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國公主一行,被安置在了長安城東的宣陽坊中。
這安排倒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講究含義,大行台諸司各有忙碌,將人接入長安城後,便隨手分配給了萬年縣府處理。
萬年縣廨地處宣陽坊中,恰好此前對諸勛貴門戶抄家的時候,幾處位於宣陽坊內的宅邸劃給了萬年縣,萬年縣又隨手選了一處贈給蕃國公主居住。
雖然大行台上下對接待蕃國公主一行都頗為隨意,但哪怕是隨手贈給的這處宅院,也是規模頗大,很是氣派。畢竟原本的主人乃是家底雄厚的老牌勛貴,宅邸家居自然奢華講究。
葉阿黎此行入唐,隊伍規模雖然龐大,但真正准許帶入長安城的只有百十隨員,居住在這座大宅中綽綽有餘。
當然,如果跟葉阿黎在吐蕃邏娑城所居住的鹿苑相比,這宅邸面積自是遠遠不及。鹿苑方闊幾十頃有餘,在沼澤、溝嶺錯落分布的邏娑川,面積都是屈指可數的大地塊,甚至就連贊普都對這座莊園垂涎不已,一有機會便即刻納為己有。
不過,鹿苑舊居雖然面積廣闊,但若講到風物繁盛,自然就遠遠比不上長安大坊。而且那座舊居留給葉阿黎的,只有那段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求活自保的歲月所帶來的陰影。
長安坊居雖然稍顯侷促,但卻讓她有種莫名的踏實。特別是長安行台安排於此,環繞坊居的那百數名甲眾,儘管他們不會聽從葉阿黎的號令,但也不會突然對她揮刀殘害,讓人安心。
新入異國,儘管人事陌生,但葉阿黎心情卻平和有加,以至於睡眠都變得踏實起來。夜中登榻入眠,睜眼便有朝陽灑入居室,這感覺實在是舒服愜意。
如果說有一點不美,那就是入城之後,長安行台便沒有派遣員眾與她進行更進一步的接觸。
正如葉阿黎對郭元振所言,她入唐來是有著大訴求,希望能夠藉助唐國的勢力給國中那些曾經迫害、並侵吞她勢力、產業的人以報復。
長安雖好,終究不是故鄉。縱使風物繁盛,但入眼也只是一時的驚嘆,並不能讓葉阿黎為之產生什麼長久的留戀。
所以在短暫享受過幾日長安坊居的安寧後,葉阿黎便試圖接觸行台,首先詢問的自然是那些負責保護她的那些甲士們。
但通過與這些甲士交流得知,長安大行台分司任事,各有所任,他們只負責保護,是沒有資格安排公主入見雍王殿下。且雍王殿下日理萬機,究竟什麼時候能抽出時間來接見公主,也不是他們能夠猜測的,他們頂多是將公主這一番訴求匯報上去。
甲士們有沒有匯報,葉阿黎自然無從得知,但接下來幾天時間,生活依然波瀾不驚,那位唐國的雍王殿下對她而言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只存在傳說中。
為此她又專程前往拜訪萬年縣廨,及見萬年縣廨中同樣事務雜多、人員勞碌不已,她在縣廨里等了將近一個時辰,縣令才匆匆來見,但也只是短言片刻,很快又被屬員喚走。
縣令只是安慰公主耐心等待,既然已經進了長安,起居安全自有保證。至於雍王殿下幾時撥冗召見,其也不能斷言。
見識過萬年縣廨的事務繁忙後,葉阿黎倒是能夠理解,區區一縣政務已經如此繁忙,那位雍王殿下分掌半壁江山,自然只會更加的忙碌,遲遲不見,倒也未必就是刻意冷落她。
既然她所能接觸到的官方人士都請她安心等待,那她也只能如此,轉而趁著這段時間,深入了解一下長安風物人情,順便對這個所謂的長安大行台作更多的了解。
宅邸周邊的甲兵們只是負責護衛,並不禁止她們的行動,甚至要去哪裡都主動導引。這態度也讓葉阿黎略有安心,起碼處境不像她此前所預想的那般入唐之後或許就會被軟禁起來。
不過她們一行人自蕃國遠來,不說風物人情的陌生,單單語言溝通上就是一大障礙。一眾人能通唐語者唯葉阿黎一人而已,至於其他的人眾則就一口蕃言。即便長安行台對其行動不作限制,可葉阿黎這樣的身份,也實在不方便頻繁出入坊間曲里。
可是還沒等到葉阿黎再作請示,希望長安行台派遣幾名翻譯人員,很快便發現她是多慮了。
某日葉阿黎乘車出坊,突然聽到道左有人以蕃語召喚,停車挑簾、側首去望,只見一名身穿青灰色唐式圓領袍、但相貌卻依稀有些胡態的中年人正向這個方向拱手為禮,嘴上還不斷說著蕃人祝福請安的俗語。
身在異國、驟聞鄉音,葉阿黎自然頗感親切,將人招至車前來,同樣以蕃語詢問道:「你是蕃人?因何來了長安?」
