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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有一章。)
梅花園子是倒懸山四大私宅當中,最為迴廊曲折的一座,當然最出名的,還是梅樹,只不過梅花園子裡邊栽種的梅樹,皆自然生發,不作那夭梅病梅狀,疏密自然,曲直隨意。即便如此,還能夠享譽四方,自然還是因為梅花園子向那八洲渡船,重金收購了許多仙家梅樹,移植園中。
梅花園子賞景最佳處,是那懸掛匾額「不爭春」的涼亭。
酡顏夫人跪坐在一張青神山青竹材質的涼蓆之上,雙手疊放膝蓋上,姿容嫵媚,面帶笑意。
她望向那三位緩緩走上涼亭台階的劍修,微笑道:「既然已經事情敗露,願受責罰,只是懇請陸芝大劍仙,出劍利落些。」
陳平安席地而坐,與那酡顏夫人面對面,問道:「不補救一二?上五境的草木精魅,修行何其不易。」
整個寶瓶洲的歷史上,至今還沒有出現一位上五境草木精魅。
酡顏夫人搖頭道:「連那邊境都找得出來,宰得掉,我註定活不了,就不惺惺作態了。」
陳平安問道:「那頭飛升境大妖的真身,難不成就埋在梅花園子?不然你如何得知邊境已死?」
酡顏夫人笑而不語,朝那高瘦女子伸出一隻手掌,「有人曾說劍氣長城的女子,以劍仙陸芝姿容最佳,最是傾國傾城,人與劍最相宜,今日一見,名副其實。」
陸芝皺了皺眉頭。
愁苗劍仙卻嘆了口氣。因為他知道這種話,是誰說的。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只問你一件事,你明明生長於浩然天下,為何如此嚮往蠻荒天下?」
酡顏夫人笑道:「禮聖老爺訂立的規矩是好,可惜後世修道之人,做得都不太好。上了山,修成了道,神仙人物萬萬千,又有幾個拿咱們這些僥倖化了人形的草木精怪,當個人?我自身飽受其苦不談,僥倖脫離苦海之後,舉目望去,千百年來,人世間幾無例外。故而心中怨懟久矣。」
她扭頭看了眼鄰近梅花園子的一座大門方向,收回視線後,微笑道:「倒也不是真的如何喜歡蠻荒天下,一幫未開化的畜生當家做主,那麼座偏遠天下,比起浩然天下,又能好到哪裡去?我就只是想要親眼見一見浩然天下,山上山下人皆死,其中修道之人又會先死絕,唯有草木照舊,一歲一枯榮,生生不息。這個理由,夠了嗎?隱官大人!」
陳平安說道:「你說夠了就夠了。」
愁苗劍仙覺得這趟梅花園子之行,出人意料地順利。
陸芝突然說道:「我攢下的那些戰功,不用白不用,換她一條性命,以後我將她帶在身邊。隱官大人,如何?」
愁苗有些意外。
酡顏夫人更是愕然。
她方才的的確確,心存死志。
早先千算萬算,要麼死,要麼生不如死,既然如此,運氣不算最差,劍仙當中好歹還有個女子,所幸不是只有那些腌臢男人,還不如乾脆些。
酡顏夫人怎麼都想不到陸芝會如此言語。
陸芝對酡顏夫人說道:「以後你就跟隨我修行,不用當奴做婢。」
然後陸芝望向陳平安,想要知道那個答案。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可以。」
酡顏夫人癱軟在地,泫然欲淚。
整座梅花園子,一樹樹梅花綻放無數,這是酡顏夫人與整座小天地,性命相通,牽引天地異象。
陸芝皺眉道:「酡顏,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以後再有生死關頭,只要有男人在你眼前,就別這般模樣。當然,他人要你死,並不容易。」
酡顏夫人朝陸芝伏地而拜,「酡顏謝過道友陸芝!」
酡顏夫人站起身,姍姍而走,站在了陸芝身旁。
便是愁苗都不得不承認,酡顏夫人,是一位天生尤物。
而那個年輕隱官,已經蹲地上,在卷那價值連城的青神山竹涼蓆。
比自家那竹海洞天酒,是要貨真價實一些。
愁苗劍仙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酡顏夫人猶豫了一下,看著那個卷一些竹蓆挪一步的年輕人,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陸芝:「這是?」
陸芝笑道:「咱們隱官大人不好意思在春幡齋那邊搜刮地皮,無主的梅花園子,便要難逃一劫了。」
愁苗便愈發疑惑了。
聽大劍仙陸芝的口氣,好像對於這位隱官大人,如今印象不算差?
