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中人,若不身在官場,便不能體會每年一屆的銓選讓人如何焦灼。
這一份心情上的焦灼,不僅僅只是那些迎接考選、爭取選授的選人們,看似威風凜凜、一念可以決人前程的選司官長們,同樣也承受著極大的心理壓力。
傍晚時分,宵禁的街鼓已經響過一通,吏部尚書蘇味道的車駕才才緩慢的駛入坊門中。而在這車駕前後,當然少不了那些奔走擁從、博取表現的選人們。
因為蘇味道當職選司,所以當選月到來後,且所坊居也驟然變得熱鬧起來。比如眼下,因為大量追從者跟隨蘇味道車駕入坊,便有一些坊中民眾都出入不便起來,有些被堵在坊門外不得進入的坊人便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但有令才,何患不能得求好官!這般趨拜求幸,真是全無風骨!」
外州民眾們見到官人,或還恭謹畏懼,但在長安城中,最不缺的便是官員。官民雜居坊里,哪怕宰相高官,坊人日常也都偶有途見,自不會將這些選人們放在眼中。
雜亂叫囂聲中,更有坊人直接衝進蘇味道的儀駕一側,向著行駛的馬車大聲呼喊道:「早年王治不興,聖人那樣艱難才重振家國,府君當事,一定要秉承公道用心,千萬不要混選了劣才,敗壞朝廷的政治典章!」
聽到坊人們各種憤懣不已的叫罵聲,那些選人們也都頗露慚色,有人便當街向那些坊人拱手苦笑:「當此英主雄世,誰人沒有報國之心?十數年辛苦學業,權斷於此朝夕,情知所工無用,實在難以安息下來。滋擾坊間父老,抱歉抱歉……」
坊人喜惡隨性,雖然心底埋怨這些選人們擾亂坊中生活,但捫心自問若是易地而處,自家怕也難以冷靜自處。聽到那些選人們直訴心聲,倒也沒有窮究不舍,嬉笑兩聲,心裡已經原諒。但若下次仍被堵在坊外進不來,自然也免不了還會有一通咒罵。
不說坊間的熱鬧情景,蘇味道的車駕終於在徹底天黑前回到了邸中。因有京營將士駐守邸外,邸中倒還略得清靜,如果不考慮牆外那些此起彼伏的誦讀聲的話。
車駕在中庭停穩,卻許久不見動靜,有僕員入前查看,才發現郎主已經靠在車廂中打起了瞌睡。坊中那麼吵鬧的環境尚且無阻睡眠,可見蘇味道著實是累得夠嗆。
邸中大婦裴氏招呼著仆員上車將郎主攙扶下來,眼見蘇味道仍是眼圈泛黑、昏昏欲睡的模樣,裴氏忍不住嘆息道:「在司已經如此疲累,郎主何妨直在選院休息。家中諸事,自有妾來掌定,有事則報,不須頻問。」
蘇味道手臂搭在夫人臂彎,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往內堂行去,聞言後便苦笑一聲:「並不是信不過夫人掌家,只是選院的嘈鬧與坊間無異,終究回到自家門戶中,才能放鬆下來,稍得短時的安枕。」
夫妻兩並行返回後堂,途中兒女新婦問詢趕來拜望,蘇味道卻沒有精神逐個應付,擺擺手吩咐他們各自歸舍休息,只想要一份耳閒。
入堂之後,夫人又連忙傳餐布菜,伺候夫君進食。眼見蘇味道用餐時都還頻頻低首瞌睡,終究還是沒忍住低聲抱怨道:「往年宦遊并州,雖然親友略在疏遠,但夫郎作息總還有時。如今榮歸朝廷,卻又忙得難得安歇……」
「拙婦愚見!事分內外閒劇,你夫德性幸能得聖人賞見,降制召回,授用選司。如此恩厚,豈敢計較有失閒暇!」
聽到裴氏絮叨抱怨之辭,蘇味道便一瞪眼,有些不悅的說道。
身在官場之人,誰不盼望能有更高的勢位?早年擔任并州長史,雖然也是權重一方,但又哪裡比得上如今執掌選司的榮耀顯赫!
