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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鋪那邊今天酒鬼賭棍們人滿為患,和和氣氣,其樂融融,都是說那二掌柜的好話,不是說二掌柜這般玉樹臨風,有他大師兄之風,就是說二掌柜的竹海洞天酒搭配醬菜陽春麵,應該是咱們劍氣長城的一絕了,不來此處飲酒非劍仙啊。
這讓某些人反而心慌,喝著酒,渾身不得勁兒了,琢磨這會不會是某些敵對勢力的下作手腕,難道這就是二掌柜所謂的拙劣捧殺伎倆?於是這些人便默默將那些言語最起勁、吹噓最膩人的,名字相貌都記下,回頭好與二掌柜邀功去。至於不會冤枉好人,誤傷盟友,反正二掌柜自己把關便是,他們只負責通風報信告刁狀,畢竟其中還有幾位,如今只是得了二掌柜的暗示,尚未真正成為可以一起坐莊押注坑人掙錢的道友。
城頭這邊,郁狷夫啃著烙餅,一手拎著水壺,眺望城頭以南的某處戰場,多了好多的小坑窪,能夠從這麼高的城頭,看見那些地面上的坑坑窪窪,可以想像置身其中,只會是坑窪大如湖、人小如芥子的光景。
郁狷夫如今時常來在城頭,與少女朱枚算是半個朋友了,畢竟在邵元王朝這撥劍修裡邊,最順眼的,還是愛憎分明的朱枚,其次是那個金丹劍修金真夢,其餘的,都不太喜歡,當然郁狷夫的不喜歡,只有一種表現方式,那就是不打交道。你與我打招呼,我也點頭致禮,你要想繼續客套寒暄就免了。遇見了前輩,主動招呼,點到即止,就這麼簡單。
我郁狷夫只是來砥礪拳法的,不是來幫著家族勢力拓展人脈的,何況郁家只與倒懸山還算有點香火情,與劍氣長城,八竿子打不著。
至於朱枚,大概早就覺得自己與郁狷夫是失散多年、異父異母的親姐妹了吧。
郁狷夫有些憂愁,烙餅帶的太少,吃得太快,包裹裡邊的那些烙餅,早已陣亡殆盡,咫尺物裡邊也所剩不多了。
只不過小小的憂愁,不值一提,此次來劍氣長城淬鍊體魄,初衷是追尋曹慈的武學道路,夯實金身境。沒想到能夠遇到那個同樣是金身境武夫的二掌柜,也沒想到比起心目中的劍氣長城,此地劍仙更加讓人心神往之,哪怕郁狷夫不是練氣士,更不是劍修,依舊會覺得相較於地大物博的浩然天下,劍氣長城的一些可取之處,絕無僅有。
郁狷夫吃完了烙餅,喝了口水,打算再休息片刻,就起身練拳。
練拳是天大事,註定是她郁狷夫這輩子的頭等事,可是偶爾偷個懶,想點拳法之外的事情,不打緊。
那位左右前輩的劍術,無愧最高二字。
劍仙孫巨源親眼目睹過那場戰事的首尾,按照孫劍仙的說法,左右此次出劍,先是「力大無理」,硬生生將岳青劈落城頭,隨後不再拘束劍氣,岳青從頭到尾,還手次數,屈指可數,不是岳青不強,而是那把本命飛劍百丈泉,劍氣瀑布,聲勢大不過左右劍氣的湖海,另外那把本命飛劍雲雀在天,更是連落地的機會都不多。
不過孫巨源也笑言,岳青是收了手的,不是客氣,而是不敢,怕真的被左右一劍砍死。
同時,也是給其他劍仙出手攔阻的台階和理由,可惜左右沒理睬好言勸說的兩位劍仙,只是盯著岳青以劍氣亂砸,不是真的雜亂無章,恰恰相反,只是左右的劍氣太多,劍意太重,戰場上劍仙分生死,稍縱即逝,看不真切全部,無所謂,只求躲得掉,防得住,破得開,許多險峻時分的劍仙出劍,往往就真的只是隨心所欲,靈犀一點,反而能夠一劍功成。
當時左右一言不發,但是意思很明顯,岳青之外其餘劍仙,遠觀無妨,言語無礙,唯獨近身之人皆敵。
那兩位劍仙當時都快尷尬死了,其中一人,被左右手中出鞘長劍一劍斬下,大地開裂,溝壑頓生,若非左右故意偏移了十丈,那位劍仙差點就得卯足勁硬抗此劍,他只好呼朋喚友,又喊了兩位劍仙助陣,依舊是誰都不敢放手攻伐,萬一左右舍了岳青不管,更換劍尖所指之人,怎麼辦?
在岳青不得不傾力出劍之際,城頭之上出現了老大劍仙的身影,雙手負後,凝視著南邊戰場,好像與左右說了句話。
左右這才收劍。
孫巨源最後與郁狷夫感慨道,劍術如此高了,還最不怕一人單挑一群,這左右,難不成是想要在劍氣長城一步登天?
郁狷夫當時好奇詢問,何謂一步登天。
只可惜孫巨源笑著不再言語。
郁狷夫站起身,沿著牆頭緩緩出拳,出拳慢,身形卻快。
走出約莫一炷香後,遇到了一位迎面走來的白衣少年郎,郁狷夫根本不想知道此人姓甚名甚,可是這就得先問過嘰嘰喳喳的耳報神朱枚,答應不答應了。朱枚說這個少年,是那陳平安的學生,寶瓶洲人氏,姓崔名東山,按照輩分,算是文聖一脈的三代弟子,就是崔東山好像腦子不太好靈光,時好時壞,可惜了那副漂亮皮囊。
對方筆直前行,郁狷夫便稍稍挪步,好讓雙方就這麼擦肩而過。
不曾想對方好像也是這般打算,剛好又對上路線,郁狷夫便再次更換,對方也恰好挪步,一來二去,那崔東山停下腳步,哭喪著臉道:「郁姐姐,你就說要往左邊走還是往右邊走了,我反正是不敢動了,不然我怕你誤以為我圖謀不軌,見著了女子好看便如何如何。」
郁狷夫也未說什麼,見他停步,就繞路與他遠遠錯身而過,不曾想那人也跟著轉身,與她並肩而行,只不過雙方隔著五六步距離,崔東山輕聲說道:「郁姐姐,可曾聽說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可有心儀的一眼相中之物?我是我家先生當中,最不成材,最囊中羞澀的一個,修為一事多費錢,我不願先生擔憂,便只能自己掙點錢,靠著近水樓台先得月,在先生那邊偷摸了幾本印譜、幾把摺扇,又去晏家大少爺的綢緞鋪子,低價收入了幾方印章,郁姐姐你就當我是個包袱齋吧,我這兒有兩本印譜、三把摺扇、六把紈扇,和六方印章,郁姐姐,要不要瞧一瞧?」
郁狷夫停下腳步,笑道:「如果我沒有看錯,你那艘符舟渡船,是流霞洲出產的山上重寶,你靠著販賣印譜、摺扇這些零碎物件,就算生意興隆,賣一百年,夠不夠買下那艘符舟?我看難。直說吧,找我是為了什麼事情?」
只見那少年滿臉哀傷,無奈,苦澀,怔怔道,「在我心目中,原本郁姐姐是那種天底下最不一樣的豪閥女子,如今看來,還是一樣瞧不起雞零狗碎的辛苦掙錢啊。也對,鐘鳴鼎食之家,桌上隨便一件不起眼的文房清供,哪怕是只破裂不堪縫縫補補的鳥食罐,都要多少的神仙錢?」
郁狷夫搖頭道:「還不願意有話直說?你要麼靠著隱藏的實力修為,讓我停步,不然別想我與你多說一個字。」
郁狷夫剛要前行,崔東山趕緊說道:「我一門心思掙錢,順便想要讓郁姐姐記住我是誰,郁姐姐不信,傷了我心,也是我自找的,我都不捨得生郁姐姐的氣。既然如此,我與郁姐姐打個賭,賭我這些物件裡邊,必然有郁姐姐不光是看得上眼的,還得是願意掏錢買的,才算我贏你輸,若是我輸了,我就立即滾蛋,此生此世,便再也見不著郁姐姐,輸得不能再多了。若是我贏了,郁姐姐便花錢買下,我贏得又是米粒兒大小,如何?」
郁狷夫笑了笑。
那少年卻好像猜中她的心思,也笑了起來:「郁姐姐是什麼人,我豈會不清楚,之所以能夠願賭服輸,可不是世人以為的郁狷夫出身豪門,心性如此好,是什麼高門弟子氣量大。而是郁姐姐從小就覺得自己輸了,也一定能夠贏回來。既然明天能贏,為何今天不服輸?沒必要嘛。」
郁狷夫臉色陰沉,道:「你是誰?!」
少年委屈道:「與郁姐姐說過的,我是東山啊。」
郁狷夫扯了扯嘴角,「我不但願賭服輸,我也敢賭,將你的物件拿出來吧。」
崔東山滿臉羞赧,低頭看了眼,雙手趕緊按住腰帶,然後側過身,扭扭捏捏,不敢見人。
郁狷夫一拳便至對方腦袋太陽穴。
只是對方竟然一動不動,好似嚇傻了的木頭人,又好像是渾然不覺,郁狷夫立即將原本六境武夫一拳,極大收斂拳意,壓在了五境拳罡,最終拳落對方額頭之上,拳意又有下降,只是以四境武夫的力道,並且拳頭下墜,打在了那白衣少年的腮幫上,不曾想哪怕如此,郁狷夫對於接下來一幕,還是大為意外。
原本郁狷夫看不出對方深淺,但是內心會有一個高下的猜測,最高元嬰境,最低洞府境,不然身在劍氣長城,這少年的腳步、呼吸不會如此自如順暢。哪怕是洞府境,好歹躋身了中五境,故而自己這五境武夫一拳,對方可躲,四境一拳,對方也可扛下,絕不至於如何受傷,當然一時半刻的皮肉之苦,還是會有點。
可郁狷夫哪裡會想到對方挨了一拳後,身體飛旋無數圈,重重摔在十數步外,手腳抽搐,一下,又一下。
這算是四境一拳打死了人不成?
