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191 少王竟知有我

    宰相楊執柔登門,獨孤氏家人們同樣不敢怠慢,一如對待河東王、派出子弟引車出坊迎接,其他人則於府邸門前等候。

    李潼見狀,便也一同行出,看到跟在他身後的楊居仁一臉忐忑的模樣,便笑語道:「宰相自有容人之量,記室與楊相公情是同宗,只要禮數周全,何懼其他。」

    楊居仁聽到這話,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仆自景從大王,不憂其他。」

    說話間,楊執柔車駕已經行至獨孤氏家門前,馬車停穩之後,他推了一把車畔跟隨行走的楊執一,作斥言狀:「速入門中待用,不要累你兄受矜傲之名。」

    這話一說,就好像是楊執一為了給丈人家門充面子,回家強請兄長前來弔唁。

    獨孤氏家人自然不知內情,並不懷疑楊執一的離去。李潼將這一幕看在眼中,頗有深意的打量兩兄弟一眼,楊執一垂著頭根本不看他,楊執柔則對他微笑頷首。

    靈前弔唁之後,楊執柔也被迎入庭中帷幕下,與少王並坐客席,兩手一搭對少王微微致意:「情傷語噎,草草成文,讓大王見笑。」

    「意濃情深,哪需文法矯飾。」

    李潼笑著回答一句,心裡也不得不感慨,楊執柔能夠混到宰相位置,涵養也是不差。

    然而這念頭剛一閃過,楊執柔便開始發難了,他指了指站在少王席後的楊居仁,似笑非笑道:「家門人眾群立,我身兼國務,偶或少於關照。一點簡慢,常有自慚。舊前人或不知,尚能自飾。今大王撿才量用,充席府中,卻讓我不敢再自美家國兩顧啊。」

    楊居仁聽到這話,額頭冷汗直沁,一步邁出站在兩席之間,窘迫之下,不知該要如何作答。

    帳幕下其他人聞言後,也都不乏好奇的打量楊執柔與河東王。此前楊執柔沒來的時候,他們還對楊居仁不乏客氣的寒暄,現在看來,楊執柔似乎因此對少王有些不滿啊。

    「相公高執南省,思望都是大事輕重。門閣里的人情瓜葛,也是不敢冒昧有擾。」

    李潼抬手指了指楊居仁,淺笑回答道:「小王人道後進,少歷風霜,承蒙前輩們不作人事上的留難,這才不自露待人接物的淺薄,哪敢自誇海量遺才的英明。日前宅內新納孺子,深問之下才知與貴門第有此親誼。情急攀結,強引楊令益我客席,貪此名門盛譽,一點心跡,怯於剖析。」

    楊執柔聽到這話,稍作默然,這才又望向楊居仁說道:「大王雅賞,你也要體察這一份心意,任事勤懇、不要辜負,不要虧敗了我家門風評。」

    楊居仁先是看了一眼少王,待見少王微微頷首,這才又行至楊執柔席前恭聲道:「相公訓告,居仁深記。」

    略過這一件事,楊執柔轉又講起其他,帳幕下氣氛也有所和緩。

    李潼一邊與人隨口閒聊,一邊也不免感慨,楊執柔也真的是人如其名,為人做事真有幾分柔和,沒有堅持到底的強硬,或者說本身只將此當作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並不認真追究。

    其實將楊居仁引入自己府中,且帶來參加今天這樣的場合,李潼本身就是在轉移矛盾,主動給楊家製造一個刁難自己的把柄,將焦點集中在楊居仁的身上,從而將唐家小娘子摘出來不受人議論。

    弘農楊氏海內名宗,可不是什麼沒有字號的門第,楊執柔身為一個大家長,對族人們的行為是有一定的約束力。沒有他的許可,楊居仁屈事府職本身就有些不對。畢竟眼下已經不是國初,王國官佐實在不是什麼體面差事。

    不過話說回來,能在他奶奶手底下當宰相的人,性格太強勢了反而容易有危險。能夠混到善始善終的,也大多不是什麼有稜角的人物。

    李潼倒是針對楊家或許會有的刁難做了不少的準備,但見楊執柔似乎沒有了繼續追究發難的意思,他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並沒有什麼蓄力落空的失落感。

