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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之人,有喜歡躲清靜的,就會有喜歡湊熱鬧的。
白帝城柳道醇就屬於後者。
何況柳道醇本身就個熱鬧。
畢竟在浩然天下能夠跟顧清崧齊名的練氣士不多的。
曾被龍虎山大天師親自下山鎮壓,好不容易消停了千餘年光陰,柳道醇自從「出關」後,改名柳赤誠,貌似長進了不少,貌似。
柳赤誠這次先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到達寶瓶洲最北端,再轉乘一艘長春宮渡船南下,他會在那座牛角渡下船,走一趟落魄山。
今天柳赤誠離開屋子,來到船頭,憑欄而立,假裝聽不見那些竊竊私語,渡船上有酒肆飯館,柳赤誠經常露面,習慣了。
身為琉璃閣主人,白帝城城主的小師弟,先前柳赤誠謹遵師兄法旨,盡心盡力輔佐師侄傅噤,一起選址創建下宗。因為整座白帝城都被師兄「一分為二」了,分家產到了小弟子顧璨手上的,明顯要遠遠少於大弟子的傅噤,柳赤誠對此當然是樂見其成,他又不嫌自家「上宗」兵強馬壯、家底深厚,顧璨那個宗門就只能算是祖庭「正宗」白帝城的「下宗」了,所以面子裡子,都在他跟師侄傅噤的上宗這邊。
他這次忙裡偷閒,重返寶瓶洲,故地重遊,百感交集。
曾經在一處荒廢寺廟內,挨過某人一劍。
後來在那清風城許氏的狐國地界,又跟一個出自驪珠洞天姓李的讀書人,起了一點小衝突。
沒什麼,都是不打不相識。
師兄還是很照顧自己的,選擇讓師姐韓俏色輔佐顧璨,若是讓他跟在顧璨身邊,柳赤誠就要裝死了。
師兄你只管清空整座白帝城,將所有譜牒修士和閒雜人等都驅逐出去,但是只要那座琉璃閣還在白帝城,師弟我人就在,老老實實繼續陪著師兄你一起修行就是了。
如今身穿一件粉色道袍的柳赤誠,簡直就是招搖過市,完全不介意被認出身份。
因為師姐韓俏色前不久泄露了一樁天大的內幕給他,一封密信,就三個字。
師兄,三。
柳赤誠當時拿著密信,渾身顫抖,熱淚盈眶,簡直比自己接連破境躋身飛升,還高興啊。
本來自覺如今境界不太行的柳赤誠,就又覺得我可以、我很行了。
天大地大,哪裡去不得?別說是浩然九洲了,西方佛國,青冥天下十四州,都去得!
小小寶瓶洲,能奈我何?
當年在此隨手收了兩個弟子,柳赤誠這些年差點給忘了。
這趟遊歷寶瓶洲,柳赤誠主要還是要跟自家兄弟陳平安敘敘舊。
上次在鸚鵡洲張直開設的包袱齋裡邊,陳山主手邊沒有現錢,就跟他和酡顏夫人都借了點神仙錢,錢是不多,但是親兄弟明算賬,所以這趟登門,你小子如果誤會我是討債,那你陳平安就這麼認為好了。
在先前那艘跨洲渡船上邊,柳赤誠新認識了幾個道上的朋友,他們相約一起換船南遊驪珠洞天舊址。
柳赤誠之所以離開屋子,是因為按照冊子上邊的記載,前邊有一片雲海,常年凝聚不散,山上渡船駛入其中,討個好兆頭,美其名曰「撞大運」。
一撥男女修士陸續來到柳閣主身邊,眾星捧月,甘當綠葉,一位玉璞境和幾個地仙,他們都是中土神洲各自家鄉小有名氣的練氣士,顧盼自雄,談笑風生。
人堆里,當然還是一身粉色的柳赤誠最為引人注目。
聊來聊去,除了文廟封正五嶽山君一事,肯定繞不開年輕隱官和落魄山。
柳赤誠在言語之中,每每提起陳平安,總是雲淡風輕的神色,拉家常一般的口氣,一口一個我與陳山主是相識已久的摯友。
記得我們剛認識那會兒,陳山主剛剛離開家鄉,雖然背劍,實則當時尚未練劍,學拳也才初窺門徑,指點過一些拳法樁架……
陳平安那會兒不善言辭,比較沉悶,不過我柳某人早就看出他日後成就必定不凡了,時常請他喝酒……
那會兒還是草鞋少年的陳平安,經常一邊喝著我的山上酒釀,一邊聽我說山上掌故,聽得入神。
說得那撥中土修士就跟聽天書一般。
因為他們實在無法想像,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竟然也有好似給人當跟班、蹭酒喝的慘澹歲月?
