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水芙蓉 第九章

    九

    方框小格拘束人點墨成金了事端

    城裡的夜幕降臨的時候卻沒有鄉村原野的濃濃霧靄,不一會兒街燈便徐徐亮起,彼鄰的房子裡陸續射出光亮。大人們忙著晚上加班或是政治學習,小孩們在街燈下遊戲。張道然從食堂里提了半桶溫水,在小房裡洗了手臉,便覺得寂寞無聊,只好早早地躺到床上拿出曾經讀過的語文課本來翻看。他覺得自己文化基礎差,難以勝任縣裡的工作,特地從收藏的書籍中找了幾本帶到了這裡。他一下就翻到了魯迅的那篇《三味書屋》並默誦起來,整個木樓房子經過白天的繁忙之後,此時幾乎靜謐得有點孤寂,顯得幾乎是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一般。他放下書,翻身下床來,想出去見見縣城夜的世界,喧譁的世界,以解解寂廖冷清的心境。不一會,他驚喜地聽到有人踏上木地板和蹬樓梯板的聲音,那聲音不是雜亂的,是有節奏地連續不斷,還有人說話的聲音。整個辦公室樓房又象從沉夢中醒來,井然繁忙起來。他想,難道是象我們生產隊樣,白天在田間忙過活,晚上還要召開群眾大會進行政治學習,開展鬥私批修。他決定出去看個究竟,以證實自己的判斷。

    整個辦公樓下共十多間辦公室,一下都亮起了燈,一會還響起了一陣上夜班的玲聲,幹部們在繼續著白天的工作。有的在開會碰頭研究工作,有的在學習文件精神和上報文章,有的在交流學習心得體會,也有的還在用電話聯繫基層的情況。整個樓房幾乎就成了全縣的神經中樞,情況在這裡匯集,決策在這裡形成,指揮從這裡發號施令。就是在前幾年這裡的縣領導被當走資派批鬥的時候,造反派的頭頭們也是在這裡向全縣發起文攻武衛的。張道然來到二樓辦公室,見辦公室比白天多了三個人,但一眼就看見了白天的那個周秘書,便來到他的身旁。周秘書對坐在靠裡邊的一高頭中年幹部說:「向主任,這是小張同志,他中午來的,是找您報到來的。」張道然忙轉向向主任,走近他喊了聲「向主任」,然後靜靜地等待著向主任的表示和吩咐。

    他們相互對望了下,向中堂就覺得面前矗立的完全象個放牛娃,頭髮象刺蝟全身的毛刺,虎頭虎臉的,不象什麼寫文章的清秀青年,心想也許他在生產隊是出類撥萃的,而在這縣委大機關里人才濟濟的地方就相形見拙了。向中堂心裡感嘆著,凝慮著,但願不是書記們看走了眼。否則,怎麼會選這個毛小子進縣委辦公室呢。張道然立刻覺得眼前的這位向主任,那覷覷逼人的目光和輪角突顯的臉像是那麼的威嚴。向中堂象毛主席那樣將煙夾在中指和食指間然後神情地插到嘴裡深深吸了口,再然後出口大氣伴上悠悠青煙,又將半戳煙放到煙缸椽上,最後用手熱示意,同時說:「坐下。」他不喜歡有人立在他坐著的前面,人高馬大地聽他教誨,那麼高低不分反下為上了,盛氣凌人似的。向中堂認真地說:「小張,你來了就算到辦公室正式上班了。」他說說停停,卻又在審閱桌上的材料。張道然目不轉睛地聆聽著,卻怎麼也等不到後面的話語,又不好問明白自己該怎麼上班去,該做些什麼事。好一會,向中堂終於金口難開地說了句:「你就坐在小周對面的桌上。具體做秘書工作。」向中堂又拿起煙吸了下,這下都沒有青煙吐出,繼續說:「我明天下鄉去的,具體事就和小周分首做。」他說話的語氣中才帶出煙霧。張道然忙湊近向中堂,不假思索地說:「向主任,您能不能說明白些。比如說是寫材料,還是電話聯繫。您只管吩咐,如果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您只管批評。」他見向主任沒有任何表述,卻瞟見周國慶在向他遞眼色,便不再往下說什麼。向中堂沒有攔截他的話,看張道然不說了,最後輕輕地說:「你去吧。」

