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雖為海內雄關,但唐興以來,此關防於真正的軍事上的職能與意義都大為削減。
若非天授年間武周代唐,皇太后恐關西躁鬧而波及神都形勢,另擇新址再造潼關關城,隨著黃河水位下切,原本的潼關舊城連基本的形勝之勢都不再具備。
神都革命後,潼關的存在又有了一層新的意義,那就是朝廷與陝西道大行台的地理分界線。雖然雍王兄長潞王李守禮一度擔任潼關東面的陝州刺史,但行台也並沒有藉此將影響力大舉向潼關以東進行滲透。
倒是去年,朝廷趁著用兵河東之際,於潼關對岸的蒲州修築了一座鎮水城,用以收聚就近虢州、華州、同州等諸州人物以助河東軍事。當然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用以提防陝西道勢力東侵,使潼關不為東西獨險。
但再好的城防計略,首先還是需要確保擁有足夠的執行力,否則縱有關防也是形同虛設。
對於朝廷的這一點小心機,行台的應對方案就是放任乃至於鼓勵幾州士民響應朝廷徵募,大量的關西人士、甚至包括原西軍老卒都循此徵募進入蒲州境內,起碼有兩三千士卒都與行台有著或深或淺的聯繫。
面對這樣一個局面,朝廷也不能確信蒲州所徵募的甲兵究竟能否對行台形成制約,再加上當時河東形勢仍然嚴峻,已經來不及再從別州調遣兵力入駐蒲州,因此這個隔河相望的據點最終也沒有正式經營起來。
當然,若河東軍事有所從容之後,朝廷重拾這一構想,假以時日、深刻經營,或許真能將蒲州經營成為一個與行台軍事對抗的前線重鎮。但是很顯然,眼下是不能藉此對雍王東行的舉動造成有效威脅。
所以,朝中在經過幾日商討後,還是決定通過談判交涉來應對這一次的危機。以宰相李思訓為首的十幾名朝士不無倉促的馳行西來,抵達潼關,希望能將雍王以及所部西軍成功勸阻於此。
李思訓等人來到潼關的時候,雍王所部才剛剛進入華州境內,但潼關守軍同樣也是西軍的一部分,守將李湛便暫且將他們接入關城安頓下來,等待雍王殿下的到來。
等到的時間對李思訓等神都來客不無煎熬,但同時也是略有心安。兩京之間道路暢通,雍王又久掌軍機,當然明白兵貴神速的道理,但如今仍是有條不紊的行軍,可見雍王還沒有真正做出以武力干問朝事的決定,氛圍雖然緊張,但仍不失挽回的餘地。
懷著這樣複雜忐忑的心情,李思訓等人又在潼關關城中等候了幾天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他們的行動也並沒有受到多大的限制,甚至可以在關城周邊遊走觀察一番,守關將士們對他們的身份仍然不失尊重。
這樣的待遇,也讓李思訓等人感慨良多。近年以來,朝廷與行台之間的矛盾越發尖銳,而行台在朝士們心中的印象也是頗為惡劣,講起來就是驕橫、跋扈等等各種負面評價。
但其實說實話,朝士們整體而言真正實際感受到行台跋扈並不多。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負面印象,一者在於行台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態的霸府機構,並不利於中樞權力的集中。一者就在於從關西遷移到神都的那些勛貴、世族門戶們,他們都不遺餘力的通過自身在關中所遭受的刻薄待遇,宣揚行台種種狂悖事跡。
特別是後者,乃是行台威脅論的主力,乃至於一度言之鑿鑿,認為東西必有一戰。
「觀此關防人事,由小度大,可知陝西道並非法外之鄉,雍王殿下也並非專擅獨斷、孤僻絕眾之人。」