就在這條渡船上,有個穿著棉襖、頭戴老舊貂帽的中年漢子,身材高大,神色木訥,在市井不顯眼,在這裡卻跟柳赤誠差不多。
但是比起魚龍混雜的仙家渡口,山上渡船就像個篩子,篩掉了很多希冀著在神仙堆里「撞大運」的江湖騙子,畢竟想要乘坐渡船,得給出實打實的幾顆神仙錢,像落魄山現任看門人的仙尉道長,就被篩掉了,偶爾路過渡口,也只是看那渡船的起起落落,長長見識。所以這個漢子在這條長春宮渡船上,哪怕衣著窮酸,反而沒有不長眼的敢去招惹。
正是騾馬河當代家主,柳勖,元嬰境劍修。
上次在京城與陳平安喝過酒,袁宣幾個已經回北俱蘆洲了,柳勖要走一趟老龍城苻家,就獨自繼續南下。
本來沒打算專程跑一趟落魄山,但是袁宣在返程途中,就寄了一封密信給柳勖,說家族那邊剛剛確定一事,天大的喜事!
袁一擲竟然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她什麼都沒有做,就已經在一夜之間脫離作祟夢魘的襲擾了!
困擾她百年之久的夢魘,仿佛一瞬間就消失無蹤。
都無需袁氏請高人勘驗此事,因為袁一擲在睡了個香甜至極的「無夢」飽覺之後,元嬰境瓶頸鬆動,她已經開始正式閉關。
在信上,袁宣讓柳勖轉告陳山主,不管袁一擲這次閉關成功與否,三郎廟近期必有重謝!
所以柳勖就打算去一趟落魄山,幫忙把話帶到。
至於那個穿粉色道袍的騷包貨色,柳勖一眼就認出對方身份了,加上後者身邊圍著一堆捧臭腳的,說話都沒個忌諱的,柳勖就覺得不是一路人,再者柳勖不敢確定柳赤誠言語內容的真假,就打算見著了陳平安再問上一問,說實在的,柳勖心底覺得如果陳平安真認識這麼個朋友,還是好朋友,那就挺磕磣的。
一艘渡船駛入白雲中。
所謂的仙家勝景,酒鬼抿兩口也就過去了。
柳赤誠這幫人之後在渡船酒肆,又見著了那個棉襖漢子,依舊是獨自喝悶酒,有人拼桌也無所謂,有花枝招展的女修,眼光獨到,她覺得這漢子指不定就是條大魚,就拎著酒壺坐在桌邊,主動套話,柳勖喝了一碗酒,從袖中摸出兩顆雪花錢,報了自己在渡船屋子的懸掛木牌名稱,說自己就這麼點閒錢。女修聞言愕然,惱羞成怒,端起酒碗就潑過去,柳勖只是低頭躲過酒水,她已經起身離去。
其實真計較起來,不怪柳勖不解風情,唐突佳人,要怪就怪他所住房間,是這條渡船最便宜的那種屋子,而且住著好幾個人。
柳赤誠覺得有趣,就舉起酒碗,遙遙示好。
柳勖看了不看他一眼,只是自顧自喝酒。
柳赤誠也不以為意,這點氣量還是有的。
這天正午時分,渡船終於臨近披雲山。
上次跟隨顧璨一起去往槐黃縣城,覺得水深,柳赤誠就沒敢多逛。
如今再看那座雲遮霧繞的小鎮輪廓,覺得也不是太大,巴掌大小的地盤。
渡船在牛角渡緩緩靠岸,輕微顛簸幾下就已經停泊穩當。
柳赤誠走到樓船甲板這邊,伸了個懶腰。
人流中,柳勖揉了揉老舊貂帽,雙手插袖,稍稍側著肩頭貼著欄杆走著,好給人讓路。
就在此時,整座牛角渡才下船和即將登船的,都開始轉頭望向同一處。
一艘堪稱龐然大物的跨洲渡船風馳電掣而至,從一粒芥子大小,驀然變成碗口大,再一瞬間就靠近舊驪珠洞天地界上空,眨眼功夫,就需要眾人仰視這艘名為「風鳶」的跨洲渡船,一座牛角渡被巨大渡船裹挾得雲霧翻湧,山風陣陣,天地靈氣激盪不已。
風鳶渡船的船頭欄杆上,站著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雙手抱著後腦勺,兩隻雪白袖子自然垂落。
柳勖眯眼,卻是望向風鳶渡船的更高處。
白衣少年抖了抖袖子,打了個響指。
下一刻,原本陽光普照的整座渡口陷入黑夜一般,一艘體型比風鳶渡船更為巨大的「渡船」撤掉障眼法,如山嶽壓頂一般,現身牛角渡。
這艘「渡船」高高立起一桿大纛,正面寫「青萍劍宗」,反面寫「丙丁」,天風吹拂,獵獵作響。
劍舟!