郁狷夫一步掠出,蹲在那白衣少年身邊,流了鼻血是真的,不是作偽,然後那少年一把抱住郁狷夫的小腿,「郁姐姐,我差點以為就要再見不著你了。」
郁狷夫皺了皺眉頭,拳意一震,立即彈開那個白衣少年,後者整個人瞬間橫滑出去十數步。
崔東山坐起身,抹了一把鼻血,剛想要隨便擦在衣袖上,似乎是怕髒了衣服,便抹在牆頭地面上。
看得郁狷夫愈發皺眉。
朱枚沒說錯,這人的腦子,真有病。
就在郁狷夫想要離開之時,實在不願意跟這種人糾纏不清,不曾想崔東山已經從袖子裡飛快掏出了兩部印譜,整整齊齊放在身前地上,只不過兩本印譜卻不是平放,而是立起,遮擋住後邊所有的印章、摺扇紈扇,崔東山咧嘴一笑,招手道:「郁姐姐,賭一把!」
郁狷夫猶豫了一下,大步走向那張「小賭桌」。
估計是擔心她瞥見了印譜「兩扇大門」後邊的光景,明知必輸,便要心生反悔不賭了,崔東山還抬起雙手,迅速遮住那些印章扇子,兩隻下垂的雪白大袖,好似搭建起了遮風擋雨的房頂。
郁狷夫盤腿而坐,伸手推開兩部印譜,明顯不是會掏錢買下之物。
不過在郁狷夫動手之前,崔東山又伸出雙手,掩蓋住了兩枚印章。
所有摺扇都被郁狷夫伸手移開,拿起崔東山沒有藏藏掖掖的印章,看那印文,笑了笑,是那魚化龍。魚,算是諧音郁。
是個好說話好兆頭,只不過郁狷夫依舊沒覺得如何心動,我郁狷夫打小就不喜歡郁狷夫這個名字,對於郁這個姓氏,自然會感恩,卻也不至於太過痴迷。至於什麼魚化不化龍的,她又不是練氣士,哪怕曾經親眼看過中土那道龍門之壯闊風景,也不曾如何心情激盪,風景就只是風景罷了。
故而郁狷夫依舊只是將其放在一邊,笑道:「只剩下最後兩方印章了。」
崔東山雙手手心按住印章,如仙人五指向下遮山峰,「郁姐姐,敢不敢賭得稍微大一點,前邊的小賭賭約,依舊有。我們再來賭郁姐姐你是喜歡左邊印章,還是喜歡右邊印章?或者郁姐姐乾脆賭得更大一點,賭那兩邊都看不上眼,即便心動卻不會花錢買,如何?郁姐姐,曾經有問拳我家先生的女子豪傑氣,不知道今天豪氣實在猶在?」
郁狷夫問道:「兩種押注,賭注分別是什麼?」
崔東山便以心聲言語,微笑道:「比最早賭注稍大,就是賭郁姐姐以後為我捎句話給郁家,賭得更大,就是幫我捎話給周神芝,依舊只有一句話,放心,郁姐姐只是捎話人而已,絕不會讓你做半點多餘事情。不然賭約作廢,或者乾脆就算我輸。」
郁狷夫瞬間神色凝重,以武夫聚音成線道:「我可以不賭?」
崔東山笑道:「當然可以啊。哪有強拉硬拽別人上賭桌的坐莊之人?天底下又哪有非要別人買自己物件的包袱齋?只是郁姐姐當下心境,已非方才,所以我已經不是那麼信得過了,畢竟郁姐姐終究是郁家人,周神芝更是郁姐姐敬重的長輩,還是救命恩人,故而說違心言,做違心事,是為了不違背更大的本心,當然情有可原,只是賭桌就是賭桌,我坐莊終究是為了掙錢,公平起見,我需要郁姐姐願賭服輸,掏錢買下所有的物件了。」
郁狷夫鬆了口氣。
崔東山微笑道:「願賭服輸,是郁狷夫相信自己能贏。只可惜今天這次認輸,此生都未必能贏回來了。當然當然,終究是小事。人生在世,豈可為了一己之小快意,而無視世間之大規矩風俗。拳高尚且如此,拳未高,更改如此。」
郁狷夫抬起頭,「你是故意用陳平安的言語,與我激將法?」
寧府門口大街上,郁狷夫第一場問拳,陳平安曾說武夫說重話,得有大拳意。
崔東山笑眯起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今日一退又如何,明兒多走兩步嘛。郁狷夫又不是練氣士,是那純粹武夫,武學之路,從來逆水行舟,不爭朝夕之快慢。」
郁狷夫問道:「你是不是已經心知肚明,我若是輸了,再幫你捎話給家族,我郁狷夫為了本心,就要融入郁家,再也沒底氣遊歷四方?」
崔東山點頭笑道:「自然,不知道點賭客的品性人心,豈敢坐莊,八方迎客?只不過郁狷夫不喜老祖宗賞賜的名字而已,身為女子,卻非要被人以男兒看待,哪個有心氣的女子,長大了還會喜歡?只不過我相信郁狷夫對於自己姓氏,觀感還是不錯的。」
郁狷夫苦笑。
朱枚朱枚,你個呆子痴兒。不管此次輸贏,回頭我都要罵你幾句。
不過郁狷夫在心情複雜之餘,其實一直在細細觀察對方的雙手細微動作,希望以此來辨認出到底哪一方印章,更讓這個崔東山胸有成竹。
只是越看越想,郁狷夫越吃不准。
郁狷夫掏出一枚小暑錢,輕輕一彈,落地後,是反面,郁狷夫說道:「右手!我賭右手遮掩印章,我不會掏錢買。」
崔東山一彎腰,就要去拿小暑錢了。
郁狷夫怒道:「崔東山!」
崔東山抬起頭,一臉茫然,「贏了不收錢,我幹嘛要坐莊和當包袱齋,我家先生是善財童子,我又不是嘍,我就掙些辛苦錢和良心錢。」
郁狷夫怒目相向。
崔東山笑嘻嘻收回手,抬起一手,露出那方印章,「郁姐姐生氣的時候,原來更好看。」
郁狷夫伸手一抓,凌空取物,將那印章收在手中,並非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上的任何一方印章,低頭望去。
邊款: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雲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
印文則是: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郁狷夫死死攥緊這一方印章,沉默許久,抬起頭,「我輸了,說吧,我會捎話給家族。」
對方之厲害,不在知道石在溪、郁綺雲這兩個化名,對方既然連自己與家族與周老先生的關係脈絡,都一清二楚,這些都不算什麼。
對方的真正厲害,在於算人心之厲害,算準了她郁狷夫由衷認可陳平安那句言語,算準了自己一旦輸了,就會自己願意答應家族,不再四處逛盪,開始真正以郁家子弟,為家族出力。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對方需要自己捎話給老祖宗的那句言語,郁家不管聽說後是什麼反應,最少也會捏著鼻子收下這份香火情!更算準了她郁狷夫,如今對於武學之路,最大的心愿,便是追趕上曹慈與陳平安,絕不會只能看著那兩個男人的背影,愈行愈遠!