那人聞言後先是錯愕,片刻後才擺手微笑,並不無自豪的以唐語說道:「小人雖然形貌有異,但卻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日常營生常與蕃人往來,因通蕃語,及見貴人屬眾多有蕃俗,所以斗膽冒昧道左請安。」
聽到這人回答,葉阿黎不免略有失望,但又不乏好奇的詢問道:「長安城中,蕃人不少?」
那人聽到這話後便點頭,神態間自豪之色更加濃厚:「長安城宇內首邑,四方來人眾多,莫說蕃人,其他境遇的胡、人口,也都不在少數。小人營生正是為東市幾家珍貨邸鋪奔走,對於各色夷客也都多有接觸。」
說話間,其人又切換不同語言分別請安,有的葉阿黎還能聽得懂,有的則就聽得一頭霧水。
儘管對方非是鄉人讓葉阿黎有些失望,但其人能言善辯的稟賦技能還是讓她頗感意外。
其實隨著吐蕃國勢日益壯大,生活在王都邏娑城周邊地區的外鄉蠻夷數量、種類也是不少。
但這些人眾往往只作為奴隸,供蕃人奴役使用,甚至不被當作人來看待,更沒有人有興趣了解他們的語言文化習俗等事項。如長安城這樣繁榮開放,諸族人眾活躍在坊市間安心生活的情景,在蕃國境中更是不可能出現。
與這人稍作交談,葉阿黎才了解到對方原來是一名掮客,受僱於長安兩市那些販賣奢侈品的豪商,遊走於坊區之間,為他們招攬客戶,抽傭謀利。
宣陽坊是城東大坊,所居多達官貴人,又靠近東市,正是此類人物主要的活動場所。幾次見到葉阿黎出入隨從眾多,雖然不知曉其身份來歷,但也壯著膽子入前攀談。
這樣的職業,葉阿黎倒並不陌生,吐蕃國中也有類似的人,且還有一個專稱為奉寶人,每家豪酋權貴都養著這麼一批人,轉為他們走訪西域或者是唐國的蜀中,採買珍品異貨進獻享用。
不過眼下的葉阿黎倒沒有要在長安城大作消費的想法,與其人稍作交談後便沒了興致,擺手屏退。
那人見狀後雖然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再繼續糾纏,只是在退開的時候又說道:「觀貴人行止應不是久居長安,或是入京走訪權門貴戶。小民常常行走坊曲之內,與京內名家門下也略積眼緣,知各家主人喜好。貴人若於此有困,可使人遞信坊中武侯鋪道是召見馬九,小人即刻登邸聽候。貴人若有什麼器物厭於收存,小人也可……」
「且慢!」
葉阿黎聽到這裡,心中倒是一動,再作招手並詢問道:「你說凡京中名家主人喜好如何,你都有所了解?」
那掮客馬九聞言後自是一喜,忙不迭點頭說道:「貴人慾問哪家,只需道來,即便小人不能及時作答,也一定儘快為貴人打探詳細。」
「我要問的,你應該也不陌生,便是長安主人、鎮國雍王殿下。我要求見殿下,不知該具何禮儀,你如果能……」
葉阿黎這裡話還沒講完,那掮客馬九臉色卻驟然一變,再也顧不上招攬生意,直接掩耳而走,其動作之乾脆,倒讓葉阿黎想起了早前在康延川聞她將要和親雍王的郭元振。
葉阿黎也顧不上吐槽唐人怎麼都這樣的毛病,抬手著隨員將那馬九拉回來,斥問道:「你主動入前交談,我話還未講完,怎麼就不告而走?」
那馬九被拉回來後,卻沒了此前的殷勤,雖然身在一眾蕃人悍卒包圍中,但卻當街跺腳大吼道:「蕃國賊眾,欺我長安無人,當街探問雍王殿下隱私!街中曲里可有壯士,隨我捉拿蕃賊奸細告官!」
隨著這人一通吼叫,本就人來人往的坊街上頓時圍聚過來一大群人,甚至就連附近幾所大宅當中都衝出許多手持器杖的豪奴,一邊奔向此處,一邊大聲吼叫道:「什麼樣的兇悍賊眾,竟敢在長安城中圖謀加害雍王殿下!」
不多久,葉阿黎這齣行隊伍便被團團圍住,圍繞在車駕周邊的隨從雖然也孔武不俗,但卻遠不是群情憤慨的長安民眾對手,很快便被人七手八腳的扭架起來。甚至就連車駕上的葉阿黎也不得安寧,車前馱馬被直接卸下,車板更被眾人直接抬起便往萬年縣廨送去。
「蕃賊輸在了青海,竟然還敢使派奸細入京作禍!我早察覺這一路人不妥,近日一直在盯望,果然今天就露出了痕跡!」
原本入前招攬生意的掮客馬九,這會兒則化身成為察奸的英雄,身在一眾街坊當中,一臉智計在懷的表情說道:「一定不可放過他們!這些蕃人狠惡得很,送去縣廨,大家明日都去西市觀看斬首!」
所以當雍王想起此節,並派使員入宣陽坊傳召蕃國公主時,卻赫然發現這公主再次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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