竟然是一艘傳說中的大驪劍舟!
大驪王朝曾經聯手墨家,打造出來兩種堪稱鎮國之寶的戰場利器,一種是能夠運載大驪數萬鐵騎的山嶽渡船,第二種,就是號稱需要建造總計六十條、但是直到戰爭落幕都只見到四十六條的大驪劍舟!每一艘劍舟,都以「六十甲子」其一命名。
在老龍城一役結束之後,之後的北方,直至大驪陪都和大瀆戰場,外界粗略統計,劍舟先後墜毀三十餘條,但是大驪王朝最恐怖的地方在於,在最後一場陪都地界的大規模戰役當中,劍舟同時出動了五十餘艘!
至於每一艘渡船的高昂造價,外界根本無法估算。只說一事,就知道每艘大驪劍舟是如何天價了,世間每一枚兵家甲丸,都是價格不菲的山上重寶,而一艘劍舟如練氣士,就像披掛著一副兵家甲丸生成的法袍。
至於錢是怎麼來的。
都是從寶瓶洲而來。
從大驪王朝當年那間御書房內,從國庫到所有上柱國姓氏,滿朝文武,再到山上門派,山下顯貴,一洲山河。
叫苦不迭?怨聲載道?不曾有。當年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至少明面上沒有,只因為國師是崔瀺。
那些外逃、或者說往別洲遷徙的仙府門派和巨富豪族,大驪王朝沒有攔阻,如胖子瘦了一圈而已,吐出來不少。
等到塵埃落定,這撥人也有悄悄返回寶瓶洲的,只是暗中又瘦了些。只說大瀆以南諸國,為何那麼鬧騰,這撥人中不願花錢的,沒少推波助瀾。
柳赤誠瞧見了渡船那邊,白衣少年身邊,有個腰懸狹刀和銀色酒葫蘆紅衣女子,李寶瓶。她有個大哥,叫李-希聖,讀書人好像說是要跟師兄下棋……
渡口這邊,還有身材魁梧的君倩,一個眉眼清秀的虎頭帽少年,柳赤誠聽師姐韓俏色提起過一樁趣聞,當時覺得很滑稽,現在柳赤誠不太笑得出來,因為對方是白也……
以及站在君倩身邊,還有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止境武夫裴錢,而裴錢身邊,還有個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符籙於玄……
李槐,柳赤誠也認出來了。十萬大山那個老瞎子的既是開門又是關門的弟子,聽師姐說過,老瞎子是求著此人當徒弟的……
何況儒衫青年身邊的那頭狐魅,記得當年在大海中的歇龍台,柳赤誠更記得她當年是跟在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身邊,後者對師兄是直呼其名的。
柳赤誠咽了口唾沫,扯了扯粉色道袍的領口,哈哈,虧得我與陳隱官是相逢莫逆於心的摯友。
好巧不巧,就在此時,一位滿臉紅光的地仙修士問道:「柳閣主,我們何時去落魄山找陳山主喝酒,真能喝著青神山酒?」
白衣少年笑嘻嘻望向柳赤誠,君倩和白也那邊,他們也開始朝柳赤誠這邊看來,尤其是那個叫裴錢的,開始斜眼柳閣主。
————
秋氣湖水邊,陳平安跟袁黃借了一根魚竿和些許酒糟玉米。
姍姍來遲的鐘倩,無意間瞥見湖邊那個青衫身影,身形長掠,趕來到湖邊這邊蹲著,疑惑道:「陳山主,你怎麼沒去大木觀,反而在這裡釣上魚了?」
陳平安笑道:「晚點再去,省得在那邊礙人眼。」
鍾倩點點頭,說道:「是這個道理。」
鍾倩懶得用那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
這位金身境武夫,是公認的天下武學第一人。只因為年輕,又不是鍊氣士,所以名氣沒有湖山派高君那麼大。
但是別看吳闕在那玉簪島酒局上,一口一個娘娘腔,讓那老傢伙當著鍾倩的面說說看?
鍾倩脾氣是好,唯獨這件事上,最好管住嘴巴。鍾倩在躋身七境之前,幾乎所有動手,都是因為對方嘴巴不乾淨。
鍾倩問道:「朱老先生沒跟著來嗎?」
陳平安笑道:「鍾宗師你可以啊,當是身邊帶個廚子一起遊山玩水呢?」
鍾倩咧咧嘴,「吃過了朱老先生的飯菜,把嘴巴養刁了,如今吃啥啥都不是。」
袁黃忍不住轉頭看了眼鍾倩。
那位乞花場山神娘娘,看出點眉目了,其餘兩張符籙,得買?
