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神都城,依然躁鬧得很,不過這一份躁鬧與此前那種騷亂又不相同。
特別隨著新平道大軍前鋒五千軍眾正式返回、並駐紮在神都洛陽附近的臨京驛之後,原本遍及神都城池內外、強梁兇徒所引起的騷亂很快便有所收斂,漸漸不再影響都邑民眾們正常生活。
同時,由魏國寺高僧並諸學館學士們所組成的取經團正式從神都出發,直往太州尋取天降瑞經。
是的,七月下旬朝日,有關《佛說寶雨經》的訊息第一次披露人前,最初還是模稜兩可,遮遮掩掩。
但是很快,朝廷中樞內口徑便達成了一致,特別太州方面信使入都送來許多所謂山涌之後出現的經幢、法器之類,都與河東王李寶雨所進獻的龍門經幢得有吻合,異地同證,使得這件事在表面上看來的確是可信度大增。
朝廷派出訪經團之後,都內各權貴人家也紛紛做出響應,其中最主要就是在神都周邊以及前往太州方向的路途上捐輸布施,賑濟因地震山涌而流離失所的難民們。
當然這些賑濟也並非沒有回報,很快就有人家在賑濟災民的過程中,由那些太州災民們手中獲得許多有關現世瑞經的瑞物,如經幢、經卷之類,更邪乎的還有描繪成文的龜甲、羽毛之類。
這些瑞物,自非尋常小民敢於私匿持有,自然統統上交朝廷。千奇百怪的瑞物,成車成堆的湧入皇城中,負責獻瑞的禮部官員們,更是忙得昏天黑地。
除了這些世情、事件之外,目下神都城中數風雲人物,首推兩人。
一個自然是得勝歸朝的新平道大總管薛懷義,原本薛懷義其人就因督造明堂而得封國公,高任南衙大將,如今有了更加煊赫的邊功,自然更加的炙手可熱。
薛懷義歸朝之日,宰相武承嗣、岑長倩等一乾重臣親自出迎,其他權貴人家縱然不親自到場,也都沿天街兩側擺設帳幕歡宴,一直抵達天津橋南,可謂是全城轟動,風光無限。
入朝之後,薛懷義論功改封鄂國公,實邑千戶,加輔國大將軍,並進位為左衛大將軍,更令這位所謂的佛將紅得發紫,所享尊榮幾無可比。
當然這一時期也並非完全沒人能夠匹敵薛懷義所享尊榮,那就是都內同為風雲人物的神皇庶孫、出閣未久的河東王李寶雨。
講到這位少年宗王,時流諸眾也都是情緒複雜,頗有種一言難盡的感覺。
自天皇賓天、神皇臨朝開始,李唐宗室便開始行上厄運,尤其是去年的垂拱四年,以越王李貞為首的宗室謀亂落敗之後,李唐宗室就是成批的倒霉,鮮有能夠獨守安逸者。
毫不誇張的說,神都南市的刑場上,幾乎每一寸土地都浸滿了這些李唐宗室們的鮮血!
事到如今,神皇將欲革命已經是世道中人盡皆知的事情,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些殘留的李唐宗室們處境不免更加的淒楚可憐。
然而河東王李寶雨卻能逆流直上,大得神皇寵眷,當中原因雖是不堪深論,但榮枯之間的際遇差別,也實在是令人唏噓。
少王雖然未及弱冠,但卻已經以一個高得令人驚詫的起點開始加入到朝局中來。麟台少監雖然只是從四品的官職,論及權勢,與薛懷義的左衛大將軍不可同日而語,但職權不同,意義自然也大不相同。
這兩人便是目下神皇座前最得寵幸的紅人,可謂是各有各的風光,但也各有各受時流詬病的地方。
當聽說自己被時流與薛懷義並論時,李潼一時間也有幾分哭笑不得。自己做的選擇,禍福自己消受,但也不得不承認,薛懷義對他是真的助益良多,包括眼下,因為薛懷義的歸都受賞,糾纏在他身上的非議都少了許多。
由於今年下半年要打開制舉,天下凡選人、舉人也都逐漸的雲集於神都,不再遵循往年定例而隨貢入都。文人們聚集在一起,以口筆論英雄的各種活動自然也免不了。
且不說李潼自身作為李唐宗室,主動獻瑞拍他奶奶馬屁且鬧出這麼大風波,在倫情和大義方面受人詬病的地方。單單他在這一背景下出任麟台員外少監,就能讓這些讀書人直接高潮起來。
麟台是什麼地方?經典文萃所在,士林仰望的一個秘閣要樞,學富五車的讀書人選舉及第之後,能夠在其中擔任一個校書、正字,都倍感榮耀。
結果一個乳臭未乾、弱冠未及的年輕小子,僅僅只是因為血緣與獻瑞求幸的緣故,竟然直接高居麟台官長,這無疑是直接褻瀆了士林豪傑們的心中淨土,他們對邪途驟顯的少王又怎麼會有好感!
