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790 孝傑一生,唯恐負義

    五月中旬,王孝傑渡河歸朝獻俘。因為是河北定亂的首勝,朝廷對此也頗為重視,特意安排了一場規格不低的禮節場面,由宰相李思訓率太常、光祿等諸司員佐出城遠迎。

    皇城中,李潼也將案頭上積攢的事務整理一番,抽出了半天的時間等待接見王孝傑。此前傳回的戰報僅僅只是說了一下王孝傑在河北的戰果,李潼也比較好奇這傢伙怎麼就跨越太行山、出現在相州境內並且一舉幹掉了叛臣孫佺。

    午後時分,一行人抵達城中,並由端門進入皇城。皇城東朝堂內,聽到謁者傳告,李潼便下令將一行人引上朝堂。

    雖然朝堂通常是召集群臣舉行朝議的場所,接見臣員則另有殿堂,不過王孝傑畢竟身份不俗,可以說是此前朝廷中武臣第一人。李潼眼下也換了新身份,於朝堂接見也算是為了表示對王孝傑的重視。

    小半個時辰後,李思訓與王孝傑便一通登上了朝堂,唱名見禮之後,李潼便發現這二者之間氣氛有些生硬微妙,似乎是發生了什麼讓人不愉快的爭執。

    不過倒也沒等到李潼猜測或詢問,剛換了一身三品袍服的王孝傑便復拜於地,語調嚴肅的說道:「臣王孝傑有事需奏監國元嗣殿下,前者國中禍事橫生,內外王臣凡所與聞無不悲憤欲絕。雖有監國殿下率眾歸國、扛鼎存續,然國中仍有餘惡未除!」

    講到這裡,王孝傑便瞪了臉色鐵青的李思訓一眼,繼而便冷哼道:「長平王思訓,於宗家號為元老,於朝廷具位重臣。此番家國遭厄,能獨善於事外?今故主蒙難,尚未入土為安,思訓便蹈舞新朝,全無悲情之態,即便不論前事之過,亦足稱為薄情。宰相,百官之領袖,寧缺而勿濫,豈此類下才能充位擔當!」

    被王孝傑如此一通訓斥,李思訓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臉色一時間更是陰鬱至極。偏偏這一話題越作爭辯就越失體面,於是只能頓首於地,不無悲憤道:「臣忝居高位,卻無宰臣之莊嚴雅正,殊恩幸享已是戰戰兢兢,更不敢因臣一人使朝野非議朝廷授用之計,臣恭請推位以待德員……」

    王孝傑這個傢伙什麼樣的秉性,李潼早有了解,一段時間不見,沒想到這張破嘴毒舌功底更甚,歸朝不過半天的時間,竟就擠兌得自己所任命的宰相要辭職不幹了,以至於讓李潼懷疑這傢伙是不是對自己有什麼意見,只是拿李思訓借題發揮。

    不過這念頭在腦海中也只是一閃即逝,如果王孝傑真有這樣的想法和心機,那選的這個理由就太腦殘了,得罪的不僅僅是李思訓一人,是把滿朝臣員統統得罪了。過去這段時間裡,朝廷凡所在事者,幾乎人人官階都有遞進,蹈舞謝恩於朝堂。

    拋開心機不談,王孝傑言談畫風才顯得有點正常,這傢伙就是口無遮攔到有點目中無人。

    李潼當然不會因之一言就貶了他所任命的宰相,宰相這個位置本身就是承上啟下,李思訓身在其位,姑且不論執政能力的高低,本身就意味著原本洛陽的朝臣們過渡到如今朝廷的結構中來,是新舊過渡的一個樞紐型人物。

    「此前國中情勢變化繁複,王大將軍掌軍於外,因有不知。想要維持社稷穩定,就連我也只能從權應事,李相公於事中相助良多,身當此位、名實兼有,若只憑故情黜之,是家國一大損失。」

    見王孝傑還待張口欲言,李潼連忙抬手示意這傢伙先住口,對李思訓稍作安慰與肯定,然後便吩咐其人返回政事堂,不要再留下來跟王孝傑打什麼口水仗。

    目送李思訓離開朝堂,王孝傑神情變得有些低落,起身於席側作拜並不無傷感道:「臣亦知所言有失偏頗,但結氣於懷、不吐不快。向者自安西受召歸朝,正於此殿中,先相王賜臣高位、得列輔班,然臣於情於事俱有所失,鄙態難掩、因而見疏。

    臣自感辜負殊恩,亦不敢於事中強辯,因此喑聲、臣節更失,當時若能於殿中強言諫事,請以西軍進事河東,而非倉促徵募天兵道行軍,朝情也不會崩潰若斯。當時舉朝防西尤甚防胡,臣亦未能免俗,半是避嫌、半是貪功,正言不敢遞進,唯是向錯而行……」

    講到這裡,王孝傑那滿面虬髯的臉龐上竟然淚痕隱現,且深有自責:「當時若能以殿下統軍巡行於河東,賊胡豈能輕鬆進退,更不至於有議和之丑論!朝中有臣等忠直二三,當直宿衛,邪祟也難以謀害宸居、泛濫成禍……臣內失拱衛,外失護持,憶及舊年行道長安、與殿下暢論世事,更覺羞慚難當,臣有負邦家恩用青眼……」

    雖然王孝傑說的這一番話動情得很,以至於虎目泛淚,但李潼聽在耳中,仍然覺得不是滋味,你這傢伙終究還是看我坐這個位置不順眼是不是?事情安排的倒挺好。

    「都畿今次禍患,源於幾樁深刻人事,世道戾氣久積,倏忽沖於霄漢,凡身居其中者都難免倉惶失計。邪情糜爛,正義失守,非幾人能當,亦非寡員之罪。事已至此,追悔無益,幸而大道有續,大將軍於此也不必過於自責。」


