,便不會推辭。唯是阿母年事已高,已經與外隔絕多時,驟作滋擾也無益諸事,只會讓人情更加疏遠。」
皇帝並不正面回答太平公主,只是環視這座稍顯空曠的殿堂,然後才又說道:「舊年幽在大內,我也有這樣一座閣堂,每當隆冬時節、心意忿忿之際,單衣獨坐,四面風來,忍此寒苦,只是思忖我與人間究竟有何關聯?舊或為天子、或為皇嗣,言則尊崇至極,但凡所人事,一概不為我有,唯這刺骨的寒風、遍體的寒意,待我最是真切……」
「那一座舊閣,仍在故殿之中。故殿深在,我又陡挾阿母,料想太平你不會深入來見,所以在這陶光園裡新作布置,想將當時心境與你稍作分享。」
皇帝講到這裡,神情之間已經頗有緬懷之色:「當年單衣獨坐,不知不覺便已經寒夜入深。而今時過境遷,貂裘加披仍然覺得寒苦難耐……」
「阿兄如果只是想與我分享舊年辛苦,際遇不同,我確是難以體會。生人諸般辛苦,未必一種可憐。但得志力不失,只需勇敢前行!舊年何種傷感,無益當下情勢。阿兄有何命令,不妨直言。能做得到,我一定盡力去做。但若做不到,也只能痛快放手。」
太平公主臉色仍是陰沉著,並且語氣變得更加冷硬:「阿母舊事,確不可夸以仁慈。如今情勢不同,阿母深居待死一老物,阿兄你也不再是舊年悵坐無計之人。我不知阿兄此番作態是否要得我體諒,但唯有一言告於阿兄,除此不器子女之外,阿母於此人間仍然不失依仗!」
聽到太平公主這麼說,李旦臉色也是驀地一變,膝上拳頭握了起來,低頭默然良久,他才又抬起頭來,不無傷感的說道:「我與阿妹言此故事,並不是向你訴苦,只是告訴你,寄命人間,人勢都是虛擾,唯此身甘苦所受,才能真實守得。那種滋味,我感受深刻。我生性絕非凶厲之人,但有分寸的餘地,也絕不忍將這一份刺骨的寒苦遞授親員。但是,你們也要給我斡旋於事的餘地啊!」
太平公主聽到這一番話,臉色僵了一僵,不再急於發言,只是皺眉凝視著這個變得有些陌生的兄長。
「此前諸勛門領受國恩,非但不謹思回報,反而躁鬧犯法。朕這個天子許諾,於此諸流眼中尚且不如些許物料珍重,可知皇命之威已經蕩然無存。情勢至此,俱我一念之差,不敢歸咎余者。但阿妹你自問一聲,於此事中,你是否完全清白?」
太平公主聞言後,臉色又是一白,氣勢已經不如最初那麼壯,側過臉去澀聲說道:「我最初引薦韋承慶,也、也只是……」
「今日兄妹相見,唯是開誠布公。方今都畿形勢,已經危如累卵,不暇追究舊罪。真要追究起來,我與阿妹俱失於輕率、迷於表象,小覷了人間的險惡。」
講到這裡,李旦自嘲一笑:「近年執迷於糾紛,待人待事俱有失初心。雍王確是宗家肱骨、人間少壯,若非西軍勢大,邪流仍存忌憚,此前立德坊惡事,或許要發於北門……」
「阿兄你、你……」
李旦望著一臉震驚的太平公主,又是嘆息一聲:「我使北衙增兵甘露殿,確無威逼干擾阿母榮養的想法,只是擔心來日都畿失控,阿母不得庇護,這已經是我眼下所剩不多的一點餘力。我失智養禍,罪我一身則可,實在不忍波及親徒。諸得勢新貴常言行台必將為禍,但至今西軍尚能克制、不出潼關,反倒都畿先亂起來,我難道還不能分辨出何者為助、何者為禍?」
「如今內外交困,皇命不行。我知阿妹你與西京仍有深刻交涉,所以敢作強言嚇我。但事到如今,都畿局勢走向已經不再是我對西京忌憚與否,慎之一旦東行,都畿必將躁亂。此前諸關西人家為其威令驅逐東行,眼下盛集於都畿,能無驚恐抗拒?」
太平公主聽到這裡,忍不住澀聲說道:「當時阿母為潞王請事陝州,便言是為我兄妹營張活路……」
「但阿母也沒有想到,突厥突然南寇,大批禁軍調用河東,如今北衙……唉,只恨我知驚知懼、為時已晚。另有一樁大患,我再告阿妹,此前南衙諸軍就州押運,失期、失蹤者已有千餘之眾!」