    辦公室里沒有第二個插話,就連周國慶也只是一旁暗中觀陣,不能把向中堂的話解釋得明了具體些。張道然記下了向中堂的話,看著其他的同志分別在做著自己的事,也不好再打擾,只好按向主任的指示離去。他不知這第一印象在向主任的心目中是好是壞,擔心會不會讓他回家去務農。然而,他從周國慶傳給自己的眼神中悟到,自己的「不懂就問」似乎有些不合這大機關的節拍。他憂心忡忡地回到房裡,想起剛才的情形,越想越覺得焦慮不安起來,難道是向主任的心裡有煩惱的事不成,難道這大機關的向主任就是這個牛脾氣,這樣內向的個性,不比大隊的毓書記直爽外向,巷子裡趕豬直去直來,難道是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說了不該說的話,而惹怒了向主任。為什麼在場的同志都木頭墩子一般,不說句笑話來調節一下氣氛呢?此時,他更覺得周國慶是自己合得來的知已了。


    張道然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拿起書本來翻看,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還在擔心是不是剛才自己的話說得不妥貼,惹怒了向主任,那今後的日子怎麼混下去,隊裡的人是寄予自己希望的,怎麼能讓他們失望呢?特別還有那爺爺的歷史問題,他的思緒亂,亂得想念起他出世後就未見過的親生母親。也許是他沒有得到過母愛,而養成了無所事是和城府老成。而此時的他卻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對母親的依戀,就象第一次離開家庭離開母親的孤獨孩童,憂鬱淒切。他乾脆關了電燈,上床睡去,懶得憂慮思考那些問題。俗語說自家的床好睡,人家的飯好吃。然而,他也許第一夜在新的地方睡覺,輾轉反側、番燒餅一般的睡不著覺。不知怎麼搞的,剛才在辦公室的那一幕反覆呈現在眼前,他告誡自己別想那些,安心睡覺,明天好早早起床上班。第一天上班要以良好的心態,給人個好看法。向主任為什麼沒有明確的表示,難道是象如來佛對孫悟空的腦袋敲了三下,讓聰明絕頂的孫猴子自我猜磨出其中之意。我張道然可比不了那孫猴子,怎麼能猜透領導的心機呢?道然啊,道然啊,我的小張同志啊,小張,你怎麼老想著那不該想的事情呢,你安心睡你的覺吧,只要你一心工作,盡了努力,自己對得起自己,休管天崩地裂,旁人說三道四的。

    隱約而零碎的雞叫聲此起彼伏,由遠而近。張道然借著月光起床,上屋後的廁所小解,他險些踩翻了糞池上的木板,幸虧沒有一腳踏進惡臭的大糞里,他的那只有力的右手本能地迅速扶住了一木樁,當他的雙腳剛立穩,那扶撐的木樁又搖晃了,他又忙鬆開手,使勁的睜大眼晴,辯清廁所的一切環境,然後解開褲扣,搬出那二伙記來,小便滯脹得他小腹發痛了,要一泄為快。然而,他使著勁怎麼也打開不了那膀胱的閘門,他又告誡自己,廁所里沒有別的人,靜心放膽小便,終於小便暢快地奔放出來。正在他興奮之餘,怎麼茅廁里還蹲著一位婆子。他趕緊停止小便,收撿了那二伙記,向茅廁離去。忽地那婆子說話了:「慌什麼,是我。小便不解乾淨,會弊出病來的。」他聽那聲音好熟悉,再定眼一瞧,原來是冉臘娥,便沒好氣地說:「你怎麼不早說,嚇了我一跳。我怕人家說我懷有淫邪。」冉臘娥已經立起身穿好了褲子,笑了笑說,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就是有個大姑娘赤條條地站在面前,你也不希罕的。我和你同床共忱有多少個日子你沒有沾我一下了,我懷疑你是不是成了皇宮裡的太監,要麼就是陽萎變性了。張道然羞愧地說:「我對你確實沒有那份心情,這叫我也沒能辦法……」

