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武攸宜遲疑難定,金光門大街上對峙的氣氛也變得焦灼起來。
看著武攸宜這種表現,李潼心裡也是不免一嘆,這些武家子們水平還是一如既往的低下啊。
如此眾目睽睽之下,將自己的優柔寡斷不作掩飾的完全體現出來,反不如一般的市井匹夫果敢,完全沒有身為留守大臣該有的氣魄。
當然,如果不是因為明知武攸宜就是這樣一個人,李潼也不敢就這樣輕入軍陣之前。他並不是自負自己能夠巧舌如簧,只是單純的瞧不起武家子。
特別是眼前這個武攸宜,和他那個騎豬兄弟武懿宗,這倆貨大凡有一點敢於以身犯險的覺悟與勇氣,在率軍前往河北平叛的時候,都不至於被營州契丹李盡忠亂部對臉突突的沒脾氣,逼得他們姑姑武則天只能給人改名泄憤。
李潼只是陳說了幾種可能會有的危機而已,而且本身說實話邏輯也並不怎麼嚴謹,可能會引發的後果也都不免誇大,但就算這樣,都瓦解了武攸宜的心防,令其舉棋不定,可見是怎樣的色厲內荏。
既然武攸宜遲疑難決,李潼不妨替他做個決定,他轉首向後方集聚的人群抬手虛按,示意他們稍安勿躁,然後轉回頭來又對武攸宜笑道:「如今街上坊徒集聚,軍士陣列,這絕不是什麼良態。為留守官譽所計,可否就私細論善後諸計?」
武攸宜聽到這話,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古怪,滿臉狐疑的打量著少王。他雖然一時還不能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可卻心知少王絕不會待他這麼友善。
「留守久作軍務,歷任兩衙兵曹,如今甲冑在身,寶劍懸側。小王懶散紈絝,力不能搏,難道留守還有什麼顧忌?」
李潼見他神態如此,臉上噱笑更濃,攤開空空兩手,以示自己無害:「前言陳情,難道還不能稍作取信?如今的我,也只是暫居西京的一個閒流,入在治下,不得不垂首行恭,就算有什麼謀計,也只是悅人存己、務求兩安。」
「且隨我來!」
又沉默片刻,武攸宜才悶哼一聲,示意少王跟隨在他身後,一直走到道邊槐樹之下,這才冷聲說道:「河東王自有聰慧之實,理應知道時勢輕重。你入城伊始,便集聚任俠,當街戲弄風月。鬧出這麼大的陣仗,我若不作訓問,便是失職,卻非執意刁難於你。念你聖皇血傳,允你一分寬容,你卻自恃邪才,危言嚇我,莫非真以為我手中法劍無鋒?」
李潼並不回應武攸宜的作態恐嚇,只是手拍道旁槐木樹幹,嘆息道:「長安居,大不易。我雖然食封殷實,並少家室之累,入城伊始,仍然大感繁華長居的不容易。留守坐鎮此境年余,不知可有此困?」
「與你作論當下,不要闊言其他!」
聽少王顧左右而言他,武攸宜一臉煩躁的擺手說道。
李潼聞言後,打量武攸宜一眼,繼而便自嘲一笑:「也是,留守荷恩封王,坐鎮西京方面,權、爵厚享,自無小王這種囊中羞澀之困。財貨實為生人之本,無此不足安養享樂,宗王尚且飢困潦倒,天下言何稱治?」
武攸宜聽到這話後,更有幾分不悅,忍不住譏笑道:「河東王封食之厚,所遜者寥寥幾人,租庸車載,物滿盈倉,如此還稱飢困,天下幾人可以使財從容?風雅為虛,貪婪為實,如此鄙言也敢直論人前?」
這番話說的可謂酸意十足,武朝革命之後,武攸宜雖然也承恩受封建安王,但食封不過郡王常例的三百戶。河東王卻厚享食封八百戶,僅僅只是稍遜於太平公主與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等幾人而已。甚至就連因尚公主而加恩封為親王的武攸暨,都不如河東王封戶數量。
被武攸宜這個抓錢小能手譏諷為貪鄙,李潼也不羞惱,只是笑言道:「養兒防老,儲糧備荒,人之常情如此,有什麼不堪與人言?兩京多有商賈,不事生產卻能富比王侯。我身為國朝郡王,又有什麼道理安貧人後?」
拋開心頭其他雜念,武攸宜對河東王這番話倒是頗為認同,他本身就是一個貪婪財貨之人,雖然摟錢摟得兇狠,但講起道理卻不如河東王這樣理所當然乃至於趾高氣揚。
從這一點而言,河東王倒也並非一無是處,起碼這幾句話是真的說進武攸宜心坎里,說出了他不曾細忖思得的道理。
「留守只見我興聚人勢,卻不見背後更深考量。財者人間流水,隨勢而聚,勢去財散。留守執握重權,無患人勢。但我只是一個事外閒流,想要得占勢利,只能另覓門徑!」
武攸宜聽到這裡,心中半是好奇、半是鄙夷:「所以今日集聚平康艷伎當街取樂,只為謀財?」
