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紅雕花木窗格、薄紗翠幔之內,李霓端坐在梳妝案前。讀書都 www.dushudu.com
高懸的琉璃燈散發著異彩,案旁的鎏金銅鳳燭台上,燭火明亮鮮艷,案上的菱花鳳凰銅鏡里,映著一張稚嫩而又清秀俏麗的臉龐,這臉龐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出比白天紅潤許多的色澤。可也是這臉龐,始終淡漠得沒有多餘的表情,顯得與她的年紀並不相符。
許久以來,李霓心裡的悲傷是揮之不去的。幼小的她怎麼也不能理解人們為何要不停殺伐、爭鬥,乃至讓人失去至親都在所不惜。那些戰死的軍士難道不也是誰的兒子或者父親嗎?
不管過了多久,每每想到自己可憐的父母尤其是最疼愛她的美麗的母親已永遠離她而去,她便心中悲戚,眼淚忍不住地在眼中打起轉。每次她便垂下頭轉過身,用力地不讓淚水流下來,她不想因此影響煜兒、王叔和璆鳴他們,如果實在忍不住,她便儘快找一個角落,獨自一人蹲下來環抱自己,像一頭受傷的小獸舔舐自己的傷口一般,哭泣個徹底。
膚色略深而容顏嬌美、身姿曼妙的璆鳴在她身後為她解下髮髻,輕柔地梳理著她的一頭已快及腰際的烏亮秀髮。璆鳴自她出生不久便貼身照顧著她。璆鳴同普通的侍女不同,看得懂她的心思,理解她的想法,她想瘋會陪她瘋,想一個人悲傷就從不會打擾她。李霓從來視她如同姐姐。
一應隨侍和用具都是王族最尊,但這顯然並不隨兩人的心意,此刻的清靜,也是好不容易支走了眾多淳越的女侍。
「璆鳴。」李霓輕輕喚道。
「哎,公主。」璆鳴邊梳發邊柔聲應著。
李霓聽了頓了頓,失落地說:「我是皇帝的姐姐,現在大家都叫我長公主了。」
「長公主不也是公主,」璆鳴不以為然地說,「你永遠都是我的小公主殿下,我啊,就愛這樣叫你。」
李霓的表情略鬆了松,繼續說:「今日朝堂上說的月休,就是你的家鄉吧?」
「是的,那是我家鄉。」
「你想家嗎?」
璆鳴頓了頓,淡然地說:「不想。」
「可是你的父母都在那裡,你在那裡長大。」李霓追問。
「自從曜王殿下在淳越救了我,把我帶到帝俊,我原來的家就與我無關了,我的家在帝俊。」
「可現在,帝俊的家已經沒了。」李霓說到這,更覺得失落迷惘與心懼了。
「你們在哪裡,我的家就在哪裡。」
李霓聽了,又輕嘆了口氣說:「你隨著我們,可是我們又該以哪裡為安呢?」
璆鳴說:「公主啊,你放心,曜王他一定會收復上都的。」
「真的嗎?今天他們爭成這樣,還要把煜兒留在這裡,我的心裡到現在還難受不安呢。」
「不,公主,不必擔心。璆鳴相信曜王。」璆鳴堅定地看著銅鏡里李霓的眼睛。
璆鳴總是對的。李霓這才稍安,又努力讓自己不再去想,「璆鳴,和我說說你的家鄉吧。」
「月休?」
「嗯,那裡一定有你很多回憶吧?」
「恐怕只是些不堪的回憶。」
「怎麼會呢?」
「是的,公主,沒什麼值得說的。」
「不嘛,你說來聽聽。」李霓很想聽人說一說家。
「唉,我的公主啊,月休之地只有窮山惡水,人們只能在山野里貧困度日,哪有什麼好的。」
李霓卻在銅鏡里定定望著璆鳴。
璆鳴只好繼續說:「那裡有兇惡的野獸時常襲擊我們,也有貪婪的土司統治著我們。那裡的人們生來貧賤,代代為奴。他們在屬於淳越貴族和當地土司的土地上日夜勞作艱辛度日,因為交不起賦稅還有親人的醫費,不得不把子女或者自己變賣為奴,在月休和其它諸地的集市上被買賣,連許多買賣奴僕的商人都發了家。公主啊,月休太可悲,真的沒什麼好講的。」
李霓卻側過身拉住璆鳴的手,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拉她坐了下來,「我還想聽,你再說說吧。」
璆鳴正坐在她身邊,有些無奈地繼續說:「月休人早已習慣了逆來順受。有錢人家都喜歡年輕的月休奴僕,因為勤快肯干也耐打罵,男孩干體力活一個可以頂上其他三個,女孩會做的事情多,體格也好,干起活來可粗可細,還大多長得有點姿色,被主人拿來欺凌,或者直接賣去青樓也值錢。可他們老了或者得了病,做不了許多事,下場就很悽慘了。能夠回到月休親人的身旁是最好結果,可他們出來以後顛沛流離,家中也變遷難料,有多少人有親人可找。念點舊情的主子把他們扔到牛棚馬圈,當牲畜一樣餵養,心狠的就把他們扔到街上或者荒野,自己等死……」
李霓想起白天殿上大臣說的話,嘆氣說:「便難怪月休要鬧事……可學士們說,月休是月亮升起和落下的地方,是吟遊詩人夢寐以求的去處,難道就不對嗎?」