陳平安卷好了涼蓆,夾在腋下,站起身,「陸芝,事先說好,梅花園子能夠紮根倒懸山,不是只靠酡顏夫人的境界,而心機手腕,又恰好是你不擅長的。」
陸芝瞥了眼酡顏夫人,「沒關係,只要不惜命,修道之人也好,草木精魅也罷,都是一劍的事情。」
說到這裡,陸芝又說道:「陳平安,你擅長那些亂七八糟的算計,以後也幫我盯著點她。」
陸芝再對酡顏夫人說道:「與你實話實話,我暫時信不過你。不過我可以保證,千年之後,你就恢復自由身。如果我大道夭折,在千年之內便死,就交由陳平安處置。酡顏,你要是覺得千年太久,可以與我討價還價,我不答應就是了。」
酡顏夫人嫣然而笑,向陸芝施了個萬福,婀娜多姿。
到了陸芝這個境界的劍修,劍心尤為清澈,加上陸芝的那麼多傳聞事跡,酡顏夫人還真就願意相信陸芝。
愁苗朝隱官大人伸出大拇指。
果然女人與女人講道理,比較合適。
陳平安將那竹蓆收入咫尺物當中,再讓陸芝、愁苗離開片刻,說是要與酡顏夫人問些事情。
兩位劍仙離開涼亭。
酡顏夫人咦了一聲,環顧四周,「隱官大人,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幾年不見,便是劍修了?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還如此罕見。」
陸芝在不在身邊,天壤之別。
陳平安半點不奇怪,問道:「玉圭宗姜蘅當年來了一次倒懸山,下榻於梅花園子,這位姜氏嫡長子,所求何事?」
酡顏夫人反問道:「為何不直接問一問老龍城桂花島的事情?是不忍心問,卻不得不問,還是不打算問,因為不敢問?」
陳平安皺眉道:「此事無需過問。」
酡顏夫人又笑道:「敢問隱官大人,若是如今去了桂花島,不知是喊那桂姨,還是桂夫人?」
陳平安答非所問,「以後你跟在陸芝身邊,多替她考慮些,劍仙修心,太過純粹,可若是無此劍心,陸芝也不會是今天的陸芝,只是以後她到了浩然天下,未必能夠事事順心。」
酡顏夫人眼睛一亮,「我不用一直留在劍氣長城?」
陳平安點頭道:「你將來會陪著陸芝,一起去往南婆娑洲。」
酡顏夫人微笑道:「既然不但能活,還後顧無憂了,那我就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先說那姜蘅,委實是志大才疏,比那邊境差了十萬八千里,姜蘅最早是看中了范家桂花島,桂夫人沒有答應。便又痴心妄想,想要說服我這梅花園子,幫著玉圭宗,開闢出一條嶄新航道,中轉渡口,是那練氣士以採珠為業的蘆花島。」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是雨龍宗?」
酡顏夫人斜了一眼,「隱官大人是真不知情,還是假裝糊塗?」
陳平安說道:「請說。」
酡顏夫人笑道:「雨龍宗有位女子祖師,早年曾經遊歷桐葉洲,被那姜尚真攪碎了心肝一般,竟是直接跌境而返,好好一位仙人境胚子,數百年之後的今天,才堪堪躋身了玉璞境。那姜蘅作為姜尚真的兒子,敢去雨龍宗登門找死嗎?不過今時不同往日,這會兒姜蘅若是再去雨龍宗,便是誠心找死,也很難死了。」
陳平安坐在長椅上,揉了揉眉心。
只要攤上姜尚真,就全他娘是那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意外。
天底下有幾個供奉,上杆子送錢給山頭開銷的?
