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巨大的石頭建築。
灰色的石頭砌就。
建築沒有窗,進入的也只有一個非常高的門,門有普通房子兩層的高度,門厚而沉重。門一關閉——而這正是日夜關著的,只在人們進出的剎那才會開啟——所有的光明都被隔絕在門外。
建築內部,黑暗濃得化不開,猶如實質。
現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有一個信徒對至高無上的牧師提出了質疑,這是千年來的第一次。
這個膽大無畏的人來自狹海對岸的維斯特洛大陸,自稱詹姆·蘭尼斯特。
他現在從大廳的水池邊站了起來,這傢伙的身材好高大,比牧師高了整整一頭。黑暗中,他的鎧甲和眼睛發出幽靈一般的寒光。
「凡人皆有一死。」牧師低沉聲音,好像在喘息,又好像在嘆息,這或許就是一種死亡的氣息。
「但我現在還不到死的時候。」詹姆的聲音在黑暗中冷得就好像冰塊。
「凡人皆須侍奉。」牧師又緩緩說道。
「我已經付出了侍奉。」詹姆的聲音非常堅持。他有底氣,他付了侍奉。如果無面者殺了他,就違反了教律。付了錢,沒有得到約定的商品,反而會被殺掉,這不是無面者的規則。
跟小惡魔相比,詹姆有勇無謀,但他並不是個笨蛋。
對於藐視一切神和神權的人來說,他要的只是一個公平的交易。在詹姆的眼裡,無面者只是一個藉助死神的招牌而行殺手之實的組織,神權只是他們忽悠信民的手段。
詹姆可不想把自己當做失去了自我判斷力的盲信信民。
他已經付了錢,現在是對方不對。他的想法簡直而直接。
在死神大殿質疑牧師,這是千年來絕無僅有。不管什麼神權規則,總有某一天被某一個不信邪的人來打破一下。
「凡人不死,何來重生?凡人不忘記自己的名字,何來無面。」一個聲音緩緩說道,就在詹姆的身後。
詹姆轉身,又是一個矮小的牧師。
這個牧師手裡拿著一盞小小的油燈,燈光就照著他的上半身,照著他的帽兜,然而,燈光卻照不進他的帽兜裡面去,他的臉藏在帽兜裡面,藏在黑暗中,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攔擋住了燈光。
燈就舉在他的臉前,但你卻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一片黑暗。
故弄玄虛。
「牧師,我能看看你的臉嗎?」詹姆說道,臉上露出淡淡的戲謔笑意。裝神弄鬼,對他來說,沒用。他信仰的也是七神,不是死神。而這些無聊的傢伙,總是以神之名,行自己利益之實。在凱若城,在聖堂,面對七神的洗禮,詹姆和小惡魔一直不敬,卻還是活得好好的。
「如你所願!」這名牧師輕輕說道。
牧師緩緩揭開籠罩著臉的帽兜,詹姆身體一僵,本想轉身就逃,卻巍然不動。他看見了一張骷髏臉,沒有一點血肉的骷髏臉,一條蒼白的小蛇掛在骷髏臉上,小蛇的身子在骨頭裡面,尾巴從左眼的骨。洞。拖出,頭從右眼的眼。洞。鑽出,昂首,伸出噝噝的骨白。色。蛇信,向詹姆的臉上舔過來。
蛇信快觸碰到詹姆的鼻尖了,詹姆只想拔劍斬出,卻依然保持著僵硬的戲謔笑意,身體僵硬不動。
「我已經付過錢了,侍奉已繳納,那筆錢,足以買下一支軍隊。」詹姆在心裡給自己打氣,雖然他的後背已經開始發冷了。
如果牧師代表著神,質疑牧師,這代表了什麼?
「吻它,凡人。」牧師的骷髏嘴一開一合。
詹姆不吻:「我不會吻它,但我也不會怕它。」
噝!
死人白的小蛇的蛇信碰上了詹姆的鼻尖。詹姆的眼睛已經變直,臉僵硬如乾屍,我要死了嗎?詹姆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夢幻,遠在天邊。觸碰的瞬間,面前的小蛇倏忽不見,骷髏臉也不見了,露出一張溫暖而謙和的臉來,那矮小牧師的身材也瞬間高大,變得跟詹姆一樣的高了。
詹姆的眼神已經僵硬,無法轉彎。
「你經受住了考驗,剛才的蛇和骷髏不過是一個考驗人心的幻象。」牧師微笑,通用語的嗓音也非常好聽,他不等驚愕的詹姆做出反應,對引詹姆進來的牧師點點頭,那牧師悄然離去,就好像隱進黑暗中的一道影子,無聲無息。
「你可以稍微等一下嗎?」這個牧師滿臉歉意,面含微笑。
詹姆讓自己僵硬的臉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如你所願,牧師。」
牧師點點頭,走向水池。牧師的腳下,黑暗也同樣化不開,但他顯然非常熟悉這裡,他下台階,轉身,走到水池邊,拿起水池邊的碗,舀起半碗水:「凡人皆有一死。」他漠然說道。
「凡人皆須供奉。」黑暗中,一個聲音嘶啞的回回應,好像他的喉嚨被人割了一刀。
詹姆這才看見有一個矮小的穿著黑衣的人一直跟在牧師的身邊。先前他和這牧師弄出來的幻象骷髏和小蛇進行對峙,加上黑暗如墨,他一直不曾注意到。
牧師微微點頭,舉高手中的油燈,燈光中,那信徒跪下來,雙手接過牧師手裡的碗,詹姆看見了碗裡的水就如腳下的黑暗,黑得如墨汁。
那信徒喝乾了碗裡的墨汁,把碗歸還給牧師,臉上的表情如釋重負。
牧師舉著油燈,離開水池邊,走向更濃厚的黑暗中,手中的油燈一星如豆,那信徒一路跟著牧師。詹姆也跟著他們。他看見信徒的臉上是滿足的釋然和歡悅的恬靜。然後,詹姆看見了一張黑漆漆的桌子,因為太黑,先前一直沒有看見。牧師在桌前站定,把油燈放在桌子的一角。
信徒親吻長桌,然後脫下黑袍,裡面什麼都沒有穿。他光著身子爬上黑色長桌,再次向牧師致意感謝,然後躺下,閉眼,安然停止了呼吸。
腳步聲響,黑暗中,一名侍僧出現,手裡捧著一個黑色的盤子,盤子上放著一把明亮的梯刀。牧師拿起剃刀,開始解剖信徒的屍體。他從頭部開始,動作熟練而優美,神情虔誠而專注,詹姆·蘭尼斯特有些恍惚,等他定神,一張完整無暇的人臉麵皮就出現在牧師的手上。
「凡人都在侍奉。」牧師對詹姆看過來,平靜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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