李旦移席湊近太平公主低聲說道,同時視線緊緊盯住太平公主的臉龐。
「竟、竟有此事?」
太平公主臉色陡然一變,甚至肉眼可見的額間沁出一層細密冷汗。南衙宿衛之眾竟然失蹤千員之多,最大的可能恐怕就是已經去往山南!而太平公主對此茫然無知,自然是心驚至極。
李旦又深深的打量了太平公主幾眼,然後才向堂下一招手並喝道:「將人帶上來!」
不旋踵,有中官登堂,將一名遍體鱗傷的宦者押入殿堂中。太平公主還在消化皇帝剛才透露給她那驚人的消息,隨意向下打量一眼,臉色頓時一變,指著那宦者驚疑道:「這宮奴、這……」
「日前我受立德坊惡事困擾,此奴進言都畿所患錢荒而已,竟然進計要我向阿妹勒取!且不說眼下朝情困擾不止錢貨,單單此奴作此邪計離間我兄妹,可知他居心叵測!說什麼如今都畿錢物所聚唯有一處,便在太平你的倉邸……」
「此奴如此邪計,誠是該殺!」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後也是心生凜然,望向那宦者眼神變得兇惡起來。
皇帝又嘆息一聲:「阿妹營生操計,我略有耳聞,知此中錢貨所聚牽連深刻,未可輕易動用。即便不論這一點,朝情憂困也不該索求於親徒私門。更何況,若真錢糧能了,都畿盛儲之地,豈止一處?北邙墳塋堆疊,冥財無數,發丘所得亦可補人事。」
「局勢真的已經危急至此?若即日密令陝西出兵……」
聽到皇帝居然都已經打起了北邙冥財的主意,太平公主不免更加慌亂。別說北邙山的冥財,若都畿形勢真的須臾崩壞,她家中財貨怕是轉眼便要成為冥財。
「兩京之間耳目雜多,西軍一動、都畿必亂!」
皇帝語氣篤定的說道:「如今西軍已是鎮國定勢之軍,因其不動,諸種危患尚且暗沉不發……」
「不是還有天兵道諸軍……」
太平公主稍作沉吟後,便又說道。
「河東新經掃蕩,物料已經告急,天兵道諸軍進退不易,更何況還有邊患之困擾……」
皇帝又嘆息一聲,搖頭表示天兵道大軍召回也很不容易。
聽到這話,太平公主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開口道:「阿兄,我可以支借一批錢糧暫緩都畿情勢。但你要給我一敕,召雍王歸朝定勢。我並不是偏向慎之,唯今都畿人物流向西京實在劇烈,於此足見人心所趨。若三兄果真潛伏入朝,我兄妹等必將淪為羔羊,受人稱量輕重、挾持竊勢……」
「敕書我可以給,但即便是有錢物填此欲壑,群情能撫不過短時,慎之若稍有遲疑,恐時機錯失。畢竟過往幾年,我與慎之已經為時勢所逼、彼此間隙深刻。即便得我所書,他未必肯信。但若由阿母出具書令,則……」
李旦不無頹意的說道:「朝廷諸軍滯留河東,能定懾朝情者唯西軍而已。慎之歸朝,我當避位待之。」
「阿兄你、你不會騙我?」
如此大計,太平公主終究還是難免遲疑,又凝望著兄長沉聲問道。
「除了如此計量,我難道還有別的辦法?朝情危困至斯,所計唯是性命所存,豈敢再專重勢力。」
李旦講到這裡,又伏案疾書,將召雍王歸朝定勢之計俱錄紙上,抬手推給太平公主:「我非惜此片言,唯不經中書、言何制敕?廢紙一張,因情為重,憑此能取信慎之?」
太平公主低頭看著皇帝這親筆所書,又沉吟片刻,然後才說道:「若只因情說之,亦無需阿母具言,我自為書。」
皇帝聞言後眸子閃了一閃,點頭道:「也好,太平你將我書妥善收起,來日憑此為證。」
「這也不必,出降之女,本不該深涉家務。若僥倖渡過眼前此厄,來日你叔侄真有爭執,我留此書反而成了取死之道,阿兄你說是不是?」
皇帝聞言後訕訕一笑,連連搖頭道:「事絕不至於此。」