不過最大的意外,還是姜尚真如今竟然成為了玉圭宗的一宗之主!
荀淵此人,實在可怕。
在陳平安心目中,姜尚真能有今天的一切,荀淵功不可沒。
撇開個人恩怨,在陳平安看來,只說當宗主一事,荀淵是當得最厲害的一個。
荀淵當年算計自己一事,至今讓陳平安心有餘悸。
酡顏夫人一個掐訣,涼亭中出現了一副老者模樣的皮囊,也被陳平安收入咫尺物。
涼亭內隨後的一問一答,都不拖泥帶水。
最終一行人離開梅花園子。
按照酡顏夫人先前泄露的天機,梅花園子還真會長腳跑路,只是如今又能跑到哪裡去,何況酡顏夫人還跟在了陸芝身邊。
陸芝直接帶著她去了劍氣長城。
陸芝在那城池以南,有座私宅,酡顏夫人暫時就住在那邊。
陳平安則與愁苗一起去往春幡齋,酡顏夫人答應會將梅花園子的所有珍藏記錄在冊,冊子應該會比較厚,到時候送往避暑行宮。
梅花園子名義上的主人,只不過是酡顏夫人一手扶植起來的傀儡。
其中故事之多之曲折,若是酡顏夫人願意講,年輕隱官又有那閒情逸緻願意記錄,估計都能編出一本百轉千回的神怪誌異小說。
陳平安到了春幡齋,米裕三人都去了大堂議事,邵雲岩要比陸芝更晚到倒懸山,至今未歸。
不是邵劍仙不想與陸芝一起返回,實在是御劍根本趕不上陸芝。
為了求快,不去乘坐渡船,想要從扶搖洲一路御劍趕往倒懸山,並不輕鬆。
今夜登門春幡齋的十二艘渡船管事,並不是人人都能夠帶走一枚玉牌,但是只要相互間關係沒好到那份上,這些見慣了江湖險惡的船主,得了玉牌的,就都不會輕易言說此事。沒得到手的,估計也恨不得他人以為玉牌收入囊中了。
陳平安沒有去大堂,在賬房找到了那個韋文龍。
愁苗沒想著去跟一堆賬本打照面,在避暑行宮,愁苗也沒少翻書算賬,用曹袞的話說,就是老子只要出了避暑行宮,這輩子都不想再看一頁書了。
但是陳平安硬拉著愁苗一起落座。
韋文龍見著了年輕隱官和劍仙愁苗,愈發惶恐。
韋文龍搬了些雜書來這邊,陳平安撿起一本,翻開一看,十分驚喜,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這個韋文龍如果是個花架子,陳平安覺得自己都能把手上那本書吃下去。
因為韋文龍用來打發光陰的這本「雜書」,竟然是寶瓶洲舊盧氏王朝的戶部秘檔案卷,應該是老龍城跨洲渡船的功勞了。
韋文龍有些局促不安,硬著頭皮輕聲解釋道:「隱官大人,只要閒來無事,無需算賬,我便看這些各大洲覆滅王朝的戶部記錄,價格不貴,都是一麻袋一麻袋買的,相較於那些珍稀物件,花不了幾顆雪花錢,而且靠著我師父的關係,老龍城六艘渡船都很客氣,都是半賣半送。」
陳平安一拍韋文龍肩膀,笑容燦爛道:「遇見高人了!」
韋文龍一個踉蹌,其實更多是嚇的。
韋文龍笑容牽強,心中惴惴,不愧是大劍仙隱官大人,手勁之大,堪稱恐怖。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在韋文龍附近,便開始詢問一些關於大驪王朝的歷年賦稅情況。
韋文龍對答如流,還說了些早些年戶部官員的小手腳,不過也說大驪王朝的戶部財稅,最近百年以來,一年比一年雲遮霧繞,何況對於這種大王朝而言,賬本上的數目往來,都是虛的,關鍵還是要看那秘密珍藏的山水秘檔賬簿,不然都不用提那座大驪京城的仿造白玉京了,只說墨家機關師為大驪打造的那種山嶽渡船與劍舟,就需要耗費多少神仙錢?韋文龍猜測除了墨家,定然有那商家在幕後支撐著大驪財政運轉,不然早就從山上神仙錢、到山下金銀銅錢,早該悉數崩潰,糜爛不堪。