鍾倩看了眼一旁捧刀坐地的年輕人,問道:「你是?」
烏江言簡意賅說道:「烏江,刀客。」
鍾倩點頭道:「年輕有為,久聞大名。好好練刀,爭個第一。」
烏江繃著臉,「好說。」
跟我裝啥裝江湖前輩,看在都是陳劍仙朋友的份上,不跟你計較什麼。
好像武夫到了金身境一層,稍微屏氣凝神,再看天地間的活物便是新鮮事了,能夠依稀瞧見某些氣息流轉的路線。
袁黃開口問道:「你就是鍾倩?」
鍾倩答非所問,豎起大拇指,「我知道你,叫袁黃。任俠意氣,快意恩仇,跟古書上寫的人物一樣。」
袁黃笑道:「不敢當。」
陳平安幫忙介紹道:「旁邊那位,是疊葉山乞花場的山神娘娘。」
她笑道:「本名元嘉草,小字綠腰。」
鍾倩一本正經道:「以前沒聽說過,以後只要路過,肯定去你那邊山神廟敬香。」
山神娘娘莞爾一笑,柔聲點頭道:「好說。」
鍾倩到底是鍾情,人的名樹的影,當今武道天下第一的名號,不是開玩笑的。
秋氣湖岸邊魚龍混雜的「遊客」,紛紛趕來此地,既有湊上前來聊幾句的,也有遙遙抱拳自報名號的。
一來二去,鍾倩身邊就圍了不少人,武夫和鍊氣士都有,都是山上和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總不好拉下臉趕人,鍾倩小心翼翼瞥了眼陳山主,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示意無所謂,你只管聊你的,我順便聽些山水趣聞。
聊得熱火朝天,期間那位青衫釣魚客插了幾句話,都沒人搭理,繼續各聊各的,鍾倩便有些局促不安,倒是不怕陳平安生氣,畢竟陳山主的肚量就擺在那裡,可這種事情要是彎來繞去被小米粒聽了去,那以後在落魄山的飯桌上,他不得被調侃個把月拿來當下飯菜和佐酒菜?就說陳靈均能饒過他?還有那個好像當什麼編譜官的白髮童子,只差沒在額頭上刻「我乃隱官大人天字號狗腿」的傢伙,能放過自己?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這不是柳詩仙嘛,怎麼來了。」
河邊來了個棉襖男子,跟個鬼似的,悄無聲息就靠近了這邊。
柳勖黑著臉蹲在一旁,說道:「袁一擲解決掉那個麻煩了,袁宣讓我跟你道聲謝,三郎廟承諾必有報答。」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回事,我什麼都沒做啊。」
柳勖淡然道:「不清楚,反正袁一擲開始閉關了,看樣子把握不小。」
陳平安想了想,大致猜到是陸沉的手筆了,但是陳山主用膝蓋想都知道陸掌教一定憋著壞,就不知道何時何地何人會鬧一出。
柳勖問道:「你跟柳赤誠很熟?」
陳平安點點頭,「很早就認識了,確實很熟。」
柳勖搖搖頭。
陳平安笑道:「他現在就在山上?」
柳勖點點頭,「先前同乘一條渡船,來時路上,意氣風發,這廝就差沒跟人直說是你少年時的拳法、劍術師父了,結果到了牛角渡就被嚇傻了。」
陳平安說道:「是他的作風。」
因為雙方閒聊,都沒有用上聚音成線或是心聲言語的手段,所以某些個有心人聽過就算了,什麼三郎廟,袁一擲柳赤誠的,都是一些聽都沒聽過的道場和人物。至於那個不知姓劉還是柳的,是「詩仙」?
