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遠很認真地看霍錚,沒有一絲羞澀。他的臉色蒼白到有絲透明,像山巔裹著的白霧,朦著他的五官。他有雙很漂亮的眼睛,顯得清澈且精神,仿如倒映了山水的清池,帶著徐徐的笑意,總叫她忽略掉他蒼白的臉頰,看不清的病容。然而今天,她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唇比以往要紅,像紅薔薇的顏色,被蒼白的臉色一襯,妖異的美,他的眼眶下有圈黑青,像夜不能寐的人,夜晚痛苦,白天強撐。
她忽然間很想知道他到底得了什麼病。上輩子,他病逝時年僅三十歲,正值一個男人最強盛的年華。
三十歲,離現在只有十年了。
俞眉遠突然不敢去想十年後的故事,也不敢回憶他的喪禮。這一生,她不想他以這樣的方式與自己告別。
十年不夠,二十年也短……她想看他平平安安地活著,直至霜雪覆頭。
「只是老毛病發作罷了,我沒想瞞你,只是也沒必要特意告訴你而已。」霍錚被她的目光逼得轉開了眼。三天之前,他忽然毒發,在昭煜殿裡半步都踏不出去,更遑論要陪她過招。這事,他不想告訴俞眉遠。
「你的老毛病是什麼?」俞眉遠只想弄清這件事。她被上輩子關於他的記憶纏住,滿心只剩下他活不過三十這件事,語氣並不好,有些逼人。
「很普通的病,沒什麼好說的。」霍錚轉過身,不想再談這個問題。
俞眉遠卻不願放過,她很久沒有害怕過一件事了。
怕到她忘記了兩人之間的身份,也忘記了兩人的關係。
「既然是普通的病,你告訴我,我也替你想辦法。」
「阿遠,如果你是來與我拆招,我很歡迎,如果你是來問我的私事,對不起,我不想說。」霍錚忘著殿堂窗棱上的一隻麻雀,麻雀點了兩下頭,撲撲翅膀轉眼飛走。
他恨別人提起他的「病」,那總讓他覺得自己命不久矣,連自欺欺人的逃避都沒有。
可偏偏,問的人是她。
越是她問,他便越不想說。不想讓她擔心,不想讓她涉險,不想她傷心,不想她害怕……不能說的藉口太多,他找不出一個能說的理由。
俞眉遠便直盯著他的背影。他身子挺拔頎長,卻很瘦,寬鬆的大袖衫套在他身上,顯得很空。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霍錚發現她沉默,便緩了語氣,「今天天氣不錯,雲多無陽,我們出去拆招吧。」
「霍錚,我不是想干涉你的私事。你把這些藏在心裡,對你沒有好處。」俞眉遠仍不死心。她也中毒一十二載過,藥石無醫,每夜都在數著自己還有多少日子可活,那種滋味,沒人比她更了解。現在離他病重,還有那麼長的時間,若是他說了,也許她能幫幫他,哪怕只是陪伴與支持,也勝於一個人孤獨戰鬥,就像曾經的她。
「夠了!」霍錚一掌拍上小几桌面,聲音頓冷,「別再問了!我的事與你無關!」
「……」俞眉遠閉嘴。
「二皇兄!」一直沒插嘴的長寧忙急喝一聲,想叫醒霍錚。她一直站在阿遠身邊,自然將阿遠眼底急色看得清清楚楚。別看俞眉遠總是笑著,又甜又親切的模樣,可長寧從沒見她對誰上過心,笑不及眼底,除了霍錚。他能叫她真心實意地笑出來。可霍錚把話得太重了,她看到俞眉遠焦急的神情漸漸冷卻。
長急得跺腳,本想著能讓俞眉遠勸勸霍錚,結果這兩人一言不和竟起了爭執。
霍錚得了長寧的提醒,自忖自己失言,然而話已出口,覆水難收。
「阿遠,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轉身,想補救,「謝謝你的關心,只是……」
「抱歉,是我僭越了。你說得對,有些事,不是我該問該管的。「俞眉遠沒等他說完就開口道歉。
語氣一改先前急迫,很淡。
俞眉遠被他一句話敲醒,才驚覺自己的失態。
他說得沒錯,他的事與她何干?他們的關係,遠遠沒到那樣親密的地步,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她得他施過幾援手,便再無其他。
她到底在急什麼?又為什麼急?