    畢竟唐代這個政治體制,宰相權勢的確是不容小覷。別看他奶奶殺宰相,一個個手起刀落的似乎挺輕鬆,但李潼終究還是沒達到那種境界。


    真要跟一個宰相結下什麼大仇,可不比搞掉丘神勣那麼簡單,他要面對的可絕對不是一個個體,分分鐘都要做好被人群毆的準備。

    在獨孤家一直坐到傍晚,李潼這才起身告辭,並約定好來日獨孤卿雲出殯回關中安葬時擺設路祭。

    獨孤家對他很是友好,這也是實際的人脈開拓,剛才在帷幕下,聽楊執柔與獨孤元立聊天,言中就隱指要伺機將孤獨元立奪情起復。

    畢竟獨孤元立年紀也已經不小,真要實打實的服喪三年,除非也能像他老子那樣長壽,否則政治生命基本上也就完了。

    獨孤家乃是真正的勛武門第,子弟多有任事於南北衙。按照李潼目下的交際範圍,想要與這樣的人家產生聯繫的可能微乎其微。眼下巧在有這樣一個機會,自然沒有錯過的道理,即便現在沒啥用,以後總會用到,來往大大值得維持下去。

    楊執柔也一同起身告辭,並在離開道德坊後邀請少王同車歸第,李潼也並不拒絕。

    待到兩位重要的賓客離去,其他客人也都陸續告辭,其中就包括獨孤氏姻親的元懷景。

    返回自家宅邸,元懷景便吩咐家人道:「去將張郎請來家裡。」

    大半個時辰後,一個身材頗為魁梧、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便被家人引入進來,正是元懷景的婿子張說。

    「丈人召問,未知何事?」

    張說入堂拱手為禮,不敢站得太近。因為被招來的時候,正在洛堤沿岸與友人遊玩,年輕人湊在一起,難免飲酒狎妓,身上多多少少殘留一些脂粉氣,擔心走得太近冒犯丈人。

    元懷景看看自家婿子紅潤臉龐,心中隱隱有些不樂,但還是不忍作厲訓,只是溫聲道:「制科選禮時期將近,張郎才氣久養,雖然讓人放心,但伏案溫故,也能知新。勇得出身之後,春秋得意尤長,也實在不必耽在一時。」

    張說聞言自然不敢反駁,只是恭聲應是,但還是忍不住解釋一句:「集會諸友,也是存意遍賞群才,察我不足,擷取友長,不敢專一弄樂。」

    這話幾分真假,元懷景也不追究,只是抬手示意張說入席,他沉默片刻,小作斟酌,然後又開口問道:「洛南那位河東王,張郎可有登第求教?」

    張說聞言後便有些詫異的搖搖頭,偷窺丈人神色然後正色說道:「這位少王風評不高,常聽人道浪才輕薄,好弄妖冶,沒有王者該有的端莊氣度。小子閭里微眾,縱有求傍之心,怕也難登高第,風傳偏信,敬而遠之。不知丈人何有此問?」

    見張說神情不似作偽,元懷景便皺起了眉頭,喃喃道:「如此倒有些奇怪,今日獨孤大將軍宅中偶奉少王,聽他閒論講到張郎名號,我還道張郎曾有當面求教。」

    「少王竟知有我?」

    張說聽說這話,神態也是頓時一奇,片刻後又連忙稍作收斂,垂首道:「這位大王司職麟台,多文學之友。小子入考在即,常以行捲走訪,或有蛛絲的牽連,但卻實在沒有求見的行跡。」

    元懷景見張說說的認真,忍不住笑起來:「我知你顧慮什麼,其實大可不必。人或謂這位大王不學無術,昧於真義,幸途邪取,但也正如你所說,不過是風言偏執,未審而論,豈能得中。今天我見這位大王言行談吐,都覺得傳言偏頗。」

    「丈人你……」

    張說聞言後又是一奇,有些不相信的望著自家丈人。世道人言所以中傷少王,其中一點就是少王以宗枝之貴卻不能持身自正,弄邪求寵,諂媚女主。

    張說自己對這位少王倒沒有什麼特別觀感,只是心知自家丈人乃是當今聖人的藩邸故臣,而謗議少王最多的便是這一批人,所以在丈人面前不敢說什麼美辭。事實上剛才不久,他還在洛堤伎館學唱少王新作。

    見張說一臉不解,元懷景自嘲一笑:「當今人事乖張,不知何往,我們這些老物或故情系留,不敢抬眼張望。但爾等後進卻不必困擾於此,還是要抬步向前。唐家宗枝凋零,少王卻燦然秀出,俗言輕謾,卻不肯論他怙恃俱無,久圈禁中,衣食俱在神皇恩舍,敦此親此,也在情理之內。」

    「如今少王居麟台事春官,所問俱是清途。今日所見,貴如楊相公,尚需折節不矜,足見其荷恩之重。既然雅聞你的名號,不妨登第求教。不是教你趨望形勢,只是希望兒輩能走得更順暢一些。」

    元懷景對這個婿子是非常看重,說實話他是希望能憑自己潛邸故人的情義向今上推舉引薦,但也明白當下這個形勢,真要這麼做,反倒是害了自家這個才器不凡的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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