柳勖以心聲問道:「聽說這座福地境界最高的才是金丹?」
止境武夫,打個金丹境,不跟玩一樣,單手對敵,都擔心出手掌握不好力道。
陳平安點點頭,「她暫時境界不高,以後大道成就,不容小覷。」
柳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別太心軟了。」
陳平安忍住笑,使勁點頭。
柳勖沒好氣道:「他娘的,我就算沒進避暑行宮又如何,朋友建議,愛聽不聽。」
陳平安抱拳搖晃道:「聽,怎麼不聽,必須聽!」
柳勖說道:「我在寶瓶洲這邊忙完正事,可能會繞路先去趟扶搖洲,有沒有需要我捎話的?」
陳平安點頭道:「讓玄參他們可以撤了,再幫我道一聲謝,記得提醒下次來落魄山做客就別帶禮物了。」
柳勖一時無言,沉默片刻,起身說道:「你家山上太熱鬧了,我不習慣,就不待了。」
陳平安也不挽留,「到了老龍城,你可以找范二喝酒。」
柳勖看了眼陳平安,滿臉不信任。
陳平安氣笑道:「我親自介紹給柳詩仙的朋友,能跟柳騷包一樣?」
柳勖點點頭,「如此最好,坑劉景龍一個就夠了。下次到了我家,記得找我喝酒。」
陳平安笑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喝喜酒是最好。」
上次聽袁宣說過,如今北俱蘆洲上杆子要把閨女、弟子嫁給騾馬河柳劍仙的家族、仙府,不計其數。
柳勖呵呵一笑,踹了腳邊一顆大石子到湖內,就這麼走了。
陳平安大罵道:「柳詩仙你咋個這麼欠呢,說輕了是不知好歹,說重點你這就叫忘恩負義,沒有我誰知道你的才高八斗……」
柳勖背對著那個陰陽怪氣的二掌柜,抬臂豎起一根手指。
鍾倩聚音成線問道:「陳山主,這位是?」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劍氣長城酒鋪那邊的老主顧,姓柳,是北俱蘆洲劍修,其實很有錢,花錢卻很節省。」
鍾倩轉頭看了眼柳勖,點頭道:「看得出來。」
陳平安疑惑道:「是看出他有錢,還是瞧出摳搜了?」
鍾倩說道:「有錢。」
陳平安奇怪道:「怎麼看出來的?」
當年在酒鋪那邊,只說第一眼,陳平安還真沒看出柳勖是騾馬河的少當家,事實上如果不是酒鋪客人泄露身份,就一直把柳勖當個殺豬都嫌刀快的窮光蛋了。
鍾倩說道:「老話不是說了,清貧是讀書人順境,節儉即是種田人豐年。這位柳劍仙戴著磨損厲害都不捨得丟的老舊貂帽,一看就是個既清貧又節儉的,這不是有錢是什麼。」
陳平安咦了一聲,「鍾宗師,可以啊,以前沒發現你這麼會說話,怎麼在山上,你不多聊幾句?」
難怪在落魄山待得那麼樂在其中。
鍾倩說道:「在咱們山上,我又不常出門,每次到了飯桌上,吃飯夾菜喝酒還來不及,聊啥。」
陳平安氣笑道:「你也夠不要臉的,什麼『咱們』山上?你暫時就是個客人。」
鍾倩啊了一聲,「山主,咱倆熟歸熟,我對你敬佩歸敬佩,可這話我真就不愛聽了,怎麼就是外人了,我在已經歸我的那棟宅子裡都做好幾缸子的冬醃菜、豆腐乳和臭鱖魚了。」
陳平安突然罵了一句娘娘腔。
鍾倩嘿嘿笑著,「我又不生氣。」
結果陳平安又罵了一句。
鍾倩還是滿臉無所謂。
陳平安這才微笑道:「以後別在意這個混賬說法,你可以在拳上在意,打人別手軟,但是你心裡邊別當回事。」
鍾倩嗯了一聲。
沉默片刻,鍾倩輕聲道:「陳山主,我要是個女人……」
「打住!」
陳平安霎時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嚇得差點丟了魚竿就跑路。
鍾倩哈哈笑道:「陳山主,你這個道理說得好沒道理。」
陳平安揉著下巴,似乎在思考某個問題。
這下子輪到鍾倩心慌了,只得趕忙澄清道:「陳山主,一句玩笑話,千萬別當真,我可是喝過花酒逛過青樓的,江湖上相好的紅顏知己,都不止一兩個,要不是當年鬧出那樁風波,必須逃命,我早就成親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帶你見見她們,說句不誇張的,她們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條,膚白貌美,大胸脯腚兒……」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沒事,方才有點分神了。當年在酒鋪,你這種玩笑話,就是毛毛雨。」
一位氣態雍容的男子來到岸邊,笑著抱拳道:「見過陳先生。」
南苑國太上皇,龍門境瓶頸鍊氣士,魏良。
他身邊跟著一位在螺黛島落腳的龍袍少女。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好久不見。」
魏良以心聲說道:「鬼物之身的江神子,這些年一心想要與陳先生尋仇。」
陳平安說道:「是當年南苑國進京趕考的那個狀元巷讀書人?」
魏良點頭道:「看來是我多慮了。」
那個龍袍少女眼神熠熠,問道:「你就是當年那個大鬧南苑國京城、城頭手刃丁嬰的陳劍仙?」
不都說山上得道之士都可以駐顏有術嘛,湖山派的俞真意甚至可以返老還童,眼前這位曾經的少年劍仙,怎麼回事,都已經雙鬢微霜嘍,虧得面容不顯老。