郁狷夫神色黯然,等了片刻,發現對方依舊沒有以心聲言語,抬起頭,神色堅毅道:「我願賭服輸!請說!」
崔東山看著這個女子,笑了笑,到底還是個比較可愛的小姑娘啊,便說了句話。
郁狷夫驚訝道:「就只是這句話?」
方才此人言語,十分古怪,古怪至極!
「郁家老兒,趕緊去找個四下無人處,大聲嚎三遍,『我不是臭棋簍子誰才是』,「我喜歡悔棋我贏過誰」。」
難道說朱枚那小妮子的言語,其實才是一語中的,千真萬確?
畢竟這種言語,自己只是捎話,話帶到了,至於老祖宗做與不做,都無所謂的。
崔東山撿起那枚小暑錢,篆文極其罕見了,極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一顆小暑錢當穀雨錢賣,都會被有那「錢癖」神仙們搶破頭,郁姐姐不愧是大家閨秀,以後嫁人,嫁妝一定多。可惜了那個懷潛,命不好啊,無福消受啊。命最不好的,還是沒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以前是相互瞧不起、如今是他瞧得上了、她依舊瞧不上他的郁姐姐,嫁為人婦。一想到這個,崔東山就給自己記了一樁小小的功勞,以後有機會,再與大師姐好好吹噓一番。
崔東山左手始終按住最後一方印章,笑道:「郁姐姐,要不要最後賭一次,若是我贏了,郁姐姐就再與周神芝說句話,可要是我輸了,與郁家的言語都可以不作數,這顆小暑錢也還你,反正算我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所有賭約都算我輸,如何?」
郁狷夫想了想,哪怕自己最後一局,幾乎是穩贏的,但是郁狷夫依舊不賭了,只是女子直覺。
郁狷夫搖頭道:「不賭了!」
而對面那人大笑起來,「郁姐姐賭運看似不好,實則很好,至於為何我如此說,郁姐姐很快就會知曉答案,而且就在今天。」
郁狷夫怒道:「還來激將法?有完沒完?!」
崔東山握住那枚一直藏頭藏尾的印章,輕輕拋給郁狷夫,「送你的,就當是我這個當學生的,為自家先生與你賠罪了。」
郁狷夫接過那枚印章,目瞪口呆,喃喃道:「不可能,這枚印章已經被不知名劍仙買走了,就算是劍仙孫巨源都查不出是誰買下了,你才來劍氣長城幾天……而且你怎麼可能知道,只會是印章,只會是它……」
崔東山如那小小稚童故作高深言語,唏噓感慨道:「天下大賭,贏靠大運。」
崔東山收起所有沒被郁狷夫看上眼的物件,站起身,「這些零碎物件,就當是郁姐姐贈送給我的厚禮了,一想到與郁姐姐以後便是熟人了,開心,真開心。」
郁狷夫依舊坐在原地,抬起頭,「前輩到底是誰?」
能夠稱呼她老祖宗為郁家老兒和臭棋簍子,甚至指名道姓,直接稱呼周老先生為周神芝。
那白衣少年笑眯眯道:「我是東山啊。」
崔東山大踏步離去,去找別人了。
崔東山走出去幾步後,驟然間停步轉頭,微笑道:「郁姐姐,以後莫要當著他人面,丟錢看正反,來做選擇了。不敢說全部,但是絕大多數時候,你覺得是那虛無縹緲的運氣一事,實則是你境界不高,才會是運氣。運氣好與不好,不在你,卻也不在老天爺,今日在我,你還能承受,以後呢?今日只是武夫郁狷夫,以後卻是郁家郁狷夫,我家先生那句話,但請郁姐姐日思夜思,思量復思量。」
郁狷夫默然無言。
她當下手中那枚印章,並無邊款,唯有印文。
雁撞牆。
郁狷夫轉頭望去。
那個白衣少年郎,正在牆頭上邊走邊打拳,咋咋呼呼的,嗓門不小,那是一套大概能算是王八拳的拳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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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劍仙正在傳授邵元王朝這撥孩子劍術。
按照劍氣長城的規矩,上了城頭,就沒有規矩了,想要自己立規矩,靠劍說話。
苦夏劍仙是外鄉人,劍術不低,卻性情溫和,加上如今自己與這撥年輕天才在劍氣長城的名聲,實在一般,自然更加不會去針對一個坐在遠處看他們練劍的白衣少年,而且那少年只是看了他們幾眼,便很快自顧自看書,苦夏劍仙瞥了眼書名,是一部棋譜,名為《快哉亭譜》,在中土神洲尤其是邵元王朝,流傳很廣,專解死活題,其中序言有一句,更是備受推崇,「我之著法高低,需看對方棋力最大之應對著法,以強手等待強手,再以更大強手步步勝之,豈不快哉?」
苦夏劍仙笑了笑,此人應該修為境界不低,不過藏得好,連他都很難一眼看穿底細,那就不會是觀海境龍門境修士了,至於是地仙中的金丹還是元嬰,難說。
難道是想要以下棋來砸場子?這個真實年齡不太好說的「少年郎」,會不會來錯地方了?
苦夏劍仙除了傳授劍術之外,也會讓這些邵元王朝未來的棟樑之才,自己修行,去尋覓抓獲機緣。
那個文聖一脈門生的少年,耐心不錯,就坐在那邊看棋譜,不但如此,還取出了棋墩棋罐,開始獨自打譜。
在一個休息間隙,所有年輕劍修都有意無意繞開了那個白衣少年,不是怕他,也不是怕他的先生陳平安,而是怕那陳平安的大師兄。
關於左右出劍,城頭之上,他們各有默契,隻字不提,可是在劍仙孫巨源的孫府,私底下沒少說。
「大劍仙岳青不過是隨便說了幾句文聖一脈的香火如何,那左右便要與人分生死?劍術高些便有理?不愧是文聖一脈的高徒,劍術是真高,道理是真大。」
「岳青大劍仙在劍氣長城這邊,戰功赫赫,經歷過多少場大戰,斬殺了多少妖物?!他左右一個只參加一場大戰的劍仙,若是重傷了岳青,甚至直接就打死了岳青,那麼蠻荒天下是不是得給左右送一塊金字匾額,以表感謝?」
「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打打殺殺,大劍仙岳青怎麼就說錯了,文聖一脈的香火凋零,可不就是自找的?也虧得文聖一脈的學問給禁絕了,虧得我們邵元王朝當年是禁絕銷毀最多最快的,真是萬幸。不然浩然天下若是被這一脈學問當家做主,那真是好玩了。小肚雞腸,興師動眾,虧得此處是地方狹窄的劍氣長城,不然還留在浩然天下,天曉得會不會依仗劍術,捅出什麼天大的簍子。」
只不過這些年輕人義憤填膺的時候,並不清楚劍仙苦夏坐在孫巨源身邊,一張天生的苦瓜臉更加苦相了。
孫巨源以寬衣大袖,坐在廊道上,手持「酒泉」杯飲酒,笑問道:「苦夏,你覺得這些傢伙是真心如此覺得,還是故意裝傻子沒話找話?」
苦夏沒有給出答案。
因為兩個答案都不是什麼好答案。
孫巨源似乎比苦夏更認命了,連生氣都懶得生氣,只是微笑道:「烏合之眾,聒噪擾人。」
苦夏鬆了口氣。
好歹還能住在孫府。
但是孫巨源最後一番話,讓苦夏只覺得無奈,「在浩然天下,是東西不能亂吃,話可以亂講。在我們這邊,剛好顛倒,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講。言盡於此,以後有事,別找我幫你們求情,我孫巨源只是個小小的玉璞境劍修,不夠人幾劍砍的,何況砍死還白搭,不落半個好,何苦來哉。我就奇怪了,邵元王朝照理說,也是個文氣不少的地兒,怎麼這幫小崽子,應該都沒少讀書,書上道理,總該吃進肚子幾個吧,吃了山珍海味,便拉出屎來填茅廁,好歹有用點,但是吃了道理也是拉出屎,自己嘴巴臭不臭,旁人嘴巴臭不臭,這也都是聞不著的啊?我事先說好,他們這些話,在我孫府裡邊說,就算了,反正我孫府的名聲,已經給你們害得爛大街了,如果再出去嚷嚷,孫府不幫忙收屍停屍的。」
苦夏劍仙現在還記得孫巨源言語最後的冷漠眼神,以及最後那句話,「畢竟我們劍氣長城是窮鄉僻壤,讀書識字更是稀罕事,出手沒個輕重,死無全屍,很難拼湊。」
苦夏劍仙開口說休息半個時辰後,朱枚便立即跑去找郁狷夫了,要告訴她這邊來了那個崔東山,一看就是要鬧事的。
金真夢依舊獨自坐在相對角落的蒲團上,默默尋覓那些隱藏在劍氣當中的絲縷劍意。
林君璧則坐在蒲團上,為幾位劍修解答疑難。
唯獨嚴律起身,走向那個名叫崔東山的陳平安學生,躍上牆頭,轉頭看了眼棋局,笑問道:「是溪廬先生《快哉亭譜》的死活題?」
崔東山抬起頭,瞥了眼嚴律,沒有說話,低下頭,繼續獨自解題。
嚴律笑道:「你留在這邊,是想要與誰下棋?想要與君璧請教棋術?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君璧不會走來這邊的。」
崔東山頭也不抬,說道:「蔣觀澄,如果你想要跟我攀關係,好與我的大師伯混個熟臉,我也勸你趕緊滾蛋。」
蔣觀澄?