更何況,蘇味道自知他並不算聖人的潛邸舊員,雖然為官多年,但也沒有內外事功顯著。
能在今年這樣的大選之年執掌選司,那也是因為聖人感念他在當年河東故相王之子李成器的兵禍中尚算堅定的立場與出色的表現,所以才給予了他這樣一個機會。
雖然蘇味道自己也難免會因為選事繁雜而心中叫苦,但稍作歇息後便會打起精神來,努力將事情做好。
被夫君如此訓斥,裴氏自有些氣惱,側坐別席悶聲道:「當職選司的人物,妾也並非沒有見識。當年見人用事舉重若輕、從容有加,卻不同於當下在事者忙碌得這般昏天黑地!」
娶了一個有背景的媳婦就有一點不好,哪怕在自己家中裝個逼都不夠爽快。
蘇味道聞言後,嘴角也是忍不住一咧,先是垂首默然吃了幾口飯,過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忍住開口辯解道:「前後當事者確有才器高低的差距,但今世選事之繁蕪,也的確不是當年能夠比較。丈人當司推舉,多得才流名臣。我雖然不敢誇口有此識人之明,但既然君恩授用,總要力求野無遺士、才流畢舉!」
「先功者人事俱遠,當下之人總要依仗當下的權勢。妾的確厭聲不美,終究還是見卿卿勞碌毀形傷神,難免心疼……」
裴氏聽到夫郎這半是氣弱、半是要強的話語,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又返回案旁為夫郎溫酒淺斟:「今事雖然繁過當年,但夫郎也是業有所承,當司不會受人見慢,但能盡心盡力,典選清明必也彰揚事後!」
世道中人總難免會因為人情淵源而對某些人事高看一眼,老子英雄兒好漢,這一類的評事標準古今略同。
蘇味道雖然此前久歷州府,並沒有當司典選的履歷,但是作為裴行儉青眼相中的女婿,自然而然有一份執掌選司的優勢。
畢竟裴行儉當年司職典選十數年之久,人皆稱其選士公允,像如今選司仍在沿用的長名榜、詮注等流程,皆是裴行儉當年所匡定的舊法。
更不要說裴行儉當時所欣賞舉薦的人才,皆為文武英流,包括如今尚在勢位的當朝武臣第一的黑齒常之。
老實說,有這樣一個丈人珠玉在前,蘇味道如今擔任吏部尚書也是頗有壓力,擔心選士不公讓人見笑。這一個優勢對他而言也是一個鞭策與警醒,讓他不敢懈怠。
但在聽到夫人這麼說後,蘇味道終究還是沒有忍住,輕嘆一聲說道:「當下選司,業有所承者非只一人。若真憑此自誇,難免要受人冷嘲啊……」
裴氏出身名門,也並非對時局一無所知的閒庭婦人,聞言後便皺眉輕聲道:「莫非事中與李侍郎略有不洽?」
今年典選吏部三名長官,除了蘇味道之外還有吏部兩個侍郎張嘉貞與李敬一。
張嘉貞自不必多說了,聖人潛邸故員,早在聖人剛剛入世之際便追從於後,直到今年年初自中書舍人拔授吏部侍郎,雖然有些超格提拔,但履歷擺在那裡,旁人也羨慕不來。
至於李敬一,那背景更是了得了。其長兄李敬玄與裴行儉同時代人,同樣也是掌選多年,勢位上甚至比裴行儉還要更高一頭,只可惜當年在青海栽了一個跟頭。
長兄已經不俗,李敬一的二兄李元素同樣也不差。當年兩京斗勢時,李元素便與姚元崇共事行台,也是開年初年的宰相人選,如今則接替格輔元在職揚州長史。
一門兄弟,兩人都曾是當朝宰相,說是當世第一顯宦望族都不為過。李敬一出身這樣的家族,如今又在朝擔任吏部侍郎,朝中群臣還真沒有人能在背景上將之壓過一頭。
見夫人聽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蘇味道又是忍不住嘆息一聲,但也沒有繼續再說什麼官事上的糾紛。
有人的地方就難免會有紛爭,特別當下銓選之際的選司,若真會是一團和氣,那才是見了鬼了。
吏部三名官長,張嘉貞身份特殊,又是剛剛接受了超格的提拔,短期之內是很難在勢位上更上一頭。所以張嘉貞心態倒是頗為平和,安在所司,與同僚也少有爭執。
但蘇味道與李敬一之間,則就存在著一種頗為微妙的競爭關係,都將今次的選事當作自己官資履歷中重要的一個機會,務求竭盡所能做到最好。
這樣的心態倒是不錯,但人才的選拔給授本來就存在著主觀上的差別,若兩個一絲不苟、固執己見之人在一起共事,難免會碰撞連連。
類似的苗頭在一開始就已經淺露端倪,蘇味道作為吏部尚書,官職上要壓過李敬一一頭。
但某次公廨用餐時,李敬一突然開口問道:「世人常言裴獻公賞士分明、無所錯漏,但今人論古,就與尚書連襟論誼者,似乎所贊也並非必然啊!」
李敬一所譏笑的,便是裴行儉的另一個女婿王勮了。當年神都革命後,王勮因為在職中書,倒也顯赫了一段時間,但很快便被強臣李昭德打壓下去。消沉之際卻不安於室,數年後更捲入廬陵歸國的亂事中,直接身死於當年洛陽的那場動亂里。
蘇味道與王勮雖然是連襟,但彼此行道不同,早年便疏於聯繫往來。如今被李敬一拿來取笑,他自然也不甘示弱,幫李敬一回憶了一下其兄承風嶺戰神的舊事。