陳平安置若罔聞。
她眨了眨眼睛,「喂,問你話呢,為何裝聾作啞。」
魏良板起臉訓斥道:「休得無禮!」
她撇撇嘴。
有什麼了不起的,你魏良是南苑國的太上皇,這個青衫男子無非就是這座天下的太上皇嘛。
鍾倩看了眼似有龍狀形象盤繞肩頭的魏良,還有他身邊那個據說好像是山間四腳蛇、田裡拜月鱔、湖中青蛇出身弄不清楚的龍袍少女。鍾倩現在可以確定了,她的真身是一條鍊形成功的青蛇。事實上,鍾倩的這份眼力,跟躋身金身境武夫關係不大,與他天生擅長「望氣術」有關。
龍袍少女故作驚訝哇了一聲,「鍾倩鍾大宗師,天下第一哩,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鍾倩笑道:「客氣啥,小姑娘喊我一聲娘娘腔好了。」
龍袍少女捂住心口,笑呵呵道:「好重的殺氣。」
烏江使勁繃著臉,若非聽說這個小娘們是個精通水法的得道精怪,境界比起湖山派高君差不了太多,烏江早就起身言語了。
陳平安始終持竿,面朝湖水,微笑道:「魏良,人是你帶來的,你就不管一管她?」
魏良抱拳致歉道:「她天性桀驁,是我疏於管教了。」
陳平安哦了一聲。
魏良解釋道:「她說話隨意慣了,回去之後我一定嚴加約束。」
言下之意,就是眾目睽睽之下,陳先生好歹賣我一點薄面。
陳平安微笑道:「明明知道我的身份,還這麼眼珠子長在天上,私底下是怎麼個桀驁不馴,可想而知。管了這麼多年還是如此,魏良,好像你說這種話,很難讓人信服啊。」
魏良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龍袍少女眯起一雙狹長眼眸,自己只是說了幾句話,這位據說是「老天爺」的陳劍仙,就要打打殺殺不成?
陳平安驟然提竿,一條魚線響起破空聲響,瞬間裹住龍袍少女的脖頸,再一個拋竿,就將後者「打窩」了。
龍袍少女重重砸在好似「凍冰」的湖面上,當場暈厥過去。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未能爭過高君,第一個結丹,私底下怨天尤人也就罷了,還敢有臉怨我?魏良,落魄山給你臉了?」
魏良滿頭汗水,立即低頭抱拳彎腰,「魏良不敢!懇請陳山主息怒……」
「這場大木觀議事,你魏良就別參加了,立即回你的南苑國皇陵道場。」
陳平安將魚竿放在腳邊,站起身,一身障眼法消逝不見。
一襲長衫,外罩青紗法袍,背夜遊劍。
魏良不敢抬頭,顫聲道:「謹遵山主法旨。」
鍾倩倒是神色如常,我在咱們落魄山,那也是見過大世面的。
烏江暗自點頭,確是陳劍仙,如假包換!
袁黃有些頭疼,覺得畫匣內的那張符籙,好像有點燙手。
乞花場山神娘娘瞪圓一雙眼眸,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至於先前那撥圍著鍾倩大聊特聊的,此刻俱是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亡羊補牢,還來得及嗎?
大地震顫如平地起雷,罡風強勁,岸邊眾人皆是後退不止。
只見秋氣湖岸邊至湖心大木觀之間,劍光長掠,如掛青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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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國。
一處密室內,粗如手臂的紅燭燃如墜淚。
女子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哭泣聲,咒罵聲,此起彼伏,最終動靜越來越小。
狐國掌律一脈修士,主要成員都聚集在此,今天大清早的,就開始拷問一個勾結外人的叛徒。事關重大,由不得他們不上心。
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可憐女子,雙手雙腳都被釘在牆壁上。
腳上一雙月牙白繡花繡鞋,早就濕透了,灌滿了鮮血。
她是一頭洞府境狐魅,她前些年按例得以走出狐國,去外邊的紅塵歷練道心,但恰恰就在這個期間,她竟然膽敢背著護道人的師門長輩,秘密勾搭上了一位湖山派練氣士,數次將狐國情報往外傳遞。
除了正在被掛在牆上行刑的犯人,一個手持烙鐵插入火盆的年輕男子,寬敞密室內,擱放兩張桌子,其餘掌律一脈修士都坐著。
狐國掌律,是位腰杆挺直的老嫗,手持一柄鐵桿拂塵,習慣性攥住拂塵那團絲線,發出一陣細微的沙沙聲響。
老嫗必須親自負責這場審訊,此刻她臉色鐵青,難看至極,國主前腳才走,就鬧出這樁醜事,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老嫗死死盯住那個活該被千刀萬剮的女子,實在是膽大包天,竟然連「有青衫客昨夜造訪國主別業」,這等機密都敢往外傳,當真是不知道一個死字怎麼寫的嗎?