嚴律啞然失笑。
崔東山抬起頭,「怎麼,你這亞聖一脈子弟,想要與我在棋盤上文斗,過過招?」
嚴律搖搖頭,笑容恬淡,神色從容,「你認錯人了,我嚴律雖然不是亞聖一脈子弟,但是也很清楚,亞聖一脈門生弟子,循規蹈矩,謹遵聖賢教誨,從不作無謂的意氣之爭,道理在書上在心中,不在劍上拳頭上,當然也不會在棋盤上。我不是亞聖一脈,尚且知曉此理,更何況是亞聖一脈的萬千學子,以為然?」
崔東山疑惑道:「你叫嚴律,不是那個家裡祖墳冒錯了青煙,然後有兩位長輩都曾是書院君子的蔣觀澄?你是中土嚴家子弟?」
嚴律板起臉,沉聲道:「請你慎言!」
崔東山擺擺手,一手捻子,一手持棋譜,斜眼看著那個嚴律,一本正經道:「那就不去說那個你嘴上在意、心裡半點不在意的蔣觀澄,我只說你好了,你家老祖,就是那個每次青山神酒宴都沒有收到請帖,卻偏偏要舔著臉去蹭酒喝的嚴熙,享譽中土神洲的嚴大狗腿?!每次喝過了酒,哪怕只能敬陪末座,跟人沒人鳥他,偏還喜歡拼了命敬酒,離開了竹海洞天,就立即擺出一副『我不但在青山神上喝過酒,還與誰誰誰喝過,又與誰誰誰共飲』嘴臉的嚴老神仙?也虧得有個傢伙不識趣,不懂酒桌規矩,不小心道破了天機,說漏了嘴,不然我估計著嚴大狗腿這麼個名號,還真流傳不起來,嚴公子,以為然?」
嚴律臉色鐵青。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言語而已,輕飄飄的,讀書人的氣量何在?為何要對我動殺心?並且問心無愧,自認殺我絕對有理,你怎麼做到的?你就不怕我膽子小,直接給你嚇死?真不怕被我大師伯把你剁成肉泥啊?還是說,因為看不出我修為高低,又忌憚我家修士境界高出天外的先生,外加你自己又是個廢物,所以才忍著,想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想啊,按照這麼個道理,再按照你們的規矩,你與我那個你們嘴中的大師伯,豈不是一類人?只不過你嚴律是老狗腿教出來的小廢物,故而劍術在糞坑,我家大師伯劍術在天上,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區別而已。」
嚴律咬牙切齒,雙手握拳,最終卻微微一笑。
崔東山放下棋子與棋譜,深呼吸一口氣,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笑容燦爛道:「瞅瞅,你們的道理,我也會啊,果然講你們的道理,更簡單些,也舒心些。」
崔東山擺擺手,滿臉嫌棄道:「嚴家小狗腿速速退下,趕緊回家去-舔你家老狗腿的腚兒吧,你家老祖道行高,屁股上那點殘羹冷炙,就能餵飽你。還跑來劍氣長城做什麼,跟在林君璧後邊搖尾巴啊?練劍練劍練你個錘兒的劍。也不想想咱們林大公子是誰,高風亮節,神仙中人……」
嚴律即將祭出飛劍之際。
林君璧剛好站起身,「行了,崔東山,我與你下棋便是,這點言語交鋒,不說也罷。」
崔東山一手捏鼻子,一手招呼道:「林公子快快坐下,我只能靠你的仙氣兒,來幫忙驅散這些尿騷-味了。」
嚴律依舊想要出劍,只是卻被苦夏劍仙以言語心聲阻攔,「左右不會為左右自己出劍,卻會為文聖一脈出劍,並且絕對不管你是誰,是什麼境界。」
嚴律臉色微白,躍下城頭,返回蒲團那邊。
與林君璧擦肩而過的時候,林君璧拍了拍嚴律的肩頭,微笑道:「有我呢,我劍術不行,棋術還湊合,對吧?」
受盡委屈與屈辱的嚴律重重點頭。
林君璧抖了抖雙袖,輕輕坐在棋盤對面。
崔東山輕輕搓手,滿臉驚訝且艷羨道:「林公子言行舉止,如此仙氣縹緲,一定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吧?不然怎麼可以做到如此行雲流水,仙氣磅礴的?絕無可能,絕對是一種無形的天賦神通!」
林君璧笑道:「我說了,言語爭鋒無甚趣味,下棋便是。你若是再這麼無賴糾纏,就不與你下棋了。」
崔東山正襟危坐起來,「賭點什麼?」
林君璧搖頭道:「不賭,棋盤上只分勝負。」
崔東山也搖頭,「下棋沒彩頭,有意思嗎?我就是奔著掙錢來的……」
說到這裡,崔東山轉過頭,剛剛有點棋手風範的白衣少年郎,使勁招手笑道:「郁姐姐,這邊這邊,我要與林公子下棋了,且看我如何贏他!」
林君璧也抬起頭,只是相較於崔東山的口無遮攔,同樣俊美皮囊神仙客的林君璧,卻是風度翩翩,朝那郁狷夫無奈一笑。
郁狷夫面無表情。
朱枚忍俊不禁,親昵喊郁狷夫為「在溪在溪」,然後哀嘆道:「果然是個傻子。」
郁狷夫心中百感交集。
果不其然,對方算準了朱枚會與自己說此事,也算準了自己會出現,而自己這位郁家女的出現,自然會激起林君璧這種人的一絲爭勝之心,對於修道之人而言,一絲一毫的芥子念頭,也不是小事。
依舊是都在這個崔東山的算計之內啊。
郁狷夫沒走近對弈兩人,盤腿而坐,開始就水啃烙餅,朱枚便想要去棋盤那邊湊熱鬧,卻被郁狷夫攔下陪著閒聊。
崔東山望向郁狷夫的背影,輕聲感慨道:「我這郁姐姐,若是能夠多看我一眼就好了,可助我棋力暴漲,勝算更多。」
林君璧屏氣凝神不言語。
崔東山轉過頭,「小賭怡情,一顆銅錢。」
林君璧問道:「銅錢?」
「不然?一顆雪花錢,還算小賭?」
崔東山嘖嘖道:「林公子真有錢。」
林君璧笑道:「我上哪兒去給你找一顆銅錢,是了,想著輸也不多,贏了更大,畢竟贏了我一顆銅錢,比贏了一顆穀雨錢,更有說法,將來更能讓看客聽眾們記住。」
崔東山震驚道:「我這神仙難測的絕妙心思,已經藏得如此好,林公子這都猜得到?!我兜里那顆銅錢,豈不是要有離家出走改嫁他人的莫大風險?!」
林君璧不得不承認,自己也被眼前人給噁心到了。當然比起註定已經淪為一個天大笑話的嚴律,還是好了千萬。今日對話,以後在邵元王朝,會有不少人聽說的。嚴律此後在劍氣長城練劍,還有沒有收穫,很難說了,修道之人,心有芥蒂掃不掉,又涉及更棘手的家族聲譽,最少也會害得嚴律比原本應該到手的收穫,清減幾分。
林君璧說道:「說定了,輸贏都是一顆銅錢。猜先?」
