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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周圍的官員很多,太子既然已經發話了,眾人心下各有想法都憋在了肚子裡,沒敢表態。等沒人的時候,方九城率先問太子「太子宅心仁厚,實乃百姓之福,可是殿下免稅這件事可有稟明聖上?施恩於民之事太子做了,聖上心中不會有想法?」
自古以來,都是皇帝施恩於民,太子都是要干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雖然太子現在負責賑災之事,可涉及到稅銀入庫,不是一筆小數目,太子沒回稟陛下,私自決定,一旦被人彈劾,夠他喝上一壺的了。
太子猛然驚醒,後背滲出了一身的汗。他造次了!如果是國舅在他身邊,他腦中的弦是時時緊繃狀態,不敢絲毫的越界,可國舅去了懷城,他又感念方九城都能替百姓做些實事,他也可。所以一時大意,就擅自做主了。
未經稟報,擅作主張,此乃為臣之大忌。
他忙修書一封,讓人快馬送到懷城,把自己擅自做主免了慶州兩年稅賦的事情告知於國舅。
國舅收到信以後,眉頭一皺,顯然也知道這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寧帝派來的太監還沒走,他凝眉思索片刻,準備了一張銀票,私下讓人給準備回京的太監喜德,讓他回京為太子美言幾句,又寫了一封奏摺把慶州大旱,土地龜裂,實不堪種地,詳詳細細地寫了進去,臨了又推舉了世家出身,熟悉慶州各地的謝雲。
喜德回京奏報的時候,果然寧帝的臉色不好看,天家最不缺的就是子殺父,父殺子。父子父子,就算是父子,也免不了猜忌。他縱然對太子期望很高,可他的聲望不能比自己高,太子太能了,就會顯得自己太無能了。
喜德並沒有大肆的誇讚太子,反而是稱讚了國舅,為了賑災日日要被當地的富商和世家周旋宴飲,日日醉酒,膽汁都吐了出來,寧帝一聽,也能想像那個場面,一時間心就軟了,看到國舅的奏報,舉薦謝雲。他便派謝云為監察御史,查看下慶州各地的稅賦,是否如太子所言,一切是否屬實。
於是謝雲的調令下來,沒等他回京,反而是要先要監察一遍慶州的稅賦,說不好聽的,就是查一遍太子。這個問題可大可小,如果他回稟的嚴重了,太子地位都有可能不保。他畢竟在慶州任職多年,怎麼不懂慶州百姓的苦,他心裡感激欽佩太子,奏章怎麼回稟,他已心中有數。
這頭太子給國舅寫完了信,心想反正禍已經闖出來了,還能怎麼樣,無非是不當這個勞什子太子了,他自幼當上太子,兢兢業業的有時候過得索然無味。
有時候他實在是羨慕其他的兄弟,別人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他卻要被大儒們盯著背各種治國之理。
他在保亭待了數日,又想去營城看看,方九城求之不得,太子屬官想攔,可太子最近似乎是放開了,執意要去。國舅又不在,沒人可以壓制太子,只能隨他了。
從保亭到營城,正是受災次重到最重的地方,一路上道路崎嶇泥濘,之前下了那麼多天的大雨,路邊的地還有縫隙沒填滿,可見之前旱得有多嚴重,太子本來還為自己免了稅賦而忐忑,看到這麼慘烈的情景,又覺得自己免得年頭少了,應該免三年的。
先前太子屬下是分頭行動,已經有人提前前往了各地布粥,百姓似乎安穩了許多,一路上倒是還平安,百姓百姓,穿衣吃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吃不飽飯,一切都是白搭。吃飽穿暖,性命無礙,一切都好說。
太子一行人來到營城,此刻洪水褪去,有的地方還存了很多的水,房子都倒塌了,這個地方的確是受難最重的地方,要不是有個好縣令,估計這次遭災,百姓不是餓死,就是被洪水淹死了,攤上一個不顧自己前途,一心為民著想的好縣令,的確是營城百姓的福氣。
太子來的時候憑著的是一腔熱血,來了之後驚喜的發現,房子全都塌了,就連方九城的縣衙都不例外,他一行人到這了,下榻在哪?