璆鳴看著她笑笑說:「在我們看來,那都是置身事外的貴族老爺們,到月休見了山川河谷,嘗了山珍美酒,也在青樓度了'良宵'以後,發發雅興罷了。」
她說著又漸漸凝起了臉上笑意,「他們不懂月休。那裡是月亮升起和落下的地方,也是月亮神居住和庇佑的地方。那裡有險峻的山川,湍急的江流。山上是鳥獸棲息的叢林,白天常常煙霧裊繞,只有到了晚上,升起的月光撥開雲霧,透過枝葉撫照林中萬物。山下是寬闊的江河,白天穿流而過,到了晚上,才放緩了水流,在月光的映照下,魚兒紛紛浮上波光粼粼的水面,河龜爬上岸邊。
山腳下、江河邊的月休人,就世代在月亮神的恩澤下繁衍生息,過著山野生活。他們在向陽的山腳下搭建木屋,在緩坡上開墾田地,女人們看家種地,男人們便結隊去江里打魚,去林中狩獵。男人們一出去就是幾天,過了幾日的清晨,他們唱著調回家來,說明這一次收穫豐盛。村莊裡的孩子們成群結隊歡呼著跑出去,蹦蹦跳跳地領著自家阿爹回家來。」
璆鳴說著,臉上的表情漸漸柔和起來,她抬起頭,眼神里流露鮮有溫情,「孩子們遠遠地大聲喊著,'阿媽,阿媽',把女人們從家裡喊出來,各自把自己的男人接回家。那一天晚上,在月光的撫照下,全村的人聚在一起,點燃篝火,倒上土酒,歡歌笑語,暢享獵物,祭祀月亮神,感謝她的恩惠,那也是孩子們最快樂的時光了……」
李霓不禁聽得入神,感嘆說:「這可真好啊。」
「但就這樣簡單平靜的生活,離月休人卻越來越遠了……」
「是因為淳越嗎?」
「淳越的貴族固然不管月休人的死活,也是月休苦難的源頭之一,但歷代的淳越王明白,一個平穩的月休是淳越繁盛的保障呢,所以他們還是想要維持月休平穩的局面的。帶給月休人更多的恐懼,家破人亡和流離失所的,還有原因。」
「那是什麼呢?」李霓追問著。
「是鬼魅異獸。」
李霓立即想起了在龍山的遭遇,驚訝又害怕地問:「古書里說的早在蠻荒時代,肆虐大地嗜殺生靈的鬼魅和異獸嗎?在龍山差點殺死我們的那些!」
「我其實並不清楚,公主,」璆鳴面露疑惑輕搖了搖頭,「但月休的人們都這樣說。」
「可那不只是先古的傳說嗎?」李霓難抑好奇地提高了嗓音。自那日詭異的遭遇後她滿腹狐疑,她到現在還能真切感受到那個東西如爪的枯手掐住她的脖子的疼痛和擠迫,她將獠牙刺入它的後背時幾乎喪失了意志,而後它憑空消失了。他們屢次講給王叔和璆鳴聽,他們總擔心地勸說已經過去了不要再多想,可她如何忘得了,到現在暗自思拊實在害怕時她都會找出來牢牢捏住那根龍齒。今日璆鳴竟然提及了,她更想要問明白,「如今我知道是真的,可是傳說里記載,那些鬼魅和異獸,早就由天神帶領著諸神,還有各地瑞獸與先民將他們打敗了,天神掃除了這些禍患以後,才劃分了九地,遴選了智者代其統領,確保諸地子民安居樂業。文經閣里,大學士教我們的先古的傳說就是這樣寫的啊。」
璆鳴依然搖頭說,「我並不清楚書上是怎樣記載這些先古的傳說的。我只知道越來越多的男人們在出門狩獵途中再沒有回來,越來越多的村莊被恐怖的野獸和似人非人的怪物襲擊,許多女人和小孩被抓走,找到時只剩殘破的骨頭,甚至有的整個村莊的人畜一夜之間被屠殺吞食。但沒有人能說得清楚那些究竟是什麼,因為能看得清的人一定會死。公主,你和吾皇說遇見了那些怪物,我並不覺得奇怪,我不說是擔心你忘不了這驚嚇。而月休已然被夢魘籠罩,星月黯淡,怕是就連月亮神也無法再庇佑我們了……」
「可這些我從沒有聽誰說過……難道沒有人管嗎?」
「王侯們高高在上,忙於權位爭鬥,貴族和土司們只管牟取自己的利益,沒人會在乎山野人們的死活。出了事,衙門也不願浪費力氣去查,派人草草查探一下,衙役當然不願以身犯險,就隨意編個普通的野獸禍害的事由。而這樣的事當然難以上報到政事堂和朝堂之上,即使好不容易到了王侯和高官的手裡,也沒有人會在意的,至多是一句要求查辦的簡單批文。」
「可是月休之地的鬼魅怎麼又到了龍山的腳下?」
「這……」璆鳴搖了搖頭嘆氣道,「我更加不知了……」
「可這如何是好!」李霓擔憂地輕聲叫起來,「我明日就要去跟王叔說……可是璆鳴,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貴族們不知道這樣的事?」
燭光下,李霓見璆鳴輕輕笑了笑說:「公主,因為他們不是月休人。他們或許聽聞,但他們生存在這九地紛爭內,無暇顧及,只有在日月山河間的山野里,看到的才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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