李思訓不無感慨的說道,或是真的有感而發,或是想要以此安慰自己。
身邊眾朝士們聽到這話,別人還沒來得及開口回應,同樣有份出使的李嶠則忍不住笑起來:「舊時雍王殿下在都,誰人不目為天中雅客、以與雍王殿下坐而論歡為榮?唯是出掌分陝之後,需以權威懾眾,不再專務俗情,才漸漸為邪流中傷,俱非正直之論,徒博智者哂笑而已。」
李嶠與雍王交情不俗,雍王當年尚未為時流所重,彼此已經是詩文之友。只是在神都革命那一段敏感時期里,因其舅父張錫的緣故與雍王有所疏遠。後來張錫遭貶,李嶠也受到連累,外任淮南,隨著張錫再次拜相得以返回朝中。
這一次雍王東行,朝廷的意思是以和為貴,所以在選擇使者方面也用了一番心思。李思訓既是宗家別支長輩,又是當朝宰相,而且過往與雍王並沒有什麼齟齬爭執,所以領銜此事,李嶠也因與雍王的舊時交情而豫此行。
「方今朝情多艱,唯是和氣為尚。雍王本就鎮國璧臣,當此時機,更不該非情非禮的觸怒疏遠。憾我與雍王殿下素少接觸,待殿下尊駕入關,還請李學士能盡力表達朝廷誠懇之意,彌合舊好。」
聽到李嶠開口,李思訓又連忙對他說道。
雍王在都畿最火那幾年,他還在為了躲避武周一朝對李唐宗室的迫害而藏匿在江南,等到歸朝的時候,雍王早已經權重分陝,彼此之間根本就沒有什麼直接的接觸,自然也就談不上了解。
如今受此大任,可以說是家國安危、在此一行,所以李思訓心中也是不無忐忑,既擔心完不成任務使得兩京之間大動干戈,也擔心雍王氣盛、把他當作一個近年積怨的一個發泄對象。
聽到李思訓這麼說,李嶠卻不敢大包大攬,只是擺手說道:「雍王殿下英壯之選、超逸俗流,觀情見勢、直溯根本。嶠與殿下或有舊情可作淺述,或能幸得令色,但也實在不敢漫言虛無、矯飾情勢。雍王殿下宏量不屈匹夫之志,但也明察世道邪氛之隱。相公恭與論事,唯守真誠,余者不必深刻用心。」
李思訓聞言後,神情多少有些不自然,這話說的好像朝廷確是理屈、妖氛彌張,需要向雍王請教治國方略,把朝廷的姿態擺的很低。無論事實是否如此,李思訓身為當朝宰相,立場使然,多多少少還是覺得這番話有些刺耳。
但無論他們這些朝士各自感想如何,於潼關短居幾日,所見草野景象頗不樂觀。
因為雍王東行一事,潼關驛路已經完全封鎖,但兩京之間人事交流密切,也並不僅只潼關所當的這一條道路可以溝通東西。
在潼關以南陂塬、山嶺之間,仍有許多小路可以供人通行,只是不像驛路大道這樣暢通筆直。大規模的人馬調度當然還是要循潼關出入東西,但民間一些小股人事仍可循這些鄉野小路蜿蜒通行。
若是在尋常時節,潼關關防將士們主要任務就是巡警、肅清這些鄉野行旅。可現在潼關大道已經封鎖為軍用,民間人事只能就於小路通行,關防將士們偶爾巡查一番,但也不再嚴厲禁止相關現象。有的時候,甚至還主動清剿獵殺山野之間遊蕩的猛獸,讓旅人能夠更安全的通過這一片區域。
潼關守軍之所以這麼做,原因也很簡單,因為這些草野中的旅人多數都是從關東前往關西,且明顯就是流民亡戶,衣衫襤褸、身無長物。
李思訓等人在潼關逗留這幾日,單單在關城附近所見從關東流入到關西的人口,一日之內多則數百、近千,少的時候也有百數人。
這還是在潼關驛路已經被封鎖的情況下,草野小路不只崎嶇難行,而且往往還會有猛獸、盜匪出沒,可以說是充滿了危險。但即便是這樣,仍然無阻流民們翻山越嶺的進入關西地域。換言之,哪怕冒著生命危險,他們都要由東向西而行。
李思訓身為政事堂宰相,當然也接觸過都畿民戶大量向關西流失的奏告,但當親眼見到這一幕的時候,心中也是大生感觸。
這些赤貧的小民們,又懂得什麼大勢的取捨決斷,凡所行為無非出於一種趨利避害的本能,他們的腿腳便指向他們所自以為的生計活路!
