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徒 第四十一章 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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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濟客棧的院子裡,兩架馬車整裝待發。

    一架單轅雙馬的大車帶著車廂,應為乘客專用。趕車的是個中年漢子,竟然只有一隻眼與一條手臂。其右手拿著鞭子,空蕩蕩的左袖掖在腰裡。僅剩左眼的臉上布滿疤痕,看上去有些醜陋猙獰。而他為人倒也謙卑謹慎,總是低著頭沉默寡言。

    另外一架雙轅雙馬的大車,堆滿了貨物,上面蒙著防雨的油布。趕車的便是昨晚的季顏,他年輕力壯,擅長與人打交道,應該是況掌柜身邊得力的親信。

    另有兩匹雜色與純黑的健馬,由客棧的夥計拴好韁繩、掛上行囊。

    潘遠帶著袁九站在客房檐下,帶著睥睨的神態打量著院子裡的忙碌景象。當他的眼光落在不遠處的一位年輕人的身上時,他禁不住沉下臉色悶哼了一聲。

    於野,獨自站在客房門前的樹蔭下。

    他背著雙手,嘴角含笑,翹起腳尖輕輕點地,很是悠閒自得的樣子。

    昨晚的那場爭執,因他而起,也由他平息,而化解危機的手段頗為簡單,就是不要酬勞,白跑一趟鵲靈山。如此一來,況掌柜不用辭退潘遠惹來麻煩,潘遠不必害怕有人分他銀子,他於野也能得償所願,最終三方皆大歡喜。

    「小哥,你的馬已備好!」

    客棧的夥計與於野打著招呼,並連聲稱讚道:「嘖嘖,好馬!」

    仲堅所贈的黑色健馬,毛髮鋥亮,四肢健壯,體態俊美。尤其與潘遠、袁九的坐騎相比,更是高上半頭,卓顯不凡。

    「嘖嘖,好劍!」

    夥計離去之時,不無奉承的又誇了一句。

    插在行囊中的青鋼劍,足有四尺多長,便是劍柄便有八寸,看上去自然與眾不同。

    馬是好馬,劍是好劍。

    偏偏主人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

    「哼,他也懂得使劍」

    潘遠瞥了眼身旁的袁九,嘀咕道:「換作他處,老子定要搶了他的馬,奪了他的劍!」

    袁九的兩眼中閃過一抹冷光。

    遠行尚未啟程,兄弟倆已經在算計好處。

    「夫人、菜兒,我為你娘倆引薦一下——」

    一行三人走出客房,為首的是況掌柜,隨後跟著兩位女子,一個是三四十歲的婦人,一個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應該便是況掌柜的夫人與閨女,卻並未塗脂抹粉或穿金戴銀,而是素衣素裙穿著簡樸。