彼此鬥嘴雖然都沒輸,但卻連面子上的和氣都難再保持,再共事起來自然難免碰撞連連。
在選月初期的時候,兩人分掌案事,再加上張嘉貞的居中調和,彼此間的糾紛矛盾倒還沒有影響到選事進程。可是隨著典選越近後期,特別一些待遇優厚、能出政績的好官職位上,那就是各執己見,難以調和了。
眼下選人們的各種考評其實基本上已經結束了,但銓選流程仍然遲遲沒有走完,便在於兩名主官對於一些職位上的爭執不休。一直到現在,仍有兩百多個職位沒有敲定人選。
於是,針對京司某個職位或是大州某個缺員的人選爭執,便成了當下選院中的日常。蘇味道之所以厭居選院,寧願忍受出入的喧鬧嘈雜,不當直的時候也要回家來,就是為了養精蓄銳,明天有精力繼續與李敬一纏鬥。
原本蘇味道也並不是一個好鬥的性格,武周舊年甚至有「模稜兩可」的時評,最不願意標持己見,與人碰撞。生人至今,最有風骨堅持的還是當年在河東時反制庶人李成器。
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氣,眼見到李敬一氣勢洶洶要踩著他上位,而且這對蘇味道而言也是仕途上一個極大的機遇,他當然也不肯讓步。
雖然歸家後難掩身心的疲憊,也忍不住向夫人稍微吐露怨言,但具體官事上的糾紛,他還是不願說的更具體一些,因此只是含糊過去,繼續進餐。
用餐完畢後,蘇味道便精神懨懨的坐在席中迷濛著睡眼。夫人見他精神欠佳,終究還是心疼,於是便低聲道:「久疲雖然不是病症,但也銷人筋骨。妾便告退歸寢,夫郎不妨招取細人侍者,或能遣懷解乏……」
聽到夫人這麼善解人意,蘇味道便也強打起精神來微笑道:「老夫已非筋骨少壯,疲則臥、倦則眠。夫人且去,我這也便睡下,明晨還要早起坐衙。」
經過一個晚上的休息,第二天天還未亮,蘇味道便早早起身,雖然精神還沒完全恢復,但也總算不像昨天那樣形神俱困。
今日隨非朝日,但蘇味道作為吏部的長官,還要坐衙半天處理一下當司事務,並等待禁中與政事堂是否有制敕傳達。
眼下吏部大多數官員都在選司,包括與蘇味道相看兩厭的李敬一。蘇味道也不擔心李敬一會趁著他不在通過什麼人事決議,反正最終結果還是要通過他的審批才能上交都省。
眼下合司俱忙碌選事,衙堂中積事並不多,蘇味道很快便處理完畢。閒暇之餘,他便站起身來在衙堂內外略作踱步,便不免聽到一些閒話。
對於普通人而言,朝堂上的人事調整高遠莫測,難以猜度。但像吏部這樣的要司,一些高層風向其實也能略有窺見。
比如說宰相劉幽求已經在政事堂數年之久,年前年後可能就會有外放州府的任命。而接替的人選,極有可能會從吏部湧現。因為今年乃是州吏大舉之年,吏部出身的宰相對於州縣政治得失自然了解更深。
衙堂中便不乏吏員低聲議論,對於勢頭正健的侍郎李敬一頗為看好。若李敬一也能進入政事堂,那就是兄弟三人接連拜相,真正坐實國朝第一望族的殊榮。
聽到這些議論聲,蘇味道心裡自然不是滋味。
他眼下的處境比較微妙,若能早入朝半年,都將會是下一步政事堂人選的有力競爭者,可是因為聖人親征在外,并州太原府需要有能員坐鎮、防備漠南而不宜大動,所以蘇味道便一直等到聖人凱旋才得以歸朝。
蒲州的裴守真因為在聖人親征之際於河東督運有功,所以提前一步補入政事堂。同為河東州官的蘇味道希望自然就更加的渺茫,這也是李敬一在明明官階有遜的情況下,還敢直接挑釁上司的原因之一。
「李某欲典賣選權,為其營張拜相之資,我既在司,是絕不能允!」
無論在公還是在私,蘇味道當然都不希望李敬一接替劉幽求的位置,心裡也是暗暗發狠道。
眼見時間差不多了,他正待舉步前往選院,可還沒來得及走出衙堂,便有都堂官員疾行而來,遞上一份今早由禁中發出的敕令。
垂眼見到敕文內容後,蘇味道臉上頓時展露笑容,並忍不住揮拳砸在案上,只覺得連日以來所積攢難消的疲憊頓時消散一空:「聖人明辨秋毫,何物能在此英明聖視下營張私計!」
敕文的內容很簡單,說的只是一樁小事,若選人賀知章考選通過,選司可就案授其富平縣尉。
原本這樣一樁小事,自不值得聖人親自垂詢指點,但眼下選事膠著,聖人御筆便有破局之能。
今界選禮中,不乏台省在職又或高功勳人家子弟參銓,所以便有一股暗潮希望能夠推動賀知章這個開元元年的榜首拔格得授。
有了這樣一個吸引注意力的存在,其他好官選授關注度便不會太高。這個賀知章也算適逢其會,功名過於特殊耀眼,反而成了一些別有懷抱的時流推出來供時流臧否議論的靶子。
現在,聖人親自敲定開元首席科舉門生循規發授,不得超格,這自然是對選司暗潮的一個警示:凡在選之人,誰業名能夠顯赫過賀知章?誰的後台背景又能尊貴過賀知章?各自審量,若還不知止,那就禍福自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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