崔東山問道:「林公子棋術卓絕,就不樂意讓我三子?不想帶著一顆銅錢大勝而歸啊?」
林君璧已經伸手去棋罐,手攥棋子,無奈道:「能不能講點規矩,你我山上人,但是下棋猜先一事,還是要講一講山下規矩的吧?」
因為棋盤對面那個少年早已屁股抬起,瞪大眼睛,豎起耳朵,林君璧倒也不是沒辦法遮掩棋子聲響,只是對方修為高低不知,自己一旦如此作為,對方一旦是地仙境界,其實還是自己虧的。可下棋是雙防事,林君璧總不能讓苦夏劍仙幫忙盯著。
崔東山坐回原地,點點頭,病懨懨道:「算你贏了先手。林公子棋術深淺暫時不好說,棋盤之外的棋術,真是很厲害。比那個差點就要用自己道理打爛自己臉的嚴小狗腿,是要強上許多許多。」
林君璧鬆開手,重新攥起一把棋子。
厲害的是原本劣勢的林君璧,正因為他率先守規矩,也就能逼著對方哪怕是上五境修士,也得跟著守規矩,未必天下事世事可如此,可終究在這棋盤附近,便該如此。
蔣觀澄那些遠遠觀戰不靠近的年輕劍修,人人佩服不已。
猜先一事,崔東山拿出一顆小暑錢,拋了落地,看了正反面,然後運氣不錯,猜得先手。
被朱枚拉著面朝對弈那邊,郁狷夫看到這一幕後,揉了揉頭,頭疼。
雙方先後落子。
林君璧神色自若,此人是以一本存世極少的古譜《小桃花泉譜》定式先行。
巧妙在可以速戰速決,精髓就在「以極有規矩,下無理先手」十個字上,只不過經不起最頂尖國手稍稍思慮的推敲,尤其是林君璧早早看過了這本棋譜,那麼棋盤上到底誰才是先手?很顯而易見了。
林君璧落子不快不慢,對方始終落子如飛,好似勝券在握。
林君璧故意在幾次關鍵手上,藏了拙。
依舊下到了兩百三十多手,這才輸了。
一顆銅錢而已。
何況真以為自己贏了棋,會讓嚴律這種人感激涕零?
那就不是嚴律壞,而是林君璧自己蠢了。
什麼時候偌大一個嚴家的名聲清譽,需要到了靠一個邵元王朝的少年來挽救了?
林君璧只有輸了,並且輸得毫釐之差,以自己的輸棋,盡心盡力卻遺憾落敗,嚴律才會真正感恩幾分,太多,當然也不會。嚴律這種人,說到底,虛名便是虛名,唯有實在且切身的利益,才會讓他真正心動,並且願意記住與林君璧結盟,是有賺的。
林君璧投子認輸後,笑道:「一顆銅錢,我當下身上還真沒有,放心,我到了城池那邊,自己親自與人借這顆銅錢,反正等到借到為止,到時候是我送錢上門,還是可以托人幫忙,都由勝者決定。」
崔東山輕輕呼出一口氣,凝視著勝負一線間的險峻棋局片刻,然後立即抬頭不再看,笑道:「難怪難怪,林公子肯定是偷偷看過了《小桃花泉譜》,我就說嘛,我這百試不爽的神仙開局,從來只會讓對手剛到中盤便認輸的。」
林君璧笑了笑,不以為意。得了便宜還賣乖,不過如此。
崔東山想了想,「林公子會不會親自借錢,我總不能跟在林公子屁股後邊跟著,我終究不曾學到嚴家門風的精髓啊,但是是林公子是不是親自送錢,我倒是有個想法,若是第二局我贏了,彩頭歸我,我就破天荒拿出一點國手風範來,林公子可以不用自己登門,讓郁姐姐送錢來即可。若是林公子贏了……怎麼可能嘛,我這人下棋,壓箱底的本事那是絕對沒有的,畢竟我的所有棋術棋招,都是他人壓箱底之棋力,他人之神仙手,在我眼中處處是無理手……」
林君璧收起了棋子,就要站起身。
然後瞥了眼,林君璧突然發現不知何時,那本《快哉亭棋譜》已經被白衣少年墊在了屁股上。
林君璧依舊沒有什麼神色變化。
此譜撰寫之人,是邵元王朝的國手第二,第一人自然是林君璧的傳道人,邵元王朝的國師。
但是這位國手,卻與林君璧切磋棋術極多,所以這位溪廬先生,勉強算是林君璧棋道上的半師半友。
崔東山收攏了自己手邊棋罐的棋子,肩頭歪斜,抬起屁股,抽出那本棋譜,輕聲笑道:「死活題死活題,真是差點笑死我,明明就是活死題活死題嘛,看多了,是真的會把活棋活活下死的,我們這位溪廬先生,用心深邃好良苦啊,不惜自毀名譽,也要讓世間棋手看一看何謂反面例子,可敬可悲,可歌可泣,林公子,回頭你一定要幫我介紹介紹,這般高風亮節的國手,以前沒有,以後估計也不會有了。」
林君璧抬起手,示意遠處那些「自家人」就不要再說什麼自家話了。
一旦開口了,真正噁心的不會是崔東山,只會是他林君璧,當然那些人,估計有半數是真生氣,替他和溪廬先生打抱不平,可還剩餘半數,就是奔著這個目的來的,攛掇拱火成功了,然後就可以看熱鬧,作壁上觀。
林君璧根本不給他們這些機會。
自己阻攔了,再敢開口,自然就是腦子太蠢,應該不會有的。
果不其然,沒人說話了。
崔東山將那本棋譜隨手一丟,摔出城頭之外,自顧自點頭道:「若是被蠻荒天下的畜生們撿了去,必然一看便懂,一下就會,從此之後,好似個個尋死,劍氣長城無憂矣,浩然天下無憂矣。」
林君璧坐回原位,笑道:「這次先手算你贏了,你我再下一局,賭什麼?」
崔東山笑道:「這次咱們哥倆賭大點,一顆雪花錢!你我各自出一道死活題,如何?直到誰解不出誰輸,當然,我是贏了棋的人,就無需猜先,直接讓先了,你先出題,我來解死活,只要解不出,我就直接一個想不開,跳下城頭,拼了性命,也要從奉若至寶、只覺得原來下棋如此簡單的畜生大妖手中,搶回那部價值連城的棋譜。我贏了,林公子就乖乖再送我一顆雪花錢。」
林君璧搖頭道:「不解死活題,依舊是下棋。」
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不要被牽著鼻子走。
崔東山一臉訝異,似乎有些意外。
林君璧不敢掉以輕心,對方棋術,絕非嚴律之流可以媲美,此人棋力絕對不下於師兄邊境。至於對方棋力最高到底在何處,暫時不好說,需要自己拎著對方的衣領往上提一提。
林君璧也懶得多看一眼對方的臉色,伸出一手,「這次換你,我來猜先。」
再下一局,多看些對方的深淺。
畢竟又被此人拉上了溪廬先生,以及久負盛名的《快哉亭譜》。
只不過棋盤上的輸贏依舊很其次,自己尚且不在乎輸贏的名聲,難道輸了,溪廬先生便不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國手了,難道《快哉亭棋譜》便會被趕出天下名譜之列了?