    &當」的鈴聲響徹天空,也喚醒了張道然。他睜開惺忪而泛紅的雙眼,見窗口已經大亮。他毫不懶惰,一骨碌地起床,連忙穿衣,開門出房來,見整個樓房還是靜悄悄的,就是那些嬉戲的麻雀嘰哇地吵鬧著。他想這一定敲響的起床鈴聲,回味了下卻不知昨夜是怎麼睡著,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他想得儘快積攢點錢買塊手錶,可以方便工作起居。他概數了下,大約只睡了三四個小時,而這第一天上班的事激勵著他,也就不感覺到有絲毫的困意,頭腦特興奮而清醒。他回到房間,迅速整理了床鋪,洗漱梳理,就上二樓想提早打掃辦公室,然而辦公室的門還鎖著。他只好回到房間,將房門打開,靜靜地候著。當一聽到有腳步聲,便趕緊出房來,見只是個小個子的小同志,又見小個子進了一樓的會議室,便也跟著進去。張道然主動對小個子說:「同志,你早。我是辦公室新來的,我叫張道然。請問你有打開辦公室門的鑰匙嗎?」小個子見張道然很真誠的自我介紹,便說:「我叫吳漢斌,是通訊員,專為書記領導們搞後勤服務的,還有打開水、收發信件等等一些勤雜事務,你以後就叫我小吳,你是昨天報到的,我昨天看到你坐在辦公室里。怎麼你沒有配鑰匙?我去替你開門去。」張道然心想,通過小吳的話說明了自己來縣委機關還沒有與別的人打交道,卻已經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到來。他感覺這縣委機關的人就是不同凡響,警惕性特別高。

    周國慶提前幾分鐘進辦公室的時候,張道然已經將辦公室打掃得乾乾淨淨,整理得井然有序,還將辦公人員的茶杯里的余茶葉也倒掉清洗,正坐著看報紙。周國慶發現報夾移動了地方,便將它又搬回原處。張道然忙解釋說:「周秘書,報夾不能放在茶桌旁,要是倒茶時稍不注意就會將開水潑到報紙上,潑濕了報紙就不好了。」周國慶沉著臉,很不高興地說:「搞工作怎麼能不小心呢。你才來不懂什麼,辦公室里的東西是不能隨便亂動的,遇事都得有一定之規,這一切向主任都很習慣了的,否則,向主任他不高興的。」張道然憋了一口氣,不想和他爭辯,畢竟他先在辦公室,比自己有發言權。周國慶見張道然再沒有堅持,也還算謙虛,好共處同事,就拿過一疊草表,就吩咐說:「這是我擬的草表,縣委準備近期召開全縣四級幹部會。我們先要作一些準備工作,把有關情況摸起來,為領導決策和講話報告提供依據。你照著樣子把表格劃正,等向主任審定後再交列印室。這表是附在文件後的,我還要趕緊擬出文件。」張道然接過他設制的草表,繼續聽著他說:「這次會很重要,要開到大隊支部書記,主要是學習貫徹毛主席關於安定團結的指示,把工作重心轉移到促進農業的《綱要》上來。草表上的字為了趕時間,我寫得很潦草,搞不清楚的地方就問我。」周國慶又到自己的辦公桌上拿了直尺、複寫紙和萬用表遞給張道然。