以前身在朝堂,或可輕描淡寫的說上一句,小民多愚易惑、易躁難安。可是當這樣一幅遷徙的畫面清晰生動的呈現於眼前時,哪怕是李思訓這個當朝的宰相,都不由覺得朝廷失治失恤是一個事實,任何的狡辯都顯得有些無力。
幾天時間後,雍王大軍終於來到了潼關關前,李思訓等一眾朝士自隨守關將士們一同出迎。
「末將等拜見雍王殿下!行台傳命以來,潼關糧械盛聚,諸倉所儲可支五萬大軍一月之用!行台甲旅循此而出,關東鄉土概為平川!末將等久仰王教,今殿下蒙此邪情屈污,必銜恨奮勇、求一清白!」
李湛等守關將士們見到雍王儀駕入前,自是一臉的激動,伏地高聲齊呼。然而被隔絕在陣仗之外的李思訓等聽到這一番話,自然是眉眼頻跳,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們一行人被守關將士們限制在關門前方圓之間,周遭一群持戈引弓的將士虎視眈眈,不再像此前那樣和氣有禮,大有一種稍見異動便就要將他們誅殺當場的肅殺氣氛。
一行人在此又等候了足有小半個時辰,關前王旗才向關門前緩緩移動而來,圍繞在李思訓等人周遭的甲士們由中分開,然後便有一名身著明光鎧、體態英武的大將在衛士們夾道簇擁下向李思訓等人走來。
「李相公,當前所行便是雍王殿下!」
隨行朝士知李思訓不曾見過雍王,連忙入前小聲提醒道。
李思訓聞言後便點點頭,視線於一眾甲光劍影中游弋一番,才落在了正當中的雍王身上。
他雖然沒見過雍王本人,但也見過一些時流丹青繪影,並聽多了雍王風采如何的評價,如今親眼見到,才知往年所觀圖畫所摹名王風采確是十不足一。
李思訓本身便就是一位丹青聖手,觀人觀景也是眼神精準,雖只一眼掠過,已經大感盛名無虛,倉促間思緒一轉,印象中生平所見竟無一人儀容氣度能追擬雍王。
眼下當然不是適合長足品鑑人物風采的時刻,待雍王行至數丈之外,他便率領一干朝士們趨行迎上,道左深揖並恭聲道:「卑職門下黃門侍郎李思訓,攜朝員同僚諸眾,恭迎雍王殿下!」
李潼行至丈餘外便頓足,扶劍而立,望著李思訓等人略作頷首,微笑道:「小王甲械礙身,不便具禮,請李相公等見諒。此行歸朝,竟勞宗家耆老並諸立朝才流遠行相迎,受之有愧。關前雜塵飛揚、後軍陸續有至,非長話所在,且入關城。」
說完這話後,他便直向關城大門而去,李思訓等人也只能在雍王親衛們安排下隨行於後。行入關城後,一行人又在直堂外等候小半個時辰,才有人將他們迎入堂中。
入城後,李潼便換下了甲衣,只著時服在席,看著眾朝士入前再拜,點頭回應,只是對李嶠說道:「李學士,久違了。往年俱宦途苦行,人事困擾,今次歸朝後,邸中再設清席,歡說舊誼。」
「嶠也思念如渴,懷舊成疾,殿下垂眷及我,豈敢缺席!」
李嶠連忙恭敬回道,對李思訓遞來的眼神不作理會,望著堂中越發成熟威重的雍王,心內也是感慨叢生。
「日前殿下於西京所發胡虜奸計,朝廷知後,也是無比震驚,忿恨之情一如殿下並行台群眾,未意賊胡奸詐至斯,竟如此……」
見李嶠不肯出頭說服,李思訓只能硬著頭皮說道。
然而不待他將話講完,李潼已經抬手打斷,並說道:「李相公等離都之後,想是訊息有阻滯不便之處。河東情勢再生異變,奉命安撫河東的狄梁公薨在汾州館驛。」
「竟有此事?」
李思訓等聽到這一消息,無不神情驚變,他們西行之後雖然也頻與後方朝廷溝通訊息,但卻並不知這一消息,此際得知這一消息,自然深受震驚。姑且不論狄仁傑此行有無深刻含義,單單在眼下這樣一個敏感時刻,朝廷再損一員重臣,便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更關鍵的是,他們並不清楚狄仁傑的死究竟是否自然病故,因這一點不確定,原本準備的許多說辭,都不知該不該繼續說出來。