若是被落魄山那邊知道了此事,別說她這個當掌律的金丹境,恐怕國主沛湘都撇不清關係,連累整座狐國都要遭殃!
老嫗這張桌上,有狐國女修負責提筆記錄,其實紙上就沒寫幾個字,她身邊坐著一個專門職掌刑罰的老頭子,是個上了年紀的男狐,境界不高,連中五境都不是,但是架不住這傢伙手段多,所在很得狐國掌律老嫗的器重,他從不外出,實在是一座狐國裡邊,牽來帶去的仇家太多。
他當然每次都是秉公辦事,可問題是死在他手上、或是不死也掉一層皮的,他們都不會這麼覺得啊。
他這輩子對待修行破境什麼的,資質不行,他也沒什麼追究,獨獨好這一口,每有心得,都會一筆筆記錄在冊。
老人在這裡,如魚得水,出去做什麼,形形色色,各種臉龐、身段、風情,再好看的女子,他在這邊也見過嘛。
掌律祖師答應了,他以後陽壽盡了,成了鬼,會幫他聚攏魂魄,換一身狐皮而已,就可以繼續在這邊待著了。
另外一張桌子,就坐著兩位與這間密室格格不入的漂亮女子。
在最不缺美人的狐國,她們倆都是那座出類拔萃的好看。
正是國主沛湘的兩位得意弟子,羅敷媚和師妹丘卿。
丘卿,洞府境,暫無道號,她被師尊沛湘暱稱為小腋。
師姐羅敷媚,道號「羽調」,小名醜奴兒。羅敷媚尚未三十,就已經是龍門境,在狐國祖師堂,是有位置的。
一來地仙寥寥無幾,再者羅敷媚還有個隱蔽身份,她是狐國掌律祖師的副手,管著諜報。偶爾也會練練手,親自審問違禁修士。
當年清風城許氏遠銷一洲的狐皮符籙美人,作為符籙材質的狐皮,此物由來,可不只是狐族修士「蛻皮」而已,其中不少都是鮮血淋漓剝下來的嶄新狐皮。
早年一座狐國,山頭林立,分出多條師承不同的道統法脈,相互間關係不和,私底下鬥法的死傷算什麼,甚至常有動輒牽連數百狐族練氣士的戰事,那會兒的國主沛湘可管不住所有勢力,她只需要守住她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行了,何況其餘幾脈山頭,真正的幕後人,不是清風城許氏的某個老東西,就是那個心腸歹毒的清風城主婦。
所以清風城許氏也從不管這些狐國內部的廝殺,殺來殺去,你死我活,不都是多出一張張狐皮,不就都是一堆堆神仙錢嗎?
反正只要這座英雄冢溫柔鄉的大門一直開著,狐族成員就可以一直開枝散葉,來此遊歷的外鄉文人騷客,山上練氣士,多如過江之鯽,床笫之歡,貪戀不去。年幼狐魅年年有,一茬又一茬,成年男狐的命尤其不值錢,每有紛爭,總是他們先死。歷史上甚至出現過兩次狐國境內「人滿為患」的境況,倒是也不麻煩,清風城就讓狐國內部來了兩場戰事,相互間殺得血流成河。
少女丘卿也是掌律一脈修士,此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盯著那個受刑的女子,認得,平時遇見了,少女都會喊對方一聲宋姐姐,閒聊幾句。
在丘卿看來,宋姐姐是一個性格開朗、模樣溫婉的女子,不該被掛這麼在牆壁上挑斷手筋腳筋的,她身上被滾燙的鐵烙印了很多地方,慘不忍睹,觸目驚心,使得整座密室都散發著一種肉焦了的氣味。
她跟師姐羅敷媚不一樣,今天來此,屬於職責所在,不得不來。
至於那些用在宋姐姐身上的刑罰手段,她談不上畏懼,少女只是安安靜靜看著整個過程,也從不覺得毛骨悚然,只是內心不喜而已。
第一次看這些畫面,少女就不會覺得反胃噁心之類的,讓本來等著看好戲的師姐就很驚訝,說她是個熱臉皮冷心腸的可造之材。
羅敷媚單手托腮,顯得很心不在焉,低著頭,用大拇指輕輕蹭著其餘手指的指甲蓋,是她來牢獄之前,才剛染的蔻丹。
是狐國自家秘制的好東西,採擷百花,女子塗抹指甲油,可以催情,比什麼春藥都管用,是修行房中術的極佳補物,故而山上山下,都願意花大錢購買。小小一盒,以往清風城的市價,能賣十幾顆雪花錢呢,而且有價無市。