    有了具體事做,張道然就踏實起來,埋頭伏案照著葫蘆畫瓢。一會兒電話鈴聲響,張道然窺視著周國慶無動於衷,便放下手中的圓珠筆,起身去接電話。他大聲地回答說:「我是縣委辦公室。是找郭書記呵,好!」他放下電話聽筒,小聲對周國慶說:「是找郭書記的。」周國慶抬頭告訴他說:「郭書記在隔壁辦公室,要是他在不在辦公室,看是不是在樓下的會議室。縣委正籌備著召開婦代會和團代會,因為鬧兩派使婦聯和共青團的工作都中斷了,去年底才恢復工作。」張道然等不得他把話說完,便到隔壁辦公室去喊郭書記接電話。郭書記叫郭志清,才三十八歲年紀,是大縣的縣委書記、一把手。郭志清來到辦公室接上電話,說:「喂,我是老郭。哦,你找小郭啊,等著。」他放下電話,便平和地對周國慶說:「小周,是找小郭的,你們去共青團叫他。」郭志清再沒有說別的話,而是看了一眼張道然便離開辦公室。周國慶立刻起身,臉像一下變了,他連看也不看張道然一下,趕忙去喊來了共青團的郭部長。

    共青團的小郭叫郭靖,是共青團大縣委員會的宣傳部長,是打電話的對方為了尊敬他,嘴裡喊的郭書記。電話是縣機械廠團委打來的,詢問團代會的有關宣傳資料是否已經印發。等郭靖接過電話離去後,張道然忙自愧地對周國慶說:「真對不起,讓你受了領導的批評。」周國慶很嚴肅認真地說:「我受批評倒沒有什麼。只是你今後接傳電話要仔細聽清楚,問清楚,還要作好記錄。如果出現了差錯,是要追究政治責任的。今天的電話幸好只是喊錯了人,要是傳錯了話,造成了工作上的不良後果,就對不起領導,對不起人民了。」張道然虛心地聽著,頗受啟迪,更認識了其嚴重性。隨後,他們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各自忙著工作。一個上午,張道然按周國慶的要求,硬是將十二張表格全部劃好,趕在下班前交給了周國慶,這才輕鬆地噓了口氣。

    中午,周國慶沒有休息,他吃了飯就在辦公室里一欄一欄、一字一字、一絲不苟地檢查著張道然劃正的表格有沒有差錯。他見小張的字儘管是習了貼的楷體,而寫在表格的欄目內卻不那麼好看。再看到表一里的學習毛主席指示的人次寫成了人數,表四里的夏糧預計總產寫成了單產,而單產欄內寫成了總產。他沒有再往下看,覺得小張毛手毛腳的做事太不認真了。下午上班時,張道然上樓時就見辦公室的門開著,還以為是自己下班時忘記關門了,心頭一楞,可到辦公室門前一瞧,見是周秘書已在辦公室里了。張道然靜靜地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一言不發,好一會,周國慶將表格丟到他的面前,說:「你仔細檢查一遍,把錯了的重劃。」張道然二話沒說,將自己花了一上午精力劃的表,對照周國慶的草表,認真查看,果然有幾張欄目內的字寫錯了,還有一張表的線條划過了界。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痛恨自己太馬虎了,沒有將劃好的表格檢查一遍後再給他,他反思自己是搶時間是自以為是所致,他得出了一個經驗,不能為了趕時間出現差錯。否則,時間搶得越快那差錯越多,反工的時間用得更多,不如一頭老講求質量,認真自查自糾,做到萬無一失更好。張道然更全神貫注地划起表來,就將重新改正的表再交給周秘書。周國慶一過目,卻又發現線條劃錯了,子項的線條延伸到了母項,便子項與母項並列,出現了母子不分的邏輯錯誤。張道然接過一看,發現是上午劃錯的那張,忙將剛才改正的找出來遞給他。周國慶接過一看,便說:「這就對了。」周國慶見張道然目光不敢正視自己,便沒有加以指責,就問:「累不累?」張道然笑了說:「坐辦公室象比在隊裡勞動吃虧些。」周國慶也說:「要習慣就好了。坐辦公室肯定沒有在田裡勞動累乏。」他停了一下,接著說:「你們大隊是地委的點,你也熟悉情況,今天晚上加個班,把點上的工作情況寫個材料,等向主任看了,作內部通訊發,以好推動面上的工作,你看沒有什麼難度吧。」張道然顯出詫異的目光,不解地問:「是我寫?還是講給你……?」周國慶肯定地說:「就你寫。」張道然的神經又緊繃起來,只好應允,便又向他摸了摸寫作的主題和謀篇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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