韋文龍顯然為了能夠真正掌握財稅一事,就必要要深入了解與之相關的一系列規矩。
陳平安多是拋出一個切入口極小的問題,就讓韋文龍敞開了說去。
一說到錢財一事,韋文龍便是另外一個韋文龍了。
文理明通,精熟律例,工於寫算。
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
這門學問,當真值錢。
愁苗劍仙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神采奕奕的年輕隱官。
陳平安突然說道:「務完物,無息幣。」
韋文龍愣了一下,然後輕聲道:「何為治國之道也?」
陳平安微笑道:「農末俱利,平糶各物,關市不乏。」
韋文龍又問:「宗旨為何?」
陳平安答道:「財幣欲其行如流水!」
韋文龍咧嘴笑了起來,情難自禁,雙手按住書案,興高采烈道:「道友,真是道友!」
然後韋文龍無比尷尬,悻悻然收起手,使勁收斂起臉上神色,讓自己儘量恭謹些,輕聲道:「隱官大人,多有得罪。」
陳平安笑道:「同道中人,得罪他個大爺的得罪。以後喊我陳道友便是!好人兄也是可以的。」
愁苗忍不住問道:「你們這是在談論商家學問?」
陳平安擺擺手,「是有很大的關係,但是絕不可混為一談。」
韋文龍瞥了眼那個呆坐著像個木頭人似的愁苗劍仙,韋文龍差點沒忍住翻白眼,一開口就知道是個門外漢雛兒,外行得一塌糊塗,呵,還是個劍仙呢。
難怪當不成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陳平安看了眼窗外天色,留下了一壺桂花小釀在桌上,起身笑道:「歡迎以後來我們避暑行宮做客,若是願意久住,更好,我直接幫你空出一座宅子。不過最早也得等到八洲渡船商貿一事步入正軌,不然難免耽誤正事,不著急不著急。我回了避暑行宮,先幫你幫獨門獨棟的宅子清理出來。」
韋文龍起身,慌張道:「隱官大人,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
陳平安揮揮手,「就這麼說定了。」
離開了屋子,冬末時分,陳平安習慣性搓手取暖。
愁苗劍仙笑道:「心情不錯?」
陳平安笑道:「心情大好。」
如果有機會的話,將來一定要將韋文龍拐去落魄山。
大可以拿那座蓮藕福地給韋文龍練練手。
愁苗劍仙看著傻樂呵的年輕隱官,笑問道:「這韋文龍,真有那麼厲害?」
陳平安點頭道:「拿一座春幡齋跟我換,都不換。」
愁苗問道:「那再加上一座梅花園子呢?」
陳平安埋怨道:「愁苗大劍仙,這麼聊天就沒勁了啊。」
愁苗突然以心聲說道:「隱官一脈這麼多謀劃,效果是有的,能夠多拖延半年。若是八洲渡船商貿一事,也無大意外,大概又多出一年。所以還差一年半。」
愁苗能夠被視為下一任隱官的最佳人選,或者說之一,當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罵了一句娘。
愁苗笑問道:「罵誰呢?」
陳平安說道:「反正不是老大劍仙。」