明面上,那個松籟國湖山派,連同高君在內,總計擁有十六位鍊氣士,在福地之內屬於獨一份的聲勢和家底。
在這座上等福地,別的門派勢力什麼的,什麼山君神靈、帝王將相的,可能都需要仰視湖山派。
狐國可不需要。
只有一個金丹坐鎮山頭的湖山派,算得了什麼。
狐國祖師堂,抽出半數修士去那邊做客,都不用國主沛湘跟著,恐怕就可以讓湖山派成為老黃曆了。
老嫗沉聲問道:「宋嘉書,還是不說嗎?反正都是死路一條,死得舒服一點不好嗎?」
牆上那個姓宋的女子狐魅,已經說不出話來,仍是竭力抬起眼皮子,吐出一口血水。
作為這座牢籠的東道主,老人站起身,搓搓手,躍躍欲試,「胡掌律,不如讓我來?」
徒弟本事不濟,他這個當老師傅的,抖摟幾手絕活,得把面子掙回來。
尤其今天羅敷媚那個騷娘們也在場,這讓他愈發興奮不已,總覺得比起床榻上廝殺還要來得帶勁,此間妙趣,不足為外人道也。
當然了,他也不敢讓羅敷媚知道自己的這個癖好。或者是她其實知道,一樣喜歡?嘿,管他娘的,那頭體態豐滿的騷狐狸知道了卻不說破是最好,就當是一場同道中人的調情了。
老嫗轉頭望向隔壁桌子,「羅敷媚,怎麼講?換你來?」
羅敷媚略顯驚訝,啊了一聲,抬起頭,掃了一眼,「我還以為完事了呢。」
其實除了第一封密信,內容不詳之外,宋嘉書寄出的第二封密信,就已經狐國被截獲了,之後幾封她寄出去的,都是羅敷媚幫忙代寫。
先前那封交給羅敷媚的密信上,都是些根本串不成一句話的文字,顯而易見,她跟那位姦夫之間,存在著一部「祖本」書籍,需要第三者翻譯書籍才能破解內容。
但是難不住最喜歡讀雜書的羅敷媚。
用師尊的話說,我家醜奴兒,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宋嘉書的閨房內,藏書不多,也就那二十幾本,都在她外出之時,被掌律一脈修士悄然入室,記錄書名,一些屬於孤本的偏門書籍,就一本本將內容抄錄在冊,所有摹本都交到了羅敷媚手上。此外,宋嘉書所在道脈的那幾部道書秘笈,羅敷媚也算沒有白忙活一場,拿到手了,比如那一脈山頭的數種秘傳術法,羅敷媚跟那位管著狐國錢袋子的前輩狐仙,信誓旦旦保證不學,對方當然不信,羅敷媚自己也不信嘛。不過絕不外泄秘術一事,羅敷媚倒是做到了。
原本她還想著多花費些功夫和心思,她得親自去湖山派那邊找點線索,不曾想宋嘉書這傢伙也太蠢……或者說痴情了,又或者說是對方也太貪得無厭了?既要睡她的身子,還要一種狐國的秘傳術法?買一送一,真是好手段,人財兩得哩。
可如此一來,實在是太沒有難度了。
羅敷媚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覺得很失落,這麼簡簡單單就破案,太沒意思。
退一萬步說,即便什麼線索都沒有,那就剝了那個叛徒的皮,由她羅敷媚穿上那件「新衣裳」,再出門一趟,去松籟國逛一圈,她不信釣不出湖山派那條大魚。
雖說宋嘉書跟那個男人,屬於男歡女愛,你情我願的事,但是這種試圖竊取別家道場機密內幕、靈書秘笈等行徑,在浩然天下,一向屬於山上大忌,只要證據確鑿,是可以興師問罪的,撕破臉皮大打出手,都算師出有名,占著理呢。
等到羅敷媚站起身,那個老人立即坐下身,掌律老嫗明顯鬆了口氣,還有那個行刑的男狐也將烙鐵放回火盆。
羅敷媚走到火盆旁邊蹲著,伸手取暖一般,抬頭望向那個釘在牆上的女子,輕輕搓手,柔聲道:「我的好姐姐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賊不愛身,辛苦修來的洞府境哩,