「小王此行,並非孤身。甲馬相隨,動靜莊重。雖然久仰李相公時譽,但也無暇暢言情誼。今日相聚於此,緣由各自心知,有的事情,終究不能決於二三私意之內。李相公時譽,我亦久仰,但……」
「殿下且慢!卑職既然奉命來迎,也是承受朝內群眾厚望,縱有糾紛,盼能和氣了結,不於情法之外強作紛爭!殿下殊號鎮國,此誠實至名歸,塞邊賊虜縱有邪計,豈足撼動唐家國計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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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訓不待雍王講完,便連忙說道:「賊胡恃奸弄巧,誠是可恨。殿下正聲壯揚,朝中亦有感深刻,誓不縱容賊胡喧鬧於邊。殿下征戎久掌,功勳崇高,內外咸仰,正宜大事托給。因是朝中已有所議,欲以安北大都護府總領北國征戎諸事,唯此管領幅員遼闊、所涉戎事繁重,仍需協調計議,使計才能得於周全……」
得知雍王東行之後,朝廷自然不敢幻想只憑言語話術就能加以勸阻,所以也商討出幾種方案,給予雍王更大的權柄,希望能夠稍作安撫。
本來這些讓步都該是在交涉中逐步作出,但雍王突然講出狄仁傑去世一事,讓李思訓方寸大亂,也就顧不得再作雜情糾纏,直將朝廷底線暴露出來,希望能將話題轉到權柄割授的問題上來。
聽到李思訓直言搶白,李潼冷笑一聲,打量了李思訓幾眼後才說道:「入事以來,身受宗家殊恩、朝廷重用,感此恩義,用事不畏艱辛、殺賊務求盡力,盼能憑此一身志力,拱衛家國安寧。自陳不免狂妄,當世用功深刻者,幾人能過於我?」
「殿下功壯名重,此世少有能及,所以朝廷未以俗格授用,加事分陝……」
「那我不免又有一惑,既然功大若斯,何以無助時情?近年以來,內外躁鬧頻生,國未稱治,邊患不安,區區突厥亡國孽種,竟敢寇亂北都、羞辱名王!宗家小子,苦心盡力,何以竟絲毫無助社稷?徒得尊榮、虛誇大功,究竟是我所行不合於道,又或者人間仍有妖情殘留、非我辛苦能定,李相公能否答我?」
李潼抬手拍案,望著李思訓沉聲說道。
「這、這……」
李思訓聞言後臉色一變,不知該要如何回應。
「河東盛聚十萬之甲,斬獲不及一轉之功!滿朝才流譽滿天下,所施政治、無恤單丁下戶!斬除妖氛以來,小子獨立關西鄉土,寒暑歲盡,皇陵香火竟薄於庶民之家!祀戎不興,國運消沉,此乃根本之弊,所以正氣失於調理,賊胡躁亂四邊!大廈之將傾,非一力所能補!」
講到這裡,李潼便站起身來,望著李思訓凝聲道:「朝廷用我,器量大小、只是微末,非當下切實之要務。小王一身,輕若浮萍,東西任使,南北任驅。今次一行,只為祀業興繼、宗廟不空,誰敢阻我,我必殺之!李相公宗家耆老,若肯助我成事,則必尊席重謝,若混於邪情、泯於大義,則唐家有我、我有一劍!」
李思訓看到雍王眸中殺意凜然,一時間已是心緒大顫,片刻後倉皇免冠作拜道:「禮祀之不興,人道之大悲。殿下奮行於道義,臣豈敢怯懦而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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