還好屬官提前帶了各種帳篷,在山上地勢高的地方搭起來。
方九城引太子前來,就是想要讓他親自看一看他的百姓,有時候耳聞不如眼見,別人說得不如自己看的印象深刻,太子顯然也是懂得了他的良苦用心。
沒人的時候問方九城誆自己過來,意欲何為?
方九城這才把自己先前準備的東西拿了出來「這是慶州各縣的稅賦,我先前整理的,是按照年月排列的。如果朝廷派來巡察使,這個給您,或許能用得上……」太子身子一頓,伸手接過。
卻又聽方九城說道「這是河道圖,河水泛濫,均有記載,這個是天象記錄,囚刑紀錄,初犯和累犯分開記載,各不相同。」
太子隨手打開,只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記載得清清楚楚。這些東西在他手上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
方九城並不貪功勞「這裡的記載不止微臣在任的十二年,微臣先頭的幾任也一直在紀錄著……」他前幾任也都是勤勤懇懇地為民,沒少向朝廷上摺子要錢要人,只是人微言輕,滿心期盼的摺子遞了上去,最後如泥牛入海再沒了回音,有的只是無盡的等待和失望,那些為民請命的摺子早不知道在戶部的哪個犄角旮旯里吃灰呢。
方九城就是知道上了摺子也沒什麼用,戶部手頭沒錢,不會顧下面的邊邊角角,他知道要不來錢,才不得不撒開手,甩開膀子自己干。
方九城又打開了一張自己手繪的工程圖「 營城地勢太窪,每年雨季但凡雨水多下點,營城就要遭災,微臣是想在這個地方引水過去,一是為了泄洪二是為了長久的治理此地……」
太子看著他已經鬢白的頭髮,認真聽著他的想法「如果是大規模動工,還是要上報朝廷,你寫好方案,孤遞摺子上去給父皇。」他一日還是太子,一日還坐在這個位置上,自然還是要兢兢業業地把事情安排好,方九城熱淚盈眶,俯下身子給太子恭恭敬敬地行禮。
太子又低頭看著他「孤如今,恐怕自身難保,你擅自搶糧的事情,孤恐怕未必能給你說得上話。」他再欣賞方九城,可他也只是太子,不能替寧帝做決定。眼下他雖然沒把方九城下獄,可最後方九城能不能保住一命,尚不好說。一切還要聽父皇的。
他們在營城重新改造了房子,又去山上開山鑿土,夯實了地基。把部分的路面墊高了。
然後又重新選的高處蓋得房子,熱火朝天的大幹了數日,營城才總算是有了些模樣。
沈芳一直跟謝瑾瑜他們在一起,到了營城深居淺出,無比的安靜,也不說滿哪亂走,謝瑾瑜和魏嬰似乎對營城也不是很感興趣,幾個人居然消停的待了好多天。
直到聖旨下來,方九城縱兵搶糧,即日下獄,回京待審。
寧帝的聖旨,太子自然不能違抗,方九城被下了大牢。
好在營城也恢復了大半,民心穩定得差不多了。
曹國舅來信,讓太子帶著方九城即日出發,懷城匯合。
這一日烈日當空,方九城作為待審的朝廷欽犯坐在了牢車裡,他初來營城之時,尚是中榜後的意氣風發,來到此地,被此地的貧瘠所震撼,一心想要脫貧,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不知不覺在這幹了十二年,把自己的大好年華都獻給了此地。
一行人出發回京,太子的馬車在前面,謝瑾瑜的馬車跟在後面,最後面的是關著方九城的牢車。
以往有牢車遊行,百姓定然是要圍觀看熱鬧的,爛菜葉子啊,臭雞蛋啊,砸出去心裡痛快。
沈芳坐在謝瑾瑜的車裡,強忍著沒掀開車簾,她無法想像當他爹被百姓唾棄,扔菜葉子的情形,他該多難受。