愁苗微笑道:「奉勸隱官大人,別把我當米裕大劍仙。」
陳平安道:「下不為例,事不過三也行。」
愁苗說道:「方才那韋文龍最後看我的眼神,好像不太對勁。」
陳平安說道:「怎麼可能,韋文龍看你,滿眼仰慕,只差沒把愁苗大劍仙當絕色女子看了。」
愁苗笑問道:「隱官大人,你這是想鼻青臉腫返迴避暑行宮,還是想韋文龍被我砍個半死?」
陳平安笑道:「事不過三。」
成為新任隱官之前。
在茅屋那邊,陳平安與老大劍仙有過一番對話。
「你當這隱官大人,只要能夠為劍氣長城額外拖延個三年,便可以了。」
「只要?」
「不然讓你拖個三十年?你要覺得做得到,現在就答應下來,我這就幫你去寧府、姚家提親去。」
「好的,沒問題。」
「滾。」
————
在山崖書院與寶瓶姐姐道別後,裴錢與崔東山一起離開了大隋京城。
一路跋山涉水,即將走到了那昔年大隋的藩屬黃庭國邊境,用大白鵝的話說就是「優哉游哉,與大道從。」
這一路上,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的裴錢,除了每天雷打不動的抄書,就是耍那套瘋魔劍法,對陣崔東山,至今從無敗績。
不然就是對著那一團金絲髮呆,是那劍氣長城盪鞦韆的女子劍仙,周澄贈送給裴錢的數縷精粹劍意。
裴錢詢問大白鵝多次,這玩意兒真不能吃?寶瓶姐姐和李槐喜歡看的江湖演義小說上邊,都講這些長輩饋贈的寶物,吃了就能增長內力的。
崔東山說真不能吃,吃了就等著開腸破肚吧,嘩啦啦一大堆腸子,雙手兜都兜不住,難不成放在小書箱裡邊去?多滲人啊。
今天兩人在河邊,崔東山在釣魚,裴錢在旁邊蹲著抄書,將小書箱當做了小案幾。
是崔東山親手做的一隻綠竹小書箱,裴錢勉強收下了,比較嫌棄,也不直說自己覺得小書箱顏色不正,只問崔東山曉不曉得啥叫「青翠欲滴」。
崔東山也假裝沒聽見那些層出不窮的暗示。
崔東山一邊釣魚,一邊絮叨起了些裴錢只會左耳進右耳出的花俏學問。
什麼練字一途,摹古之法,如鬼享祭,但吸其氣,不食其質。師古貴神遇,算是過了一門檻。
什麼稚子初學提筆,但求間架森嚴,點畫清朗,斷勿高語神妙。切記不貴多寫,無間斷最妙。
還有那什麼作小楷,宜清宜腴。
裴錢抄書的時候,極為用心,停筆間隙,也不愛聽大白鵝胡說八道。
大白鵝你的字,比得上師父嗎?你看看師父有這麼多烏煙瘴氣的說法嗎?看把你瞎顯擺的,欺負我抄書不多是吧?
崔東山轉過頭,看了眼一抄書寫字就心無旁騖的大師姐,笑了笑。
自己的字行不行?入不入流?看三兩巴掌大小的一幅字帖,賣出多少顆穀雨錢,就知道了。
只可惜不太好說這個,不然估計這位大師姐能立即上山,劈砍打造出七八隻大竹箱來,讓他寫滿裝滿,不然不讓走。
再者也不是所有提筆寫字,就可以稱得上是一幅字帖的。
抄完了書,裴錢蹲在地上,背靠小竹箱,安安靜靜,等著魚兒上鉤,燉魚這種事情,她可是得了師父真傳的。
崔東山突然問裴錢想不想獨自闖蕩江湖,一個人晃悠悠返回家鄉落魄山。
裴錢當然不敢,大白鵝腦子該不會是被行山杖打傻了吧?問這問題,大煞風景。
裴錢連就說不成不成,得師父同意了,她這個開山大弟子才可以獨自下山,再有那一頭小毛驢做伴兒,一起遊歷山河。
崔東山就說再往前走,黃庭國那條御江,是陳靈均的發家地。還有那曹氏芝蘭樓,更是暖樹丫頭的半個家鄉。真不去走一走,看一看?