所以在一日三敕的風光之後,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李潼過得並不輕鬆。士林對他擔任麟台少監一事簡直就是深惡痛絕,乃至於口誅筆伐,以至於直接有人衝到履信坊王邸外高聲吟詠諷刺詩章。
對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這個世界對他這個穿越者真是不友好,剛剛搞掉了丘神勣、解決了圍堵坊居的金吾衛憂患,結果又有一批文人接班,整日在坊居內外遊蕩叫罵,讓人不勝其擾。
有的事雖不致命,但是噁心人。
不過拋開自身名譽上的損傷與日常所受的喧擾之外,李潼感觸更深還是他奶奶眼下的權威的確是不如武周中後期那麼強大,他眼下還僅僅只是一個麟台員外少監,可是武周后期他奶奶的小男朋友張易之可是直接被認為麟台監,也沒見多少士流去拼死覓活的膩歪,反而不少人湊在張氏兄弟身邊搖旗吶喊的熱絡。
在這樣一個群情洶湧的局面下,李潼縱有滿腹華章,也實在不好大抄特抄。
無數事實證明,當輿論形成一定風潮,人人對你非議的時候,最好的做法就是縮頭烏龜,等著風頭過去,跟輿論硬碰硬的去針鋒相對,只會死得更慘。
大眾輿論永遠是隨事而動,變幻莫測,那些選人、舉人們本身就是事外之人,喊罵幾句、宣洩一下也就得了,真要跟他們爭論不休,他們有足夠精力消耗,李潼可耗不起。等到這些人精力發泄完畢,或者新鮮感喪失、很快就會被別的事情吸引過去。
到時候,才是李潼發力的時候,循序漸進、一點一滴的扭轉自己的公眾形象,也算是一條黑紅路線。就算心裡有一口鬱氣難出,幾個月後制舉正式開始,麟台也要負責一些配合組織工作,還怕沒機會收拾幾個跳貨?
而且這些人的叫嚷也根本不會給大勢帶來什麼實質性的扭轉,最起碼在朝官群體們之中,就算對少王擔任麟台少監有些不滿,但基本上還是保持緘默,並不就此表達什麼鮮明意見。
特別是隨著瑞經造勢轟轟烈烈展開,更多時人因此受惠,也就更加不好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筷子罵娘。
甚至有的官員在一些半公開場合討論少王的作品,如那本就引起不小轟動的《萬象》曲辭,還有早已經在坊間閭里流傳開的,如《逍遙王》《天仙子》等曲子詞,包括少王呈送有司的諸奏章、謝表之類的文字作品,雖然不可稱為大手筆,但才情盎然是顯而易見,絕不是閒人妄貶的一無是處。
物極必反、否極泰來,短短十多天的時間內,李潼的口碑便開始有所扭轉,雖然還沒達到眾口夸好的程度,但也不再像一開始那樣一塌糊塗。
薛懷義歸都之後,很快便接棒李潼所掀起的輿論風潮。
朝內阿諛者不乏人為之冠以「佛將佛帥」之類的稱呼,野中便不乏譏諷薛懷義可謂名副其實,率領的是一支「慈悲之師」,遠行萬里不傷一人,功冠朝堂不沾滴血,唯一遺憾的就是突厥賊眾們太粗鄙簡陋,沒能受到佛義感化,不能在塞上盛造浮屠。
相對於李潼此前的處境,薛懷義所受到的抨議要更大得多。河西戰敗已經令人有些不能接受,原本還可遮羞的塞外功事居然又是這樣一個底色,偏偏這個和尚還恬不知恥、招搖入都,無疑令人更加反感。
薛懷義歸都受賞未久,都市中已經有人組織黑驢騎隊繞行白馬寺,據說場面搞得極大,最多的時候又上千頭黑驢在白馬寺外徘徊繞行。寺外圍牆下還有人殺鹿叫賣,只是標以馬肉。極盡譏諷,引人發噱。
當履信坊王邸中,李潼聽到這些消息後,也是忍不住的發笑,感慨要在他奶奶手底下端碗飯吃可真是不容易。
且不說他自己被架在麟台這個火爐上烘烤,就連薛懷義這個入幕之賓也難免要張嘴吃幾口抹了蜜的屎。
這很明顯就是通過給薛懷義增加榮寵來轉移大眾的關注點,一場面子工程本就是他奶奶在操作,現在危機公關再直接將薛懷義擺出來,這和尚真要有能夠指鹿為馬的權威才出奇了。
但當所有民怨沸騰都集中在薛懷義一身時,起碼能夠保證時局不會因此變得更差。
有了薛懷義的仗義相助、吸引注意之後,李潼也終於能夠從沸騰物議中稍稍抽身,正式前往麟台履職上任,他對這一天也是期待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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