    李潼先將王孝傑的錯誤看法糾正一下,就你這貨留在洛陽也沒啥大用,接著便又說道:「故事沉痛,讓人不敢細思。前路艱難,尤賴群眾繼力。河北隱患實多、王命遲滯難行,王大將軍能以先聲奪人、新功報國,也讓內外群情振奮啊。」

    王孝傑聽到這話的時候,臉上卻沒有多少自豪喜悅的神情,只是嘆息道:「臣此事殊不足夸,亦不敢據此為功。前者在朝有負高位,後者在州有負事用,唯不以身為計,征討不臣,希望能將相王用人之昏稍作修飾……臣行此事,為報相王,本無意誇耀於殿下,此番跨州擊賊,所用俱臣家奴、舊員,並無浪使天兵道員眾,亦不敢妄求朝廷犒賞。」

    李潼聽到這裡,是真有幾分不爽了,臉上笑容微微收斂,沉聲道:「相王舊掌國器,布政天下,得失兼有,毀譽或半,功過俱付汗青,千古自有公論,豈今人狂言能混淆幽明!相州、河北,乃至天下,凡有悖逆王道者,朝廷自有雄兵討之。唐家自有法度,攻伐不循私情,有功則獎,有過則懲。事跡細訴有司,後計無需自忖,退下罷!」

    王孝傑聞言後便應聲告退,可是在行出幾步後又停下來,回身再作請示道:「臣請登堂祭拜相王,可否請謁者導引?」

    聽到這話,李潼抬手吩咐在堂宦者使派兩人引王孝傑前往,然後便也起身離開了朝堂。特意抽出小半天時間,結果卻惹了半肚子的悶氣,也真是夠夠的。

    離開朝堂後,王孝傑在皇城供朝臣歇息的廂殿廡舍內換了一身素袍,然後便在宦者的引領下直向景運門內的相王靈堂而去。

    及至靈堂外,王孝傑便覆面號啕入內,趨行直入靈堂,待見相王停棺所在,大禮參拜於地,號哭聲更是震得靈堂內外旗幡都隱隱發顫。

    外堂守靈的相王諸子們得聞王孝傑哭聲,一時間又是悲從心起,各自伏地哭泣。

    待到弔唁完畢,王孝傑擦了一把淚眼,入前向相王諸子回禮。其他幾個小子都還忍不住悲哭聲,李隆基則起身入前一步扶起了王孝傑,抽噎著顫聲道:「靈堂張設以來,外臣入拜者不多,若有應答不周,請大將軍見諒。小子等年齒淺幼,於人情禮數經歷更薄……」

    「痛失恩怙,雖長丁難免失狀,殿下等單憑情感,也不必細顧迎送。卑職故恩厚承,唯身耽於事,叩拜來遲,請殿下見諒。」

    看著因長日服喪而神情憔悴的汾王,王孝傑一時間也是目露不忍,低聲說道。

    聽到王孝傑的回應,李隆基稍頓片刻,然後又連忙握住他手臂繼續說道:「阿耶生前常言,王大將軍秉性至純,知恩重義,今日有見,所感良多。前者父兄俱不幸,故人也多疏遠,小子等惶存於世,更不知何所依仗。亡兄靈柩,竟然不能入宮安置,污名橫加,全無舊臣助言……」

    「殿下此言差矣!宗家名種,生來即享萬眾供奉,況今家國更有少壯主事,殿下等沐於情禮之內,又怎麼會沒有依仗?」

    講到這裡,王孝傑又頓了一頓,終究還是沒忍住,再次開口道:「殿下才具老成,卑職也斗膽於情內進言。勿謂故人疏遠,前者國事失治、綱常無存,亡者可以長息,然生人仍需努力。朝野危局,監國元嗣一力收拾,功同再造社稷,短時之內由廢入興,此豈俗力能為?內外才士,捐力此中,確無閒暇可以縱情喪禮。

    若無此人事勞用,殿下等怕難安心事喪。觀人擔水只覺用力尋常,唯以身試,才知並不容易。殿下等居內,不失親員庇護、可以安然於室,嗣相王居外,卻竟不能生歸。卑職前諫勿與賊胡深作接觸,卻因忤意而遭留置後軍,卑職欲救而不能,唯另作計報相王之恩……」

    李隆基拉著王孝傑的衣袖,本來還頗有傾訴的**,可是在聽到這裡後,臉色頓時一沉,鬆開手便向後退去。

    王孝傑見狀後,自然也知自己這番話是討人厭了,回到靈堂正中灑淚再拜,然後才退了出來。

    負責導引的宦者將這一幕收在眼中,歸途中忍不住低聲道:「監國殿下對王大將軍歸朝甚有期待,午前已經於堂中專待……」

    王孝傑聞言後神情頓時一肅,向著明堂方向遙作揖禮,然後才嘆息道:「孝傑一生為人,不懼刀兵加我,唯恐恩義相負。先相王拔我邊疆,授我機樞,憾未能力輔、期於始終,且已無餘生可待,所以竭誠告白。監國元嗣春秋華茂,雄才大略,但有用我,必盡忠於事,所以不爭令言。因言見遠,已非一時……」

    講到這裡,王孝傑將心情稍作收拾,然後才說道:「走吧,去兵部。早將事跡詳錄,以供殿下垂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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