太平公主離宮時,自有大內中官跟隨。她並未返回上陽宮居,而是回到了尚善坊的公主府,入府之後便開始處理財貨調度事宜,將幾處倉邸所存財貨移給從大內跟隨而來的中官,並親自提筆撰寫給雍王的書信。
等到書信寫完,中官已經急不可耐的就案拿取過去。對此舉動,太平公主也並不感覺意外。
如果說一開始她還被兄長一番作態驚懾迷惑住,那麼當皇帝提出要讓皇太后致書雍王后,心知兄長貪圖她所聚斂的財貨、已經不可阻止。
近日來太平公主忙於飛錢相關事項,都畿形勢究竟有沒有像皇帝所言那樣危急,她還真沒有一個準確的判斷。但她卻知道,一旦皇帝通過豪取的手段將飛錢倉儲錢物侵占,無論都畿情勢如何,都會爆發動亂。
「飛錢所涉錢項巨大,唯我出具幾倉人事關聯尚淺。聖人困於錢疾,取此諸倉,料想可以緩解困擾。可若再作強拿,必將板蕩橫生!」
眼看中官小心翼翼的將她那封親筆書信收起,太平公主又開口叮囑道。
中官聞言後不免微微錯愕,片刻後伏地叩拜道:「大家亦有為難之處,還望公主殿下能夠體諒。稍後就邸設防,俱為北衙親信精卒,絕不敢加害公主殿下!」
說完後,中官不敢再作停留,匆匆告退出府,旋即便有北衙精卒入坊,將太平公主府邸團團包圍起來。
中官返回復命時,皇帝又回到了大內貞觀殿,聽到中官轉奏太平公主所言,皇帝眸中閃過一絲愧疚之色,但很快又為憤懣所取代:「她既然窺破此計,仍敢依計而行,是有恃無恐啊。她心底里,已經瞧低了我這個兄長……」
拋開諸種雜計不談,如今拿到太平公主勾結雍王的親筆信,這對皇帝而言是比飛錢所涉錢款還要更加重要的證據。
此前他與太平公主所言諸種困境,主要目的雖然是引這個妹子入彀,但也並非盡為虛言。諸勛貴哄搶官庫、漠視法紀,已經不是簡單的錢款補給能夠化解。而南衙軍眾缺員,也是一個事實。都畿內如今暗潮湧動,局勢的確已經危險至極。
此前皇帝擔心行台大軍東出,可現在行台軍旅不過潼關反而有了一種隔岸觀火的味道。皇帝當然不願意雍王東來,但又需要借勢行台以震懾將要失控的朝局。
現在有了太平公主勾結雍王的證據在手,應該能震懾住相當一批與行台結怨深刻的關西門戶:不要以為行台卒力不過潼關,你們就安全了,雍王勢力盤根錯節,對神都人事滲透深刻,唯有小心翼翼的維持住神都局面,大家才能抱團取暖。
當然,這麼做無疑也是將行台與朝廷之間的矛盾再作激化,雍王或許真的會挾忿出兵,但皇帝也並非沒有後計。
「速著政事堂降制,以狄仁傑為河東道安撫大使,不需辭拜,即日起行前往太原。並起運一批太平所具贓錢輸往晉州,以供豫王犒勞軍士,典軍歸都。仁傑入州之後,突厥請降事宜一應委之。」
或許真有山窮水盡、否極泰來的天意垂眷,就在李旦內外交困之際,突然收到來自河東的密告,剛剛寇掠河東並返回漠南的突厥默啜竟然獻表請降!
雖然胡虜狡詐、不可輕信,但這一消息對於已經焦頭爛額的李旦而言不異於救命稻草。無論是真是假,都可交涉一番。停滯於河東諸州的十萬天兵道大軍因此獲得戰略上的從容,所以李旦敢冒著激化與行台之間的矛盾而構陷奪取太平公主的積貨,以此作為大軍回撤的軍資。
眼下這一消息尚是絕密,憑著太平公主與雍王的勾結先將朝情震懾一番,並用一部分財貨穩定住疾困的人心,等到豫王大軍返回都畿,皇帝便能重新掌握主動權。
屆時蛇蟲鼠蟻一網打盡,縱使雍王興兵東來,不失論戰資本。更何況雍王趁國難當頭而躁亂國中、以下犯上,大義盡失,天下豈能容此逆流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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