第二局棋。
林君璧長考極多。
對方那白衣少年,長考更久,終於不再故意抓耳撓腮,或是偶爾故作為難,微皺眉頭。
輸贏依舊只在一線之間。
這次輪到了林君璧凝視著棋盤許久。
對手最後三手,皆是妙手。
棋力暴漲,棋風大變,棋理顛倒。
這才讓林君璧措手不及,只得在一場雙方對弈中最長之長考過後,再次投子認輸。
那白衣少年的神色有些古怪,「你是不是對彩雲譜第六局,鑽研頗深,既然有了應對之策,哪怕輸贏依舊難說,但是撐過當下棋局形勢,畢竟還是有機會的,為何不下?藏拙藏拙,把自己悶死了,也叫藏拙?林公子,你再這麼下棋,等於送錢,我可就真要喊你再下一局了啊。」
林君璧嘆了口氣,「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扮痴?」
對方驀然大笑,卻是以心聲言語說道:「當然知道,你林公子是想要通過兩局輸棋,讓我覺得你通盤棋理宛如定式,然後等我開口說第三局,押重注,贏我一個傾家蕩產對不對?林公子,你們這些擅長下棋的大國手,心可黑,我今天算是領教了。」
林君璧開口笑道:「第三局,一顆小暑錢。我會傾力下棋。」
崔東山握著拳頭輕輕一揮,搖頭道:「郁姐姐買我扇子的這顆小暑錢,可不能輸給你。其它的小暑錢,隨便你挑,反正我兜里也沒有。」
崔東山轉頭喊道:「郁姐姐,你放心,我就算輸了個底朝天,都會留下這顆姐弟情深義重的小暑錢!」
郁狷夫置若罔聞。
朱枚嘀咕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崔東山哈哈笑道:「小姑娘,大聲點說,我們文聖一脈,被當面罵人,從不計較,有了道理,還要豎拇指,說你罵得好。但是背後罵人嘛,也成,別給我們聽見了。不然翻書如吃屎,吃飯卻噴糞,是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朱枚有些慌張,坐得離郁狷夫更近了些。
林君璧笑道:「隨便那顆小暑錢都可以。」
崔東山突然說道:「再加一點額外的彩頭,若是我贏了,你再將那本彩雲譜送給我。」
林君璧點頭道:「可以。」
第三局。
林君璧先行。
結果先手便大優、距離中盤即勝局只差些許的林君璧,差點被對方下出無無勝負的三劫循環,林君璧雖然始終神色自若,但是心中終於泛起了一股惱火。
雙方一直下到了將近四百手之多!
對於雙方而言,這都是一場驚人收官。
對了下棋兩人,已經沒有人可以看出準確的勝負趨勢。
林君璧在一次落子後,輕輕鬆了口氣。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捻起棋子,身體前傾,長長伸出捻子之手,其餘一手兜住袖口,免得打亂棋子,即將落子之時,林君璧心中大定,贏了!
崔東山突然一個抬手,對那微微錯愕的林君璧搖晃肩頭,「哈哈,氣不氣?氣不氣?我就不下這兒哩。哎呦喂,我真是個小機靈鬼嘞,我這腦闊兒真不大,但是賊靈光哩。」
這大概相當於是大師姐附體了。
朱枚在內,哪怕是那個不太喜歡下棋的金真夢,幾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崔東山思量片刻,依舊是彎腰捻子,只不過棋子落在棋盤別處,然後坐回原地,雙手籠袖,「不下了,不下了,能夠連贏邵元王朝林君璧三局,心滿意足了。」
白衣少年抬頭望天,「今天的月亮圓又圓啊。」
嗯,大白天的,哪有月亮可看,少年是想起了那位周澄姐姐了。
林君璧笑道:「是我輸了。一顆銅錢,一顆雪花錢,一顆小暑錢,回頭我一起雙手奉上。」
崔東山突然冷笑道:「呦,聽口氣,看待勝負很淡然嘛?怎麼,是覺得老子陪你下了四百手,真當我們旗鼓相當了?逗你玩呢,看不出來吧?信不信我們什麼彩頭都不賭的第四局,只賭我在八十手之內,就能夠下贏一隻趴在邵元王朝耀武揚威的井底之蛙?!」
林君璧笑道:「哦?」
崔東山又嬉皮笑臉了,「你還真信啊?我贏了棋,還是三場之多,錢掙得不多,還不許我說點大話過過癮啊?」
崔東山收斂笑意,看向棋子密密麻麻的複雜棋局,嘖嘖道:「你我哥倆好,一起下出了這麼個神仙局,快哉亭都他娘的快要炸裂了吧,因為實在是太快哉了!」
其實這會兒,再沒有一個人膽敢小覷此人棋術了。
嚴律更是如此。
邊境除外,就數他的棋力,相對最靠近林君璧,所以愈發知曉那個白衣少年的棋力之高。
所以他開始從純粹的記恨,變成兼有害怕了。依舊仇恨,甚至是愈發仇恨,但內心深處,不由自主,多出了一份畏懼。
崔東山朝蹲著茅坑不拉屎的那位林公子揮揮手,眼神真誠道:「錢回頭送我,是不是你自己送,無所謂。林公子,我要收拾棋局了,怎麼?還要幫忙啊。你都幫了三個大忙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再這樣,我良心不安,天意使然,使得我無法與你這種大度之人當朋友,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啊。」
林君璧嘆了口氣。
既然下出了第三局,擱在整個邵元王朝歷史上,興許都足以堪稱名局,所以結果還能接受。
崔東山一邊收拾棋子,毫無風範,隨便將棋子丟入棋罐,清脆作響,一邊自言自語道:「連勝三場,舒服,真是舒服。只不過呢,靠著棋力懸殊,碾壓對手,真沒意思,若是雙方棋力無差,輸贏看運氣,運氣在我,再贏了棋,那才最愜意。估計林公子這輩子棋盤上太過順遂,又習慣了以力壓人,是無法領略我這種心情的了。惜哉惜哉。」
崔東山突然笑問道:「怎麼,覺得我棋力太高,或是覺得運氣在我,兩言皆有假?棋力高不高,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但是我運氣好不好,林大公子你得認啊。那咱們再下一局,換一個法子,如何?比的不全是棋力,更在運氣,敢不敢?甚至可以說,我們比的,就只是運氣,這種棋,林公子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再下了。因為只看運氣,所以我們不賭錢了,什麼都不賭。」
林君璧問道:「此話怎講?」
崔東山笑道:「你來決定賭這局棋的輸贏。是輸是贏,你事先與苦夏劍仙說好。只要棋盤上的結局如你所說,無論我在棋局上是輸是贏,都是你贏。我們賭的就是誰的運氣更好,敢不敢?!」
林君璧啞然失笑。
崔東山笑道:「棋術劍術都不去說,只說苦夏劍仙的人品,林公子的賭品,我還是相信的。」
林君璧搖頭道:「這種棋,我不下。」
崔東山竟然點頭道:「確實,因為還不夠有意思,所以我再加上一個說法,你那本翻了很多次的《彩雲譜》第三局,棋至中盤,好吧,其實就是第五十六手而已,便有人投子認輸,不如我們幫著雙方下完?然後依舊你來決定棋盤之外的輸贏。棋盤之上的輸贏,重要嗎?根本不重要嘛。你幫白帝城城主,我來幫與他對弈之人。咋樣?你瞧瞧苦夏劍仙,都急不可耐了,堂堂劍仙,辛苦護道,多麼想著林公子能夠扳回一局啊。」
林君璧無言以對。
此人,是瘋子。
彩雲譜,之所以能被世間所有棋手視為「我於人間觀彩雲,高高在上不可攀」,就在於贏棋之人無敵,更可怕的地方,在於那個輸棋之人,只要起身離開了那張棋盤,離開了白帝城,也是雲下城外我無敵。
關於彩雲第三局的後續,無數棋手都有過極其艱深的鑽研,就連林君璧的師父都不例外,只說那崔瀺不早一步、不晚一步的投子認輸,恰好說明此人,真正當得起世間棋道第二的稱號。
所以林君璧搖頭道:「這種棋,我不下。你我身為棋手,面對這棋盤棋子,就不要侮辱它們了。」
崔東山冷笑道:「你有資格侮辱這彩雲譜?林君璧,你棋術高到這份上了?才五十六手,彩雲局對弈雙方,境界夠了,才可以看得到結局處,其餘彩雲之下的所有棋手,當真知道雙方心中所想?換成你我來下棋,那兩位的中盤結束局,你真有本事維護住白帝城城主的優勢?誰給你的信心,靠連輸三場嗎?!」
林君璧沉聲說道:「不與苦夏劍仙言語棋盤之外勝負,我與你下這殘局!」
崔東山笑道:「好,那就加一個彩頭,我贏了,再下一局,你必須與苦夏劍仙事先說好勝負。」
