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159 皇孫李寶雨

    對這個能夠在如此關鍵時刻進獻佛說的孫子,武則天也是大感滿意。

    她本就對少王印象頗佳,如今更是滿滿的喜愛,因此在等待魏國寺僧徒入宮這段時間裡,也並沒有冷落這個孫子,而是很罕見的並席而坐,與李潼聊起一些閒話家常。

    話題雖然輕鬆,但李潼應答得卻很謹慎。老實說他不太樂意跟他奶奶做這種交流,本來就不是正常的祖孫關係,武則天又是敏感多疑,哪怕極為輕鬆的問話,李潼在回答的時候都要深思熟慮一番,只覺得要維持這種人情和睦實在太累人。

    按照李潼的想法,這一次我給你幫了一個大忙,你快點的給我加官進爵、然後趕緊忙自己的去吧,也不用想給孤兒送關懷、溫暖這種人情面子的虛頭巴腦,我自己就能開解自己。

    但是他也明白他的想法如何並不重要,所謂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奶奶以前對他不聞不問是應該,現在的熱情關心,他也只有老實受著的份。

    其實拋開尷尬的時局背景與各自身份,李潼倒覺得武則天也是一個挺有魅力的人,聊起天來有著很廣闊的話題範圍兼細膩的人情世故,跟這樣的人聊天,根本不必擔心話題匱乏而冷場,哪怕是一樁尋常小事,講來也能讓人感覺妙趣橫生。

    比如剛才聊起的一個話題,從他早前擴編的《萬象》大曲所採用的梵唄和聲,延伸到陳思王曹植、以至於六朝人物故事,思維敏捷,條理清晰,有時候李潼甚至都感覺跟不上他奶奶的話題思路。

    對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的這個奶奶個人素質真的是挺強悍,家門之中有這樣一位出眾的親長,如果能夠在權欲方面稍作收斂,而是選擇對兒孫敦敦教誨,絕對是家門幸事,子孫凡有中人之質,都能人才輩出。

    最起碼李潼在跟他奶奶聊這一段時間,覺得自己眼界都開闊許多,對於一些問題有了更加透徹的認知,也是言出由衷的感慨而不是拍馬屁:「神皇陛下高見博識,臣有幸能在席聆聽聖訓,更加深見自身淺薄,神思不能追於一二,更覺往年學識荒蕪……」

    武則天聞言後哈哈一笑:「能益人者,未必博學。你這個年紀,本就欠於歲月的積累,與長者較於淵博,那不是自取其辱?人之材質高低,並不在於學識多寡,而在於大義識否。萬卷腐言,不如真知一點。鶴髮老儒,也要張口乞食。幼鹿成形,即需嗷嗷喚乳。可知萬物雖然化形不同,各自矯飾之外,也有法從一宗……」

    對於這種形而上、涉及到意識形態的話題,李潼不敢輕易作答,只是一臉恭謹的傾聽。

    他再怎麼沒底線,也不好意思直接張嘴說舔好奶奶就是我的真知宗法,除此之外,怎麼回答都有點不合適。哪怕點頭附和說我跟奶奶價值觀高度一致,萬物形態都是矯飾,抓住命門就能將他們用作玩物。武則天真要問一句你也這麼想?當時就傻眼。

    所以這種聊天是真的累,李潼也只是少說多聽,趁著武則天心情愉快、並不設防的時候,窺探一下他奶奶真實心境,未來才好更加準確的應對。

    雖是神皇急令,但往來魏國寺要橫穿整座神都城,當魏國寺僧徒們抵達的時候,仍然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魏國寺僧徒入殿,並帶來了寺中典藏的梵本寶雨經。武則天將拓片示下,並責令即刻翻閱佛經,果然在第一卷經文中便發現多處字形字義的吻合。僧徒當殿便將有關篇章的梵文翻譯過來,內容果然與拓片上大同小異。

    這也是理所當然,李潼就算再怎麼不通佛理,可要搞這種事情當然不會在這種小節上出錯,他杜撰出的經幢內容本來就是比照這一部佛經在操作。

    至於梵本的寶雨經相關經卷內容翻譯過來究竟是什麼意思,這不重要,如果不能翻譯出來符合心意的內容,國家養你們這群和尚何用?

    這裡又不得不說,所謂的佛經編譯,本來就是一個增刪篡改的過程。佛法東傳,自魏晉以來不斷的發展壯大,特別是南北朝大亂世、無論南北都有帝王侫佛事跡。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這是因為兩漢經學傳承到了這一階段,繼續發展的空間已經不大,而且對經義的解讀權基本已經形成壟斷,所謂的門閥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就是學閥。

    佛法作為一種番說,先是被胡人政權君主發揚光大,積累了相當可觀的群眾基礎。而在之後的王業興衰過程中,很多帝王就敏銳發現、對沙門的利用可以有效避開許多意識形態層面的限制,自然也就難免不同程度的加以利用。

    這種取捨權衡,說的通俗一點就是開闢一個新的戰場,把傳統知識分子、精英階級引入進來然後打敗你。一群苦練拳腳的老師傅拳打南山、腳踢北海,結果抬手一槍崩了你。

    現在李潼既指出了經文出處,又提供了簡譯版本,這群和尚肯編寫《大雲經義疏》這種政治投機的東西,可想而知都是節操乏乏的貨,就算經文原本沒有這樣的內容,他們也得給弄出來啊!這就是解釋權在自己手裡的好處。