「阿遠……」
「你病體初愈,還是多休息,過招的事以後再說。之前三天沒有你的消息,我確實有些擔心,如今知道你沒事我就放心了。好了,不打擾你了,你好好休養,我先回毓秀宮了。」俞眉遠沖他微微躬身點頭,告辭回宮。
霍錚在她身後又叫了她兩句,她只作沒聽到。
心,還是有些疼的,酸酸澀澀,不知何起,也不知其蹤。俞眉遠情不自禁用手捂了左胸,邁步而去。
……
俞眉遠的身影轉眼消失於殿門前,昭煜殿沉寂下來,一如她沒來之前的寧靜。
不過這沉默只持續了一會,長寧就跳腳了。
「二皇兄,你怎麼能那麼說?她很擔心你!你讓我把她叫來,現在又把人給氣跑?我以後都不幫你了!」長寧衝著他的背影吼起,「你明明很喜歡她,為何就是不肯承認?就算你得了病又如何,有她陪著你不好嗎?」
霍錚隨著俞眉遠走到了殿門口才停了腳步,只是怔怔看著空空的殿門。
長寧的聲音落地許久,久到她以為他成了石頭,他才轉過身。
「長寧,你知道什麼?」他的溫柔不再,換作冰冷的嘲諷,嘲她也嘲自己。
長寧一愣,她沒見過這樣的霍錚,絕望悲哀,不復少年明朗。
霍錚朝長寧行去,逆著門口的光,面容之上只有陰影。
他的話說得慢,每走一步,才吐兩個字。
「是,你沒說錯,我喜歡她。豈止是喜歡,我很愛她。」霍錚說著,每說一句話,他眼裡的平靜就少一分,直至染上濃烈的欲/望,「我很想她陪著我,我想娶她,我想帶她回雲谷,我想她陪我天地共騁,我有太多關於她的想法,想到我要發瘋。」
「那……那你……為什麼……」長寧囁嚅著唇,被他嚇得往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可我什麼都不能做,甚至連一句『喜歡』都不能告訴她。你以為我想嗎?」霍錚笑了笑,清俊的容顏卻布滿陰霾,「你要我用一刻光陰的歡愉,換她後半世的悽苦嗎?長寧,你到底明不明白!如果她和我在一起,就要眼睜睜看我為毒所苦,卻束手無策!來日我死了,她要守多久的寡?她才十五歲,和你一樣。」
以俞眉遠的脾性,若要她眼睜睜看著摯愛之人受盡折磨卻無能為力,那怕是比要她的命還痛吧?
「死……怎麼會?你不是在雲谷治病治了這麼多年……怎麼會死?」長寧慌亂地抓住他的衣袍,眼眶一紅,「二皇兄,你別騙我。」
「二皇兄的病,無藥可醫。」霍錚緩緩蹲到她身前,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長寧,你要明白,這世上許多事,不是只靠愛就能圓滿的,我和阿遠是這樣,你和左尚棠也一樣。這一步,我踏不出,也不會讓她踏出。」
長寧似懂非懂,眼裡的淚水卻沒有停歇地流下,無聲。
「你乖。我告訴你這事,是希望你能明白我今日所行之事,別再讓我為難。我想見她一面已經極為不易,所以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堅持之上。」霍錚伸手拭過她的臉頰,擦去她的淚水,「別哭了,記著我說過的話,這些事,你別和她說,一個字都不要,否則……二皇兄會恨你的。」
長寧拼命點頭,卻哽咽地說不出話,一開口就打嗝。
「好了,別哭了,再哭下去,晚上母后又要怪我欺負你。」霍錚長吁口氣,站起身來,「走吧,我送你回去。」
長要抹抹眼,吸著鼻子跟在他身後,往殿外走去。
因為他毒發的關係,盛夏大暑天,昭煜殿上也沒放冰,更無半點消暑的東西,倒比外頭還要悶上三分。一出殿門,有風襲來,倒吹得人精神一醒。
走了幾步路,霍錚才行到殿前庭院裡,便看到有人站在十步開外的樹下,正滿臉彆扭地看著他。
「阿遠?」霍錚既喜且驚。
她不是負氣走了嗎?
……
俞眉遠心裡倒也談不上生氣,只是有些悶悶的疼,不痛快極了。
她是走了,只是才出昭煜殿的門,就已經滿腦袋都是霍錚的病容了,根本想不起剛才霍錚說了什麼話讓她不自在。
越往外走,她就越後悔。一想起他已經病了三天,她還只顧著自己的想法,強求他向自己交代,俞眉遠這心裡頭,就全是懊惱。
好端端的,她和他吵個什麼鬼?