她對她爹其實是有怨氣的,她爹心裡,百姓永遠是比她重要,她總是被捨棄的那一個,被捨棄的滋味,並不好受,不知道她爹被百姓唾棄,被百姓捨棄的時候,滋味又如何。
外面果然看熱鬧的百姓圍了上來,太子的親兵在道路兩旁維持著秩序,生怕百姓上前衝撞了太子。
營城的民風彪悍,他們之前都有耳聞。
可出乎意料的是,百姓們卻安安靜靜的跪著,失聲慟哭,默默地給方九城磕頭,爛菜葉和臭雞蛋不但沒有,有的膽子大的百姓,還追在牢車後面,伸手跟著方九城握手告別。
有的甚至往他身上扔銅錢和銀子。
「方縣令,一路走好啊。保重身體啊……」
「方縣令,要好好的啊,您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啊……」
「方縣令,您可要保重啊……」
起初是少部分人哭,最后街道兩排百姓們邊扣頭邊哭,方九城身著囚衣,髮髻散亂,面容再不復年輕時得意氣風發,他卻吟著淡淡的笑容,揮手示意「張三,回去吧。」
「王五,好好孝順你娘,回去吧……」
他說著說著,也忍不住老淚縱橫,看守他的士兵,都是太子的親衛,本來是不待見他的,可看到此情此景,他們也是百姓出身,心知這麼受到百姓愛戴的父母官,是多麼難得。雖然還是阻攔著百姓別再上前了,動手卻輕上許多,有的心地軟的,轉過頭來,偷偷抹淚。
人群中終於是爆發了大規模的哭聲,百姓們哭喊著方縣令,方青天。
太子終於是忍不住,叫停了馬車,他掀開車簾,看到百姓圍繞著囚車上的方九城,仿佛他不是上京受審,而是擢升。方圓數十里,百姓密密麻麻的送行。
太子靜靜地看了片刻,才放下帘子,輕輕敲了下馬車,示意上路。
謝瑾瑜和魏嬰還是很好奇的,他們也偷偷掀開了車簾,——咦。
他倆被眼前的情景震動,不時跟沈芳說「你看,這個老伯哭得撕心裂肺……」
沈芳偷瞥了一眼,是老劉頭,兒女都不在世了,地里的幾畝地都是下等田,他又得了疾病,本是要一命嗚呼的,是她爹派人找了大夫,給開了藥,又讓人村里人幫忙耕種,她為什麼印象這麼深刻,因為那天她爹本來是說好帶她放風箏的,結果因為這個老頭,失約了。
看,這些百姓都比她重要。
她臉上一片麻木,她承認她爹是好官,深受百姓愛戴,可她卻總是被好官捨棄的那頭,好官怎麼樣,現在不是還是坐在囚車裡嗎。
她別過了頭,又閉上眼,刻意不去聽車外痛哭失聲依依惜別的百姓。那哭聲震耳欲聾,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人心裡難受,哭得她都有點不恨她爹了……
是的,她內心挺恨她爹的,當她在萬福寺挑水劈柴時,當她被人追殺時,別人她怪不得,可自己的爹總是可以恨上一恨的。
她聽著車外聲聲入心的哭聲,心下酸澀,卻是為了自己,如果她是她爹,恐怕也會為了這樣樸實的百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她閉上眼,手忍不住微微發抖,自己註定是被捨棄的一方,讓她無怨無悔她又辦不到,佛曰的自苦,說的就是她這種人,她還是不夠高尚。
手上忽然一熱,被另外的一雙溫暖的手覆蓋上,她抬頭一看,卻正撞入謝瑾瑜的雙眼,他的神情嚴肅而認真「別怕,還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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