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安殿上一片寂靜。
俞眉遠低著頭,即使是跪著,背也顯得筆直。
帝後二人均不開口,旁人便不敢說話。魏眠曦先前已經第二次向惠文帝求賜婚,惠文帝旨意雖未出,卻有心成全,結果被俞眉遠一個請求不動聲色地給攔住了,他臉上有些不好看。
思忖片刻,他剛要開口,崔元梅卻先他一步。
「皇上,姻緣自主這要求委實大膽,然也無可厚非。女人不似男人,可以在外爭功業,博名利,一輩子無非就耗在後宅之中,臣妾倒可以理解俞家四姑娘的想法,嫁得有心之人,這下半輩子才過得舒心,其實這也是天下女子的想法。」崔元梅終於望向惠文帝,目光懇切,溫柔大方,是一個皇后應有的眼神。
卻不再是他的妻子。
「那依梓童之見,她這請求,朕是准還是不准?」惠文帝伸手越過几案,覆上了她擱在案上的素荑,她手微微一縮,似乎有些抗拒,最終仍是妥協。
「臣妾大膽,替皇上拿個主意。」崔元梅點點頭,不再看他,「俞四姑娘,雖說姑娘有大功在身,然而女兒家的姻緣,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此為綱常不可亂,若是皇上准了,傳出去倒給人日後詬病你的理由。不如這樣,姑娘的姻緣,就由本宮親自為你掌眼,若是姑娘不喜,本宮便不允婚事,如何?」
「民女拜謝皇上與娘娘恩典。」俞眉遠不多強求,俯身叩謝。
她要的也只是一點時間罷了,待此間事了,她便天高海闊,遠遠離了兆京。
「皇上,便傳臣妾懿旨,四姑娘聰慧端敏,甚得我二人喜愛,日後她的姻緣便交由天家安排,一應嫁妝儀仗皆按郡主份例,如此可好?」崔元梅又向惠文帝道。
「此法甚好,就依梓童之言,只是日後你又要多操一份心了。」惠文帝捏緊她的手,溫柔道。
「皇上言重了。」崔元梅從他掌中抽回手,站起,踱到了俞眉遠身邊,親自將她扶起,拉在身邊細細地看。
俞眉遠先前都很鎮定,此刻卻被她看得不自在了。崔元梅雖威儀天生,然而望來的目光卻極為柔和,像極了霍錚。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氣,繞著俞眉遠的鼻子打轉,手心溫暖,不輕不重地捏著俞眉遠的手……
「阿遠,你信我嗎?」崔元梅笑問她。
那語氣,與霍錚如出一轍。
「信。」俞眉遠犯了傻,直接開口。
「乖。我會好好替你挑門親事的。」崔元梅抬手將她頰邊垂落的髮絲理好,方鬆開手去。
俞眉遠不知怎地,臉就紅透了。
……
問完了話,眼見俞眉遠與魏眠曦退出殿去,偌大的宮殿上只剩下帝後二人並兩個隨侍的宮女,崔元梅臉上的笑便冷下去,殿上靜得異常。
「梓童,這次魏眠曦護駕有功,只向我求了俞四。這已是他第二次向求賜婚了,我本已應允,如今……」惠文帝打破了殿上沉默。適才將這兩人一起叫來,他本也是存了此意,索性一併賞了,誰料俞眉遠竟唱了這一齣戲,倒叫他賜不了婚,最後只問了魏眠曦幾件無關痛癢的事,便叫他們離開。
「皇上,那孩子不喜歡魏將軍,你看不出來嗎?她之所以做出這樣的請求,防的就是賜婚,倒有些膽量和機智。」崔元梅走回方案前,端了茶盞,輕啜口茶。
茶水已涼。
「防賜婚?她以為這樣真能防得了?」惠文帝聞言臉色一沉,不悅道。
「那孩子是錚兒心上人,昨天錚兒來求我親自過問她的婚事。」崔元梅慢條斯理說著,抬手命宮女添水。
「哦?錚兒可從來沒求過你我任何事!」惠文帝來了興致,「他既然中意俞四,朕下旨成全他們就是。」
天祭那日,這二人的舉動早已落入眾人眼中,只是因謀逆大罪而被忽略了,惠文帝如今想來,這兩人間倒似乎真有情意。
「不用成全,錚兒不肯娶。」
「為何?」惠文帝不解。
「皇上難道不明白?他不是不想,是不敢娶!不忍娶!所以只好放手,求她幸福!」崔元梅轉頭,冷顏望著惠文帝。
惠文帝被她這不加掩飾的冷然目光看得一滯。
「元梅!」他低喝一聲,拍案而起,「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這麼多年過去,我已竭盡所能地彌補你們,你還想我如何?」
「臣妾不敢。」崔元梅低了頭,發上流蘇一陣晃動。
惠文帝心裡騰起陣火氣。這麼多年了,她總這樣,心裡明明藏著諸多不滿,每每要吵架卻又總冷冷克制,不論他做什麼,她都不領情!