裴錢背好竹箱,站起身,開始在大白鵝身邊散步,一手抓住小竹箱的繩子,一手攥緊行山杖,「恁多廢話,遊歷事小,趕緊回家事大,沒我在那邊盯著,老廚子一身好廚藝豈不是白瞎,再說了壓歲鋪子的生意,我不盯著,石柔姐姐可喜歡偷偷買那胭脂水粉,假公濟私了怎麼辦。」
崔東山笑道:「石柔買那胭脂水粉?幹嘛,抹臉上,先把人嚇死,再嚇唬鬼啊?」
裴錢皺眉道:「大白鵝,不許你這麼說石柔姐姐啊。好不容易偷偷買了胭脂水粉,還得仔細藏好,免得讓我瞧見,生怕我笑話她……」
崔東山笑呵呵道:「那你笑話她了沒有?」
裴錢繃住臉,憋著笑。
崔東山說道:「先生又沒在。」
裴錢哈哈大笑起來,「那會兒我年紀小,個兒更小,不懂事哩,所以差點沒把我笑死,笑得我肚兒疼,差點沒把櫃檯拍出幾個窟窿。」
裴錢很快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只是笑,可沒說半句混賬話啊,一個字都沒說。天地良心!」
崔東山笑道:「是光顧著笑,說不出話來了吧?」
裴錢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眉開眼笑,「還是小師兄懂我!瞧把你機靈的,釣起了魚,燉它一大鍋,吃飽喝足,咱倆還要一起趕路啊。」
隨即裴錢有些小小的傷心,「石柔姐姐,挺可憐的,以後你就別欺負她了,講道理嘛,學師父,好好講唄,石柔姐姐又不笨,聽得進去。當然了,我就是這麼不是隨口的這麼一說……」
裴錢輕聲道:「小師兄與師父,都是會想好多好多再去做事情的人,我就不管太多嘍,書都抄不過嘍。」
崔東山盯著水面,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嘖嘖道:「先生比你年紀還小的時候,可就敢一個人離開大隋,走回家鄉了。」
裴錢疑惑道:「弟子不如師父,有嘛好稀奇的?」
崔東山說道:「弟子不必不如師,是書上黑紙白字的聖人教誨。」
裴錢撇嘴道:「我只聽師父的。」
崔東山無奈道:「我是真有著急的事情,得立即去趟大驪京城,坐渡船都嫌太慢的那種,再拖下去,估計下次與大師姐見面,都會比較難,不知道牛年馬月了。」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行吧,早這麼苦兮兮求我,不就完事了,去吧。我一個人走回落魄山,米粒兒大的小事!」
她從袖子裡摸出一張黃紙符籙,倒也沒有立即貼在額頭上,又小心翼翼藏入袖子。
她曾與師父走過千山萬水,那麼這張符籙,陪伴她的光陰,也差不離了。
有它在,萬事不怕。
崔東山笑問道:「那我可真走了啊?」
裴錢不耐煩道:「廢話恁多!你當我的那套瘋魔劍法是吃素的?」
崔東山哀嘆一聲,「算了算了,還是再陪著大師姐走上一段路程吧。不然先生以後知道了,會怪罪。」
裴錢站在大白鵝身邊,說道:「去吧去吧,不用管我,我連劍修那麼多的劍氣長城都不怕,還怕一個黃庭國?」
崔東山收起魚竿。
「稍微送送你,瞧見那邊的石崖沒,把你送到那兒就成。」
裴錢與崔東山走在河畔,輕聲說道:「大白鵝,與你說句心裡話?」
「行啊。」
「其實師父擔心以後我不懂事,這個我理解啊,可是師父還要擔心我以後像他,我就怎麼都想不明白啦,像了師父,有什麼不好呢?」
「怎麼不與師父直接說?」
「師父本來就擔心,我這麼一說,師父估計就要更擔心了,師父更擔心,我就更更擔心,最喜歡我這個開山大弟子的師父跟著再再再擔心,然後我就又又又又擔心……」
崔東山望向遠處青山,微笑道:「心湛靜,笑白雲多事,等閒為雨出山來。」
裴錢皺起眉頭,「拐彎抹角笑話我?」
「誇你呢。」
「天地良心?」
「天地良心!」
最後裴錢停下腳步,沉聲道:「小師兄,一路小心!」
崔東山微笑點頭道:「如果沒有遇到先生,我哪來這麼好的大師姐呢?」