林君璧說道:「等你贏了這部彩雲譜再說。」
崔東山笑道:「還好還好,林公子沒說『贏了我再說』,不然哪怕是這般仰慕林公子神仙風采的人,也要吐一口唾沫在棋盤上了。」
劍仙苦夏憂愁不已。
其餘年輕劍修,哪怕是金真夢,都對這一局充滿了期待。
崔東山突然轉頭說道:「無關人等,沒資格看這局棋,當然了,真要看也行,不多,一人一顆穀雨錢。都給我大氣些,拿出來拿出來。」
朱枚舉起手道:「我要看,郁姐姐這顆穀雨錢,我幫忙出。」
崔東山立即變了一副嘴臉,挺直腰杆,一身正氣道:「開什麼玩笑,郁姐姐的朋友就是我東山的朋友,談錢?打我臉嗎?我是那種下棋掙錢的路邊野棋手嗎?」
蔣觀澄在內不少人還真願意掏這個錢,但是劍仙苦夏開始趕人,並且沒有任何迴旋的商量餘地。
所以城頭上,竟然只留下了郁狷夫以及有郁狷夫撐腰的朱枚。
雙方各自擺放棋子在棋盤上,看似打譜復盤,實則是在彩雲譜第三局之外,再生一局。
半個時辰過後,長考不斷的林君璧,莫名其妙在右上角中刀,棋盤上只下出三十六新手,林君璧便臉色慘白,遲遲不肯投子認輸。
崔東山淡然道:「按照約定,再下一局,是下那那收官階段輸棋的彩雲譜倒數第二局,棋盤餘地太少太少,意外太小太小了,你依舊為白帝城城主落子。記住了,先與苦夏劍仙說好棋盤外的勝負。就只是運氣之爭,棋盤之上的輸贏,別太過在意。如果還是我贏,那我可就要獅子大開口了,求你與我再下一局。」
林君璧與苦夏劍仙說了棋盤外的誰勝誰負。
然後雙方重新收攏棋子,再擺放棋子。
相較於前一局棋,這一次棋盤上的棋子眾多。
短短一炷香後,白衣少年便笑道:「放心,下一局,這一次,換我來先與苦夏劍仙說勝負,你我再下棋,運氣一事,既然次次在我,賭運太旺,那我就跪求一輸,主動更換運氣方位,這一次若還是我贏,那又如何,反而說明我今天是真的運氣太好啊,與林公子棋術高低,有半顆銅錢的關係嗎?沒有的,沒有的。」
林君璧額頭滲出汗水,呆滯無言。既不願意投子認輸,也沒有言語,好像就只是想要多看一眼棋局,想要知道到底是怎麼輸的。
對方那個白衣少年嘴上說著客氣話,卻是滿臉譏笑。
郁狷夫嘆了口氣,拉著朱枚離開此地。
果然又被那個崔東山說中了。
她郁狷夫先前的「賭運」其實算好的了。
少女朱枚也是知道輕重的,默默跟著郁狷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苦夏劍仙正要開口說話。
崔東山雙指捻住一枚棋子,輕輕轉動,頭也不抬,「觀棋不語,講點規矩行不行?堂堂中土劍仙,更是那周神芝的師侄,身負邵元王朝國師重託,就是這麼幫著晚輩護道的?我與林公子是一見如故的朋友,所以我處處好說話,但要是苦夏劍仙仗著自己劍術和身份,那我可就要搬救兵了。這麼個粗淺道理,明白不明白?不明白的話,有人劍術高,我可以求個情,讓他教教你。」
苦夏劍仙從猶豫變成堅定,不管那個白衣少年的言語,苦夏劍仙沉聲道:「林君璧,可以起身了。」
林君璧猶豫不決,雙拳緊握。
崔東山捻起一枚棋子,輕輕按在棋盤上,隨手一抹,滑到了林君璧那邊的棋盤邊緣,小小棋子,剛好一半在棋盤,一半懸空。
崔東山微笑道:「起身?可以。投子認輸。認輸輸一半。」
苦夏劍仙怒道:「你這廝休要得寸進尺!你竟敢壞林君璧道心?!」
崔東山雙手籠袖,笑哈哈道:「修道之人,天之驕子,被下棋這般閒余小道壞道心,比那嚴律更厲害,這次是真要笑死我了。」
崔東山抬起頭,望向那位怒氣沖沖的苦夏劍仙,笑眯眯問道:「笑死我,就能幫林君璧贏棋啊?」
林君璧顫聲道:「未下棋便認輸,便只輸一半?」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只不過有個小條件,你得保證這輩子再也不碰棋盤棋子。」
林君璧汗流浹背。
崔東山打著哈欠,也不催促林君璧做決定,就只是顯得有些無聊。
世人只知道彩雲譜是彩雲譜。
根本不知道下出彩雲局的對弈雙方,相對而坐,卻在棋盤之外,又有哪些深不見底的勾心鬥角。
那才叫真正的下棋。
你們這些從彩雲譜裡邊學了點皮毛的小崽子,也配自稱棋手國手?
崔東山像是在與熟人閒聊,緩緩道:「我家先生的先生的著作,你們邵元王朝除了你家先生的書房敢放,如今帝王將相門庭,市井學塾書案,還剩下幾本?兩本?一本都沒有?這都不算什麼,小事,願賭服輸,落子無悔。只是我好像還記得一件小事,當年萬里迢迢跑去文廟外邊,動手去砸碎路邊那尊破敗神像的,其中就有你們邵元王朝的讀書人吧?聽說返鄉之後,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後來那人與你不但是棋友,還是那把臂言歡的忘年好友?哦對了,就是那部城根下躺著的那部棋譜之主人,大名鼎鼎的溪廬先生。」
苦夏劍仙心中微動,方才依舊想要說話,勸阻林君璧,只是現在已經死活開不了口。
玉璞境劍修米裕,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當時遇上那人,依舊一動不敢動。
那麼他苦夏此刻也如出一轍。
只是林君璧當下失魂落魄,況且境界實在還是太低,未必清楚自己這會兒的尷尬境地。
崔東山對那林君璧,嗤笑道:「彩頭?接下來我每贏你一局,就要讓你不得不再下一局,哪怕次次只額外收你一顆小暑錢,我都能讓你輸掉所有的修道未來,甚至是半個邵元王朝,我要下到你恨不得現在就去投胎,下輩子再也不碰棋子!你以為與我對弈,是你不想下棋便不想下的?嗯?!」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與誰下棋?!」
崔東山大袖飄蕩,眯眼道:「記住,我是東山啊。」
————
曹晴朗在廊道遇到了裴錢。
裴錢欲言又止。
曹晴朗指了指心口,然後擺了擺手,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
裴錢默不作聲。
曹晴朗笑問道:「我有刻刀,回頭送你一方印章?」
裴錢氣呼呼走了。
曹晴朗撓撓頭,為了等到自己出現,守株待兔很久了吧。
這天,一個鬼鬼祟祟的白衣少年,偷偷敲開了寧府大門,納蘭夜行笑呵呵道:「東山老弟啊,怎麼回事?做賊也不需要敲門吧。」
崔東山懊惱道:「納蘭老哥,小弟今兒去城頭辛苦半天,才掙了點小錢,氣煞我也,沒臉見先生啊。」
納蘭夜行有些可憐被掙錢的人,雖然不知道是誰這麼倒霉。
就在納蘭夜行打算關了門,就與這小王八蛋分道揚鑣的時候,崔東山突然笑道:「走,去老哥屋裡喝酒去。」
納蘭夜行當然不樂意,只是看了眼白衣少年的眼神,便點點頭。
到了那邊,崔東山拿出兩壺酒,納蘭夜行卻很希望是喝自己這邊辛苦藏好的酒水。
但是接下來的談話,卻讓納蘭夜行漸漸沒了那點小心思。
因為對方所說之事,於他這位跌了境界的玉璞境劍修而言,實在太大。
道理很簡單,對方所說,是納蘭夜行的大道之路該如何走。
這還算什麼。
很快就有敲門聲響起。
白嬤嬤很快離開。
是那個已經不是納蘭夜行不記名弟子的金丹劍修,崔嵬。
崔嵬關上門後,抱拳作揖,不抬頭,也不說話。
納蘭夜行想要起身離開,卻被崔東山笑呵呵攔阻下來。
然後崔東山轉頭問道:「是想要再破境,然後死則死矣,還是跟著我去浩然天下,苟延殘喘?今天明天興許無所謂,只會覺得慶幸,但是我可以肯定,將來總有一天,你崔嵬會良心作痛。」
崔嵬始終低頭抱拳,「崔嵬願意追隨先生去往寶瓶洲。明日悔恨,明日再說。」
崔東山笑道:「可以。我答應了。但是我想聽一聽的理由,放心,無論如何,我認不認可,都不會改變你以後的安穩。」
崔嵬沉默片刻,「我崔嵬憑什麼要死在這裡?」
納蘭夜行嘆了口氣,倒是沒有像上次那般勃然大怒,差點沒忍住就要一巴掌拍死崔嵬拉倒。
崔東山點頭道:「問得好。以後到了他鄉,得閒了,或是年老了,不妨自己再來回答此問。去吧,這些年辛苦你了。」
崔嵬卻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跪在地上,面朝納蘭夜行磕了三個頭,「師父不認弟子,弟子卻認自己修道路上的第二位師父!崔嵬此去,再不回頭,師父保重!」