如此想著,她在宮門處遇到了提著食盒回來的七順,食盒裡裝著霍錚的藥,她便接下了七順這活計,折回去給他送藥。
才走到樹蔭下,她就瞧見霍錚從殿裡出來,因剛剛和他吵過,她也有些彆扭,就停住了腳步,暗暗想要找個什麼樣的藉口來解釋自己沒有離開。
霍錚見到她,笑著快步走到她面前。
「阿遠,你沒回去?」
俞眉遠見了他的笑,就更彆扭了,總覺得自己的心思被他一眼看到底。她別開臉,索性拎著食盒徑直往殿裡走去,一邊走,一邊道:「你的藥。七順送過來的時候正好想起有東西忘了拿,所以央我給你送來。你快點進來喝藥。」
霍錚狐疑地一皺眉,隨即揚唇笑了。不管怎樣,她不生氣就行了。
「噗。」長寧沒忍住,立刻就用手捂了唇,臉上尤掛著淚,眼珠卻又精靈了。她朝霍錚揮揮手,便不跟他們回殿,吐吐舌自己朝宮外走去,不去影響這兩人。
霍錚老實地跟俞眉遠回了昭煜殿。
俞眉遠尋了最近的桌子放下食盒,從裡頭取出煎藥的陶罐與瓷碗。陶罐還燙著,她便用食盒裡邊的布包了陶罐柄,微傾罐身,把裡頭的藥仔細倒出。
一時間,濃濃的藥味瀰漫了整個昭煜殿。
霍錚目不轉睛地看她做這些事,碗中升騰起的白霧氤氳著她的面容,叫她前所未有的溫柔起來,那溫柔貼著他的心,包裹著他一切的感知。
他這一生能得此溫柔,便是片刻,也已知足。
「看什麼看。」俞眉遠抬眸橫了他一眼,語氣蠻橫。
「謝謝你。」霍錚只覺得她眼波中流轉的嬌色勝過世間種種媚骨。
「謝什麼?我又不是幫你,幫的是七順而已。」她嘴硬,死不承認。
手抖了抖,藥罐口的紗布里再流不出半滴藥汁來,她才彎腰將罐子放回地上的食盒裡,再抬頭時,她就看到霍錚正伸手要拿藥碗。
「啪——」她不客氣地打開了他的手。
霍錚愣住。
「燙。」她用手背探了探碗,沒好氣地開口。
「哦……」他恍然大悟,聲音拖著長長的尾音,好笑地看她。
俞眉遠扭開了臉。
長順恰在此時從殿外進來,滿身是汗地走到兩人面前:「殿下,四姑娘,蜜果取來了。」
他說著將手裡捧著的蜜果擱到桌上。
「拿這做什麼?我服藥不需要這些。」霍錚不解。這藥他喝了二十幾年,從來就沒有用甜食壓苦的習慣。
「四姑娘讓我拿來的……」長順話沒說完就被俞眉遠打斷。
「是我想吃,不成嗎?」她拈了顆蜜果扔進口中,瞪了一眼長順。
「……」長順住嘴,俞家四姑娘睜眼說瞎話的本領有點高,他不敢接話。
「成,我這裡的東西隨便你吃,別把你的牙甜壞就行。」她的臉有些紅,霍錚看穿一切,卻不揭穿,伸手觸了觸碗,發現已經溫去後便端了碗仰頭如喝酒般,一飲而盡。
這輩子他喝過的藥,就沒哪碗像今天這碗藥,竟然是甜的……
放下碗,他眼前就是她遞來的蜜果。
纖長的指尖拈著嫣紅的果,煞是動人。
俞眉遠也不說話,只是歪著頭看他,霍錚接下了果子,含入口中。
更甜了……甜到讓他捨不得放手。
「這藥不苦嗎?我最討厭苦了。」
「我知道,你一定要拿蜜餞壓味道,還一定要人三哄四騙才肯喝藥。」
「你怎麼知道?」
「猜的。」他是「曇歡」,怎能不知她的習性?
「你厲害!」她坐到他旁邊椅上。
「出去拆招吧?」
「不去,在毓秀宮習了三天舞,我要散架了,只想歇著。」
霍錚見她不以為意地模樣,便知她的心思。她哪是想要歇著?藉口一大堆,無非是替他著想罷了。
「那好,你就歇歇,我們說話。」他順著她的意說道
先前的不虞,煙消雲散,誰都沒再提起。
……
夜幕初降,俞眉遠方離了昭煜殿。
她前腳才走沒多久,左尚棠後腳就至。
「殿下,你要回雲谷了。」他一改先前嘻笑怒罵的模樣,站在庭院裡正色對霍錚道。
「不行。」霍錚果斷搖頭,沒有商量的餘地,「這裡事情沒有了結,我不能回去。」
「你的毒已經發作了,先生交代過,一旦你毒發就必須馬上回雲谷。」左尚棠急道,「而且你用了那麼重的藥把毒壓下去,你知不知道後果?」
「這事我自有分寸。給我一個月時間,一個月之後我就回雲谷。」霍錚手握了握拳,隨即鬆開。
一個月,應該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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