崔東山拔地而起,如一抹白雲歸鄉去。
只是崔東山卻沒有就此離去,施展了障眼法,俯瞰那河邊。
只見裴錢站在原地許久,最終捨得挪步,甩開雙手,每一步都想要邁出極大,就是慢了些,就這麼速度,想要走到棋墩山,都得一百年吧。
崔東山揉了揉眉心,鬧哪樣嘛。
就這麼看了老半天,大師姐似乎開竅了,深呼吸一口氣,一腳重重踏地,瞬間前沖,一閃而逝,快若奔雷。
崔東山更愁了。
就大師姐這米粒兒大小的膽子,真要遇見了那些山精鬼魅,還不得你嚇我的,我嚇你的,互不耽誤,一起嚇死對方啊。
崔東山環顧四周,御風遠遊,更是風馳電掣,卻悄無聲息,去了一條更大些江河,一跺腳,將那河水正神直接震出老巢,一把抓住對方頭顱,擰轉手腕,讓其面門朝向遠處那個背著竹箱的嬌小身影,崔東山淡然道:「瞧見沒,我大師姐,你一路護送去往紅燭鎮,不許現身,不許露出任何蛛絲馬跡,然後你就可以打道回府,算你一樁功勞,事後可以得到一塊大驪無事牌,大驪禮部自會送你,在家等著便是。可要是稍有差錯,我打爛你金身。」
說到這裡,崔東山五指微微加重力道,一位水神的金身直接爆竹炸裂般,當場崩出無數裂縫,收了手後,「我總覺得你這廝做事不靠譜啊,怕你不當回事,先碎了你一半金身,事成之後,你就去找鐵符江水神楊花,讓她幫你修繕金身,再取那無事牌。」
水神又聽到那個白衣少年自顧自嘀咕道:「碎了一半金身,歪心思是沒了,只是本事愈發不濟,豈不是更不牢靠?」
那水神差點自個兒就徹底金身崩潰了。
這位術法通天、口氣更比天大的老神仙,你到底要咋整嘛。
從頭到尾,小神我可是一句話沒說、半件事沒做啊。
崔東山鬆了五指,輕輕一拍那水神的頭顱,縱橫交錯的無數條金身縫隙,竟是瞬間合攏,恢復如常。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看著那個一臉痴呆的水神,問道:「愣著幹嘛,金身碎了又補全,滋味太好,那就再來一遭?」
那水神咽了口唾沫,就要御風去追那個所謂的「大師姐」。
結果被白衣少年一巴掌甩到河水當中,濺起無數浪花,怒道:「就這麼去?說了讓你不露痕跡!」
崔東山一拍腦袋,「得找山神才對,怪我。對不住啊,你哪來哪去。」
不曾想那水神倒也不算太過蠢笨,竟是忍著金身變故、以及外加一腳帶來的劇痛,在那水面上,跪地磕頭,「小神拜見仙師。」
崔東山笑道:「不愧是當年初為小小河伯,便敢持戟畫地,與相鄰山神放話『柳公界境、無一人敢犯者』的柳將軍,起來說話吧,瞧把你機靈的,不錯不錯,相信你雖是水神,即便入了山,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不過謹慎起見,我送你一張水神越山符。」
崔東山雙指併攏,憑空浮現一枚金色材質的符籙,輕輕丟下,被那水神雙手接住。
再抬頭一看,已經不見了那位白衣少年的身影。
這尊柳姓水神得了聽也沒聽過的那張「水神越山符」,發現稍稍運轉靈氣,便與金身融為一體。
小心翼翼上了岸之後,竟是比在那轄境水域當中,更加行動自如。
水神只覺得做夢一般。
立即匿了氣息,去追趕那位小姑娘。
水神剛剛鬆了口氣,心湖便有漣漪大震,宛如驚濤駭浪,水神只得停下腳步,才能竭力與之抗衡,又是那白衣少年的嗓音,「記住,別輕易靠近我家大師姐百丈之內,不然你有符籙在身,依舊會被發現的,後果自己掂量。到時候這張符籙,是保命符,還是催命符,可就不好說了。」
水神立即彎腰抱拳領命。
在那之後,遠遠跟著那個一路飛奔的小姑娘,水神只有一個感受。
小姑娘瞧著年紀不大,那是真能跑啊。
若是餓了,便一邊跑一邊摘下小竹箱,打開竹箱,掏出乾糧,背好小竹箱,囫圇吃了,繼續跑。
水神一開始以為小姑娘是在躲什麼。
可是不管水神如何尋覓,並無任何跡象。
不過水神也愈發納悶起來,這麼個小姑娘,偏不是那修習道法的神仙中人,怎麼就成了最打熬體魄的武學宗師?