納蘭夜行抬起白碗,喝了一口酒,點頭說道:「既然選擇了去那浩然天下,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別隨隨便便死了,多活他個幾百幾千年。」
崔嵬離開此地,返回自己住處。
崔東山喝過了酒,也很快離開屋子。
只留下一個膝下無子女、也無徒弟了的老人,獨自飲酒,桌上好像連那一碟佐酒菜都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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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黃昏里,齊景龍帶著弟子白首一起登門拜訪寧府。
白首拿出來慷慨赴死的氣魄。
只是天大意外之喜!先是那裴錢據說與一位寧府老嬤嬤練拳,這會兒正躺在病床上呢。
但是恨不得敲鑼打鼓的高興過後,白首又忍不住擔憂起來,那裴錢到底是個小姑娘家家的,少年便問了路,去裴錢宅子那邊逛盪,當然不敢敲門,就是在外邊散步。
至於少年的師父,已經去了好兄弟陳平安的宅子那邊。
屋內卻是三人。
陳平安,崔東山,齊景龍。
各自掏出一本冊子。
陳平安這本冊子上的消息最為駁雜。
崔東山的冊子最厚,內容來源,都是出自大驪繡虎安插在劍氣長城和倒懸山的死士諜子,人數不多,但是個個頂用。
既有新拿到手的,更多還是來自大驪最高機密的檔案。
當然崔東山前不久自己也大致走了遍城池,倒不是真想要靠著自己找到更多的蛛絲馬跡,崔東山從來自認不是什麼神仙,見微知著,前提在「見」。終究是時日太短,還有文聖一脈子弟的身份,就會比較麻煩。不然崔東山可以掌握到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直接就是真相的諸多細節。
齊景龍是通過宗主、太徽劍宗子弟,旁敲側擊而來的消息。
崔東山一揮袖子,比兩張桌子稍高處,憑空出現了一幅雪白宣紙,崔東山心念微動,宣紙上,城池內的大小府邸、街巷,一一平地而起。
然後崔東山分別交給先生和齊景龍每人三支筆,那張宣紙人過無礙,自行恢復,但是偏偏卻可落筆成字。
不同筆寫不同顏色的字,黑,白,灰。
三人都無言語交流,各自寫下一個個名字。
若是相同的名字卻有不同的顏色,崔東山便以手中獨有的硃筆,將那個名字畫圈。
桌上放著三本冊子,有人停筆之餘,可以自行翻閱其餘兩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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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暮色里,齊景龍和白首離開寧府,返回太徽劍宗的甲仗庫宅邸,陳平安只帶著崔東山去往酒鋪那邊。
卻不是真去那邊,稍稍繞路,陳平安讓崔東山幫著注意四周,最終來到了一處陋巷的一棟宅子,談不上寒暄,卻也絕對與豪奢無緣。
崔東山沒有進去,就站在外邊,等到先生進門後,崔東山就去了兩條巷弄拐角處,在那邊百無聊賴蹲著。
只有裴錢還不清楚,這場遠遊,到了劍氣長城,他們這些學生弟子,是待不長久的。
他的先生,只不過就是希望他們幾個,能夠親眼看一看劍氣長城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看一看那些以後註定再也無法看到的壯闊風景。
陶文坐回桌子,問道:「怎麼來了?不怕以後我無法坐莊?」
陳平安笑道:「這虛虛實實的,招數多坑更多,那幫賭術不精的賭棍,別想跟我玩路數。」
陶文說道:「陳平安,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情。對你而言,興許是小事,對我來說,也不算大事,卻也不小。」
陳平安點頭道:「我答應自己的事情,許多都未必做得到。但是答應別人的事情,我一般都會做到。」
陶文點點頭,這個年輕人第一次找自己坐莊的時候,親口說過,不會在劍氣長城掙一顆雪花錢。
陶文玩打趣道:「這話,是二掌柜說的,還是純粹武夫陳平安說的?」
陳平安笑道:「是劍客陳平安說的。」
陶文沉默許久,陳平安笑著拎出兩壺竹海洞天酒,當然是最便宜的那種。
陶文沒用施展袖有乾坤的術法神通,只是起身灶房拿了兩隻酒碗過來,自然要比酒鋪那邊大不少。
陶文喝著口酒,倒了第二碗後,說道:「陳平安,別學我。」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
陶文點點頭,「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別死。別忘了,這裡是劍氣長城,不是浩然天下,這裡都不是你的家鄉。」
陳平安說道:「我會爭取。」
陶文舉起酒碗,陳平安也跟著聚碗,輕輕磕碰,各自飲酒。
陶文問道:「浩然天下,你這樣的人,多不多?」
陳平安仔細想了想,搖頭道:「像我這樣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比我好的人,比我壞的人,都很多。」
然後陳平安問道:「真不去看看?」
陶文笑了笑。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多餘。不像是那個思慮周全、挖坑連環的二掌柜了。
然後默默喝酒而已。
等到差不多都是最後一碗酒的時候,陳平安抬起酒碗,只是又放下,從袖子裡摸出一對印章,輕輕放在桌上,笑道:「不知道陶叔叔願不願意收下這件小東西。」
陶文搖搖頭,「我不好這一口,酸文拽文,是你們讀書人的事,我一個劍修,就算了,放在家裡,又用不著,吃灰作甚?你還是拿著去掙錢再還錢吧,比留在我這邊有意義。」
陳平安就收起了印章,重新舉起酒碗,「賣酒之人往往少飲酒,買酒之人酒量稀爛,酒品不過硬,為何買酒嘛,是不是這個理兒,陶叔叔?」
陶文笑道:「我不跟讀書人講道理。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酒桌上勸人酒,傷人品。」
各自飲盡最後一碗酒。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抱拳,「下回喝酒,不知何時了。」
陶文揮揮手,「與我喝酒最沒勁,是公認的,不喝也罷。我就不送了。」
陳平安離開宅子,獨自走在小巷中。
雙手緊握。
兩枚印章。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蔥蔥。」
陳平安走著走著,突然神色恍惚起來,就好像走在了家鄉的泥瓶巷。
陶文在人世間,是如何的掛念妻女。
自己爹娘不在人世間,會不會也是這般掛念小平安。
陳平安停下腳步,怔怔出神,然後繼續前行。
片刻過後,陶文突然出現在門口,笑問道:「印章我依舊不要,但是想知道,那兩方印章刻了什麼。」
陳平安沒有轉身,搖搖頭,「陶叔叔,沒什麼,只是些從書上照搬抄來的文字。」
陶文笑道:「你這讀書人。」
那個頭別玉簪身穿青衫的年輕人,也沒多什麼。
這就很不像是二掌柜了。
陶文斜靠門口,站在那邊,望向空落落的宅子。
書上文字酸人眼,碗中酒水辣肚腸。
好像確實都能讓人流眼淚。
那麼就說得過去了。
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在小巷子漸漸走遠。
劍仙陶文坐在門檻上,面朝遠處屋內那張桌子,喃喃道:「那次是爹去晚了,又讓你們娘倆等了這麼多年。蔥花,蔥花,不疼,不疼。爹在這邊,一直很好,能吃陽春麵,也能與好人飲酒,你們莫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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