盯了她片刻也不見她抬頭,他更加生氣,冷哼一聲站起:「淑妃為朕擋了一刀,朕現在要過去看她,你有空也去看看。還有霍簡,他為了幫朕也受了些傷,你多花些心思。」
「是,臣妾知道了。臣妾恭送皇上。」崔元梅起身行禮,依舊躬身低頭,不看他亦不留他。
惠文帝見她恭順的模樣,心裡堵著的氣更加出不來,便拂袖而去。
……
俞眉遠出了坤安殿便覺心頭大石一松,腳步也輕快許多。坤安宮的小太監將她送到了漱玉齋外的石林里,離漱玉齋只差幾步路,俞眉遠便給了他些賞銀讓他回去,小太監便歡天喜地地走了。
石林里都些嶙峋怪石,俞眉遠無心欣賞,只往前走著。
行至一處大石前時,她身後忽然傳來幾聲細微響動,俞眉遠轉身,還未看清情況,便有股風掃到自己眼前,她心裡一驚,往後退了數步,進了大石的之間的縫隙里。
有個人背光而入,堵在出口的地方。
「魏眠曦?」俞眉遠認出了這人。
魏眠曦臉上一片陰影,眉頭擰著結,目色如幽沉深夜。
「阿遠,為什麼?」他將她堵在石中,並不靠近,強抑著痛怒問她。
「什麼為什麼?」俞眉遠警惕地看他。
她眼裡防備像蟄人的針,刺得他痛。
「為什麼不願嫁我?嫁我不好嗎?」魏眠曦想要個答案,「在東平的時候,你說過要與我生死與共,我們之間明明相處得很好,你想去看南疆的風光,日後我可以帶你去;你喜歡弓箭,我可以陪你一起。你還有什麼想做的事,告訴我,我一件一件幫你完成。阿遠,嫁給我。」
「別說了,魏眠曦!」俞眉遠沉了容顏,她不想聽他說這些。
他憑什麼認為重來一世,她還要嫁他?
「你嫁我好嗎?我發誓我會好好待你,絕不叫你再受一絲一毫委屈。」魏眠曦極盡溫柔,小心開口。
「你住嘴!魏眠曦,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你問我為何不願嫁你?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願嫁你的原因!」俞眉遠攥住旁邊石壁凸起的石塊,眼神愈發冰冽。
她要離開了,不需要繼續裝,也不想他再糾纏不清,真愛也罷,假意也罷,她只想與這男人斷得徹底乾淨。
「你難道忘了,我死的時候對你說過什麼?如果你忘了,我可以再說一遍!」俞眉遠看著他神情一點一點僵去,目光似被冰一寸一寸凍結,她的聲音便像染了血似的尖銳,「魏眠曦,我真高興我能徹底擺脫你了,你應該也很開心吧?從今往後,我們終於不用再為難彼此。黃泉路長、地獄無回,你我死生不復!」
魏眠曦如同冰人般站著,一動不動,連目光與神色都失了變化。
他早該猜到才是,這輩子她變了許多,怎還會是當初傻傻愛他的姑娘?