    「這是潘遠與袁九,均為江湖人士,手段了得,由他二人護送我一家三口前往鵲靈山!」

    「哈,見過況夫人、況小姐,有我兄弟隨行護送,此去安然無虞!」

    潘遠帶著袁九上前見禮。他一改以往的粗莽蠻橫,變得規規矩矩。即使袁九也難得擠出一絲笑容。

    「兩位壯士,拜託了!」

    況夫人斂衽回禮,儀態大方。叫作菜兒的況小姐也欠了欠身子,神態端莊、不卑不亢,顯然是位知書達理的大戶千金。

    況掌柜伸手指向趕車的兩人,接著引薦道:「莫殘,我家老僕,耳聾眼花、不善言辭,還望多多擔待。季顏,我家的車夫兼夥計,途中有事找他即可。」

    叫作莫殘的男子,果然耳聾眼花,兀自低著頭,誰也不搭理。

    季顏倒是為人活泛,與潘遠與袁九躬身施禮,口稱大哥關照,使得沉悶的場面輕鬆了許多。

    況掌柜看了眼天色,揮手道:「時辰不早了,夫人、菜兒上車……」

    「況掌柜——」

    於野尚在樹下等候引薦,誰想竟被直接忽視,他忍不住喊了一聲,以示自家的存在。

    門客,乃是大戶人家花錢聘請或供養奇人異士的稱呼。引薦乃是一種禮遇,為主人所表達的敬重之意。

    「哎呦!夫人,瞧我這記性!」

    況掌柜與夫人歉然一笑,道:「我家請了三位壯士呢,還有一位不拿酬勞的小兄弟!」他衝著於野揮了揮手,道:「一同上路吧!」

    莫殘,也就是獨眼獨臂的男子,見到夫人與小姐走近,拿了一個凳子放在地上墊腳。

    「竟然不取酬勞,天下哪有這般便宜的門客」


    「不取酬勞,途中有事自然與他無關。咱家倒是酒肉管飽,也不虧待他!」

    聽著爹娘的對話,菜兒也是頗為好奇,忍不住回頭一瞥,原本端莊的人兒忽然笑出了聲——

    「豈不成了吃白食的,噗——」

    不遠處的樹蔭下站著一少年,佯作沉穩鎮定,卻又神色焦急,根本不像江湖俠士,反而傻傻的令人好笑。

    「菜兒,上車!」

    「嗯!」

    況夫人催促一聲,菜兒上前攙扶,猶自忍俊不止。況掌柜跟著上了馬車,遂吩咐眾人啟程。

    於野沒有等來引薦的禮遇,反而自討沒趣。

    一個不取酬勞的門客,當然沒人正眼相待。也許在況掌柜一家看來,便宜,意味著沒本事,吃白食。

    ……

    半山腰的一片空地上,站著一位女子。

    她的身後,是座高山。頭頂之上,天青如碧,雲白如絮。四周蒼松鬱郁,山風徐徐。恰是春光正好,她卻恍如未覺,只管默默看向山腳下的一片村落。

    於家村。

    寧靜的村落,一如往日。

    村子西頭的大土堆披了層青色。那是三十多位獵戶的墳冢,雖然少了冬日的荒涼,長滿了青草,卻多了幾分肅穆與厚重。

    村子東頭的山坡上,是幾株老樹與三間倒塌的草屋。

    那是於野的家。

    自從上次離開村子之後,於野便沒有回來過。如今他早已逃出玄黃山,此時不知他人在何處。聽到風聲說,各地的江湖人士正在找尋他的下落。此事或與卜易有關,而一個關在摩崖洞的少年怎會得罪一位築基高人呢想必又是塵起師兄的緣故,他為了投靠卜易,不僅出賣了師門,害死了師父,也泄露了獸丹的存在。

    塵起欺師滅祖,罪該萬死!

    不過,塵起與師父只知獸丹,不知蛟丹。兩者一字之差,卻有天壤之別。而蛟丹之名,出自於野之口。他一個山裡的獵戶,怎會知道他所吞下的是蛟丹呢,又是如何成為修士,並施展傳說中的劍氣傷了塵起

    白芷緩緩轉過身來,猶自心緒起伏、神情幽怨。

    她已捨去了道袍,恢復了女兒裝。一蓬青絲披肩,加以素帕輕挽,襯以粗布長裙,儼然一位山野女子,卻又面如皎玉、雙眸含怨,自有孤冷出塵的韻致。

    不遠處,是個小小的草棚子。

    這是她的暫棲之所。

    此處位於星原谷南側的山腰上,雖然山勢陡峭、人跡罕至,卻可俯瞰整個於家村。倘若於野返回村子,應該逃不過她的雙眼。

    白芷想起她要等的那個人,心緒又是一陣煩亂。

    此前安葬了師父,送走了幾位師兄師姐,玄黃山上只剩下她獨自一人。正當她茫然無措之時,穀雨回到山上。獲悉師父道隕,道門已不復存在,小師弟當場嚎啕大哭。她不知如何安慰,唯有垂淚相陪。而悲傷過後,日子還得過下去。穀雨想要重振山門,她為此黯然無語。數百年傳承毀於一旦,想要重建談何容易。卻從穀雨的口中得知,於野的修為與劍氣均屬真實。那個出身獵戶的少年,已是鍊氣一層的高手。她驚愕了一番之後,遂即有了決斷。

    那就是找到於野。

    師父臨終前說過,於野是她的機緣,也是她的劫數。當時懵懂不解,事後恍然有悟。所謂的機緣所在,或是那枚蛟丹。而劫數,意味著生死的抉擇。究竟孰生孰死,天命運數如何,只有找到於野,方能最終揭曉。

    彼時彼刻,她的心頭有了執念,從此擺不脫、也扔不掉,並將折磨她數十年,直至生死降臨,方得醒悟。

    白芷吩咐穀雨返回家中孝敬雙親,她本人則是離開玄黃山獨自遠行。

    師弟含淚相送,期待來日再會;師姐匆匆而去,歸期未有期。

    白芷離開玄黃山之後,本想尋找於野的下落,卻聽說他被江湖人士追殺而去向不明。她躊躇再三,便直奔星原谷而來。

    大澤地域廣袤,找人如同海里撈針。尤其找一個遭到追殺而四處躲藏的人,更是難上加難、毫無指望。而一個人無論他躲到何時,逃往何方,他都忘不了自己的家。那個有點痴傻的少年,應該也是如此。只要守在星原谷,或能等到他回家的那一日。

    白芷來到星原谷,便在南山的山腰上搭了一個草棚。

    她並不確定於野是否歸來,也不知道他何時歸來,卻依然選擇就地守候,因為她已沒有了去路。

    玄黃山毀了,各地的道門也人人自危。與其放棄修行,沉淪於亂世,何妨追隨機緣,與劫數並行呢。

    如今想來,大澤的這場禍亂,雖然與蘄州高人有關,卻又何嘗不是來自於一枚蛟丹。自從那個少年吞下蛟丹之後,災禍由此起始而一發不可收拾。

    何況她身為玄黃山唯一傳人,豈能辜負師父的臨終所託。

    白芷從懷中拿出一塊玉佩,幽怨的眼光漸趨明亮而又透著執著。

    無論何年何月,她定要超越師父,成為一方高人;她定要重振道門,讓穀雨小師弟得償所願。倘若災禍起始於蛟丹,起始於靈蛟谷,那麼她的機緣便起始於星原谷,起始於那個帶來劫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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