武攸宜有些看不起這種行為,他仗著手中權勢、撈錢手段雖然層出不窮,但也並非全無底線,起碼出入平康坊的時候財貨使足,不傷風月人望。可是少王居然將主意打到那些娼妓身上,這就讓他有些不齒。
李潼聞言後只是擺手作難言狀,並嘆息道:「平康諸伎尚雅逐我,我又怎麼會籌謀她們的奩私。況且這些伎者本就聲色娛人的可憐之徒,傾盡奩財能有多少?為此薄財傷我聲譽,這樣的蠢計豈是智者所為。至於真正機巧,是我樂居長安的本業,請恕不能相告。」
一邊說著,他一邊警惕的看了武攸宜兩眼。
武攸宜心中好奇更濃,自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少王,於是便冷笑道:「聚亂是實,河東王以為巧言自污就能倖免刑外?」
「傷我無益,留守何必苦苦相逼!」
「權勢在我,豈能容你作巧惑眾!」
見武攸宜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模樣,李潼只能作無奈嘆息狀:「也罷,豐財本難獨享,況且我這謀計本也要請求西京衙官開我方便之門。留守尋究不休,我便如實道你。」
「人之大欲,食、色而已。平康諸伎艷名廣著,各憑色藝巧搭銷金之窟,各邊豪客浪擲千金為博佳人一笑,此中大有長計可謀。」
李潼一副不得不實言托底的無奈神情:「西京東南曲江池,秀水繁花,美不勝收,此中大有風月佳話可釀。我是打算集聚平康諸伎並西京坊里艷色並置於彼,約定某日集結士流豪客游池賞花,以群伎顏色爭奇鬥豔,豪財浪擲兼風流無窮。既能助漲群伎風月人氣,又能盛斂豪財入我私庫,也能讓那些豪客賞遍群美,採擷所好……」
聽完河東王這一構想,武攸宜已經是滿臉異彩,以至於心裡話都喃喃道出:「此計我怎麼沒有想到?」
不得不說,河東王這一構想真的是大投武攸宜所好,他所愛者財、色而已,此計恰好將二者都囊在其中。
李潼既有些不甘,又有些不舍的說道:「良計相推,我對留守已經可稱坦蕩。但此計若無我興弄人氣,怕也難成!」
武攸宜聽到這話,望向河東王眼神變得認真起來。
他倒不覺得這是什麼誇大狂言,且不說舊年神都城裡所見少王賓客雲集景從,單單眼下其人新入西京,便引得平康諸伎傾巢而出的歌舞歡迎。所以河東王有此自負,也是情理應當。
「小王只是巧弄草野人譽,但關門律令卻在留守掌中。此前私計狹念,不預留守此中,是擔心留守喧賓奪主。但留守若能大量包容,並成此風流壯雅事跡,也沒有什麼問題。」
計劃被迫講出,李潼一副急於要挽回一些損失的模樣:「我所求者,益我私庫而已。留守國計重臣,自然不只是狹念止此。此事若能做成,對上可誇人物安定,對下可言士庶咸歡,乃是國臣牧野的良計。此計若能立成留守心中,則橫街此間小喧又有什麼可為難,無非事先排演、暖場之舉。」
武攸宜聽到這裡,閉著嘴巴並不急於表態,心裡卻轉念許多。
他又不免想起舊年河東王還未離都時,且不說聖皇陛下恩眷深厚,甚至就連家長武承嗣都動念要將之招為婿子,雖然因為武氏群徒極力反對而未能成約。
可是現在武攸宜又不得不感慨,河東王此人確有邪才,如果能夠將之控制在手裡,不愁壓榨不出大益於人的良謀。
一念及此,武攸宜臉色已經緩和許多,但還是一臉不悅的指著少王說道:「人事糾紛,泰半誤會。王若能提前走告京廨謀有此事,我又不是孤僻寡歡之人,怎麼會遣眾橫阻這種士庶咸樂的妙事?」
李潼聞言後只是笑著點頭表示是自己欠於考慮,但心裡則鬆了一口氣。如果說此前他還是打算各玩各的,不與武攸宜搞什么正面衝突,那麼現在已經在心裡定計要把武攸宜搞出西京。
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在西京能夠更從容,也是希望接下來收復四鎮的行動能夠有一個更加穩定的大後方。
雖然歷史上此戰還算順利,但眼下他介入時局越加深刻,也不免有些擔心事情或會因為自己的干涉而產生什麼壞的影響。起碼武攸宜在他看來,不足以給西京將士提供一個可靠的關隴大基地。
把武攸宜搞進曲江花魁大會,就是趕走這傢伙的第一步。老小子現在笑挺歡,等到被弄了,就能體會到什麼叫我能玩的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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