但他不願相信,情願自欺欺人,以為自己願意傾盡所有,就能換來重頭開始的機會。
黃泉路長、地獄無回,他們之間,果然是死生不復。
死,她不等他。生,她便棄他。
「想起來了嗎?」俞眉遠忽然覺得痛快,笑起,「剛才在殿上,你是不是以為我會說……阿遠所求,赤膽忠心?哈哈哈……魏眠曦,你別告訴我你愛上了我,如果真是如此,那你就好好嘗嘗何謂求而不得,何謂低至塵埃,何謂痛入骨髓!」
「俞眉遠!」魏眠曦怒喝出她的名字,朝她邁去,將她緊束在牆前,「你騙我!」
咬牙切齒的聲音,如同上輩子每次被她氣到想殺人時那樣。
後來他才知道,會生氣,是因為他在乎。
「騙你又怎樣?莫非你沒騙我?你到了這輩子還在騙我!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想從我手裡拿走什麼?值得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騙我,哪怕重生而歸也不肯放過?你已經殺過我一次了,魏眠曦!」俞眉遠無懼他的逼近,咄咄逼人問著。
「我沒騙你,我沒殺你……」魏眠曦冷靜下來,他們不能再像上一世那樣針鋒相對,他忽扯起些笑,想起了一事,「阿遠,你不願嫁我,是因為你不相信我,你恨我,而非你不愛我,對嗎?」
想到這一茬,他有些高興。
胸前的姑娘觸手可及,上輩子他沒能好好抱抱她,這輩子他伸手,卻被她眼裡冷光與恨意隔絕。
「阿遠,你聽我說。我沒有殺你,不是我下的手。我不知道他們給我的是催□□,我以為那是解藥。當時我想救你,可遍尋不到慈悲骨的解藥,我只好與他們交易。後來我完成了答應他們的事,他們便給了那藥。」
「他們?」俞眉遠挑眉。
「月尊教。」既然開了口,魏眠曦便不打算再瞞她,「我沒想過殺你,從來都沒有,相反,我害怕你離開。慈悲骨並非無藥可解的毒,它的解藥,藏在前朝的皇陵之中。」
「皇陵?」俞眉遠訝異地蹙了眉頭,只裝作不知。
「皇陵的地圖,在你們徐家人手中。他們對你下慈悲骨,是因為他們以為地圖藏在你身上,你離開俞家嫁給我,他們便窺探不了你,只好對你下慈悲骨。若你手中有圖,便會替自己尋找解藥,這樣他們就能知道皇陵下落了。」魏眠曦解釋著,仔細看她表情。
「所以,你當初接近我,為的也是這張不知所謂的地圖?」俞眉遠卻只是自嘲一笑,她笑他蠢,也笑自己蠢。
「是,我承認,最初我是這麼想的。可是阿遠,我很早……早到我自己都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已經愛上你了。阿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必不負你。」魏眠曦說著低頭,鼻尖幾乎觸及她頭頂青絲,淡淡玉蘭香飄來,繞得人沉醉不想醒。
「給你機會?」她喃喃著,有些失神,「魏眠曦,我嫁了你一十二年!這十二年中,我給過你多少次機會,而你又可曾給過我一次機會?倘若你給過,我與你又何至走到那般田地?」
「你永遠不知道我嫁之時懷著怎樣的希望,你也不知道我是如何一點一點地絕望。我為你傾盡所有,游戈在將軍府後宅,像個終年見不到陽光的人,而你知不知道,你曾經是我那一生中唯一的陽光?可你連一眼都沒施捨給我過!」俞眉遠想起卑微無望的過去,終是紅了眼眸,「你知道中慈悲骨是何滋味?五感麻木,再也感覺不到冷熱疼痛,但那只是肉/體之上的麻木,後來我的心也像中了慈悲骨,沒有了喜怒哀樂。我對你有過多少的愛,就有多少的絕望。」
想哭,是為了曾經付出的過往,為了曾經不顧一切的傻傻的俞眉遠,為了早已經死去的自己。