    「既然有此大乘佛言,爾等僧徒為何不早早入獻?」

    武則天看到這些攤陳開的證物,欣喜片刻後便又勃然大怒,拍案戟指那些魏國寺僧徒,神態已經充滿了不善。

    須知《佛說寶雨經》指向要比《大雲經義疏》明確多了,大雲經還僅僅只是在註疏里遮遮掩掩提上幾句武則天為淨光天女,當王南閻浮提洲,但經文本身是沒有這種詳細記載的,可以說是於經無證,牽強附會。

    但《佛說寶雨經》經文本身便記載明確,這位淨光天女將在佛涅槃數五百年後,將化身於南瞻部州東北摩訶國為帝。

    法明等和尚們聽完這話後也是大感欲哭無淚,因為魏國寺本身所藏佛經便汗牛充棟,哪怕再博學的和尚也不敢說將所有經典都通讀一遍且熟記在心,而且寶雨經本身就不是什麼大部經典,在今天之前,他們之中甚至絕大多數都沒有聽說過這部經書。

    見這些和尚們一個個急得無言以對,腦殼上噌噌往外沁汗,李潼也是暗樂在懷。他早看這群和尚不順眼,要價實在太黑,往來一次起手就得幾萬錢。他單單為了在那些佛經中翻出這一部寶雨經,來來回回好幾次,大十幾萬錢都送進去了。

    不過眼下還不是藉機敲打這群和尚的時候,畢竟他這作經手藝還是太糙,接下來還要讓這些和尚們繼續完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要借眼下這件事徹底弄死丘神勣。

    於是他便上前說道:「此中疏忽,也並非各位法師責任。臣近日往返魏國寺,翻閱經籍,所見多有經籍只存名目而失於卷本。因此詢問寺中知客,才知寺事也多為難,魏國寺乃海內名剎,沙門勝地,法藏豐厚更甚西京大慈恩寺,多有都邑權門借經而久不歸還,又不敢貿然登門求問,因積此弊。臣有感於此,日前還斗膽上書言事……」

    聽到李潼這麼說,武則天頓時便將前事聯繫起來。畢竟這個孫子言議謹慎,上書言事次數本就不多,此前她又將最近這段時間有關奏章翻閱一遍,對此自然是有印象的。

    「此部《寶雨經》,恰在歸還序列之內,臣索卷揀義,才能追出本經,否則即便偶得經幢,恐於孤跡難證,不敢冒昧進獻以疑跡取寵。」

    武則天先贊河東王謹慎周全,然後又不免訓斥幾句這些和尚們做事馬虎粗心,如此載錄有益邦國社稷的佛言經典竟然被人久借不還,然後才又厲聲問道:「究竟都內哪一家借經不還?速速摘錄呈上!大德法藏,是為普渡眾生,收藏私室,亂法誤事,不可輕饒!」

    終於講到這裡,李潼也不再掩飾其目的,便又下拜說道:「諸法師忙於編譯大經,恐是不知寺中此類瑣事。臣久繫於此,常立經堂之外苦待歸經,逐日索查,略有印象。獲經之日,並有兩家還經,寺中寄子、善男丘嗣誠並信女某氏……」

    「是這兩家?只這兩家?」

    武則天垂眼看了看跪在座前的孫子,李潼感受到其目光,便也抬起頭來,努力作態坦然同時視線稍顯游移。

    默然片刻,武則天開口笑了起來:「好得很,朕的佳孫,能拾遺補漏,不遜在朝英流,能幸揀法真,可知福緣深厚。庭門有此一二,誰人不稱美滿?守義一名,不足標質,今日賜你真名,憑此顯為世道雅知。」

    李潼公然跟他奶奶討價還價,心中也覺忐忑,但在聽到奶奶要給他改名,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又揪了起來,如此他的新名字是叫李門一、還是李二美?

    好在武則天沒有讓孫子忐忑太久,揮筆立就「寶雨」二字,然後又書一手令甩給李潼:「速持此敕入鸞台,即刻用令!」

    剛被改名李寶雨的李潼還來不及吐槽他這新名字,垂眼一看敕書內容,臉色也是陡然一變,重重叩首在地哽咽道:「臣、臣謝陛下顧此孤幼厲念,皇祖恩我,臣、臣兄弟剖肝瀝膽,難、難……」

    「哈,入奏言久,肯恩稱祖親了?朕的孫子,該有這樣的風格。故事幽久,諸多難言。皇孫親親於祖,祖母怎會不愛我寶雨乖孫?去罷,不留你人情遺憾。」

    武則天擺擺手,一臉的和藹可親,饒是李潼明知這個奶奶是怎樣本色,這會兒竟然忍不住心生一點感激。

    敕書的內容很簡單,是著令太子右率府左郎將李光順即刻出捕私匿佛典的罪徒丘嗣誠,敢有拒捕,當場格殺!

    人最難面對,是自己的難堪。李潼設想諸多,但卻仍然沒想到他奶奶竟能做到這一步,讓他們兄弟能夠有機會親手了結這一樁恩怨。

    當然,這也是李潼自己換來的。他進獻寶雨經,無論怎樣跟他奶奶之後革命都是撇不清的,可以說是用性命下注,武則天不成功,他就要成仁了。

    如此一份敕令,應該也是武則天給自己一個台階。他們兄弟如果接了,那就掃掉心頭那一份陳久陰霾,如果不接……傻子才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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