這一路,小姑娘遇到了遮風避雨的洞窟,不去,荒廢了的破敗寺廟,不去,靈氣稍多的地兒,更不去。
她好不容易跑累了,歇個腳兒,也故意揀選那大白天,還要用那根行山杖畫出一個大圓圈,念念叨叨,然後眯一會兒,打個盹,很快就立即起身,重新趕路。
等到小姑娘一次躍上高枝,遙遙瞧見了一座城池輪廓,小姑娘使勁皺起臉,像是哭鼻子了。
水神剛可憐小姑娘來著。
就看到那小姑娘落在了地面,大搖大擺,晃悠悠走路起來,行山杖甩得飛起,哼唱著吃臭豆腐呦,臭豆腐好吃呦。
水神自然不知道。
一處高枝,白衣少年就靜悄悄站在那邊,神色柔和,遠遠看著裴錢。
只有崔東山清楚為何如此。
先生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或是她不在先生家的時候。
那麼她單獨走過的所有地方,就都像是她小時候的藕花福地,如出一轍。所有她單獨遇到的人,都會是藕花福地那些大街小巷遇到的人,沒什麼兩樣。
崔東山環顧四周,青山又青山。
一人喃喃,群山迴響。
希望如此。
崔東山嘆了口氣。
終於捨得離開了。
他還得替老王八蛋,去見一個大人物。
一襲白衣沖霄而起,撞爛整座雲海,天上悶雷炸起一大串,轟隆隆作響,好似道別。
走在山林中的裴錢,原本開心念叨著走路囂張妖魔慌張,愣了愣,趕緊轉過身,抬起頭,蹦跳著使勁揮手作別。
水神發現小姑娘即便到了郡縣小鎮,也從不住客棧。
頂多就是買些碎嘴吃食,有些放在兜里,更多放在小竹箱裡邊。
再就是會去大大小小的山水祠廟拜一拜,遇見了道觀寺廟,也會去燒個香。
在那之外,幾乎不與人言語,無非是比行走山林水澤,腳步慢許多,不用那麼埋頭飛奔。
唯一一次長久逗留原地,是蹲在一處黃土矮牆上,遠遠看著一群騎馬遠遊的江湖豪俠,小姑娘好像有些眼饞。
卻不是那些看似威風八面的江湖人,而是他們的坐騎。
黃庭國御江那邊,小姑娘看了眼就撒腿跑,到了曹氏芝蘭樓附近,也差不多,走大街上鬼鬼祟祟瞥了兩眼,就跑。
終於到了那座紅燭鎮地界。
水神如釋重負,同時也有些哭笑不得,就小姑娘這麼謹慎小心,哪裡需要他一路護駕?
難道自己就這麼白得了一張珍稀符籙,真還有那大驪無事牌可以拿?
水神不敢相信,無所謂了,就按照那位白衣仙師的吩咐,在此停步,打道回府!
水神轉身離去。
這一路行來,除了極少數偶遇的中五境練氣士,無人知曉他這尊大河正神的上岸遠遊,那撥修道之人,瞧見了,也根本不敢多看。
一位江河正神,敢如此光明正大地違例上岸,豈會簡單?
大驪的山水律法,如今是何等嚴酷?
水神突然轉過頭。
發現那個小姑娘一路飛奔過來,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腳步,將那行山杖往地上重重一戳,然後朝他抱拳一笑,再鞠躬致禮。
水神在小姑娘起身後,只是笑著抱拳還禮。作揖還禮就算了。
小姑娘咧嘴笑道:「我師父是落魄山山主,歡迎水神大人以後來我家做客!」
水神愣了半天,點點頭。
這小丫頭,忘記自報名號了?
小姑娘卻已經拔起行山杖,轉身走了,蹦蹦跳跳,晃悠著背後的小竹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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