她心疼,疼的是自己。
她曾是那樣愛憎分明、性格剛強的女人,到最後竟只剩一具披著人皮的骸骨,想愛愛不得,想離離不開。
「阿遠……」魏眠曦的心被她的眼與話碾得粉碎。
他埋頭,眼中熱氣氤氳,化作淚水,滴落她發間。
他是真的後悔。
可後悔,無藥。
俞眉遠深吸口氣,沒讓眼裡淚水流下。
「魏眠曦你記著,我,俞眉遠,永遠不會再愛你。我不嫁你,不是因為我恨你,不是因為我怨你,也不是因為我不信任你,而是因為……我不愛你了。對於你,我就連最後一絲恨,最後一絲怨,都已經煙消雲散。」面對他與過去,除了疲倦,她感受不到其他。
他曾經像開遍了整個兆京的桃花,是她少女時光中最完美的悸動,可現在,她再也沒有感覺了。無論是他負過她,還是她誤解了他,這段感情到如今,再論對錯已毫無意義。
因為,她不再回頭。
「不愛了……怎麼會?你說過你愛我的,你怎麼能忘?」魏眠曦微曲膝,半蹲於她身前,目光與她的眼眸平齊。
「魏眠曦,再見。」俞眉遠忽覺暢快,不管是魏眠曦還是過去,終於都不再能傷到她了。
「不許走,你是我魏眠曦的妻子,是我魏家婦,是我的女人!上輩子是,這輩子也一樣!」魏眠曦拉住她的手臂,不讓她離去。
「放手吧,我跟你已無瓜葛了。」俞眉遠笑了笑,沒有溫度。
「不愛我?你是愛上別人了?」他咬著牙問她。
「是。我愛上別人了。」她抬頭,俏臉之上有絲淡淡的紅,像那年與他初識時的姑娘,含著羞帶著怯,卻勇敢。
「是誰?」魏眠曦眼裡殺意漸聚。
她已推開他朝外走去,他沒攔她。
「是霍錚?」見她不答,他又問。
「這與你無關!」她不再回頭。
「你可別忘了,上輩子他比你死得還早!」魏眠曦在她背後低吼。
俞眉遠停了腳步,回答他。
「我不在乎,於我而言,時間長短從來都不重要。魏眠曦,你根本從沒明白過我。」
語落,她離去,背影漸遠。
那段距離窮盡他一生,都難追上。
……
是夜,魏府。
「哥,你要走了?」魏枕月敲開魏眠曦書房的門,輕喘著邁進房問他。
魏眠曦正站在燈下對著燭火拭劍,一遍又一遍。
「燕王餘孽未盡,皇上派我帶兵前去追剿,明日就動身。」他冷道。
劍身已擦得鋥亮,可以倒映出他的面容。
年輕的臉,與他死時不一樣。
「你這一走又要多久?」魏枕月走上前,小心問道。
魏眠曦今晚有些不同,讓她生怕自己說錯一句話就惹他發怒。
「不知。漢寧離京城很遠,沒有一年半載回不來。」魏眠曦握著劍斜揮而出,發出聲空響,劍刃一顫,倒映出的容顏破碎。
「這麼久?」魏枕月咬了唇。
「你不必擔心你的親事,待我回來,就把你和五皇子的婚事定下。」他淡道。
「五皇子……不,哥,我不喜歡他!」魏枕月心裡一驚,急道。
「不喜歡?呵……你喜歡那個病弱的皇子?」魏眠曦望了過去。
魏枕月臉一紅,心卻浮起懼意,他竟然連這事都知道?
「看來是真的了。」魏眠曦將劍收入劍鞘中,平靜無波,「將來我會輔佐五皇子登基,你若嫁了她,來日便母儀天下,不嫁他,也無妨,我不差你這一枚棋子。權勢與愛情,你自己選。」
魏枕月的心「咚咚」跳起。母儀天下的巨大誘惑,令人難以抗拒。
「那你自己呢?你去個一年半載,俞四……她可能就許人了。」她想起今天聽到的關於俞眉遠的事,便扯開了話題。
俞眉遠之事如今已經傳遍京城,包括皇后給她下的懿旨。
從今往後,誰也無法左右她的婚事。
魏眠曦把劍掛到牆上後轉過身來,靜道。
「不管她嫁給誰,不管她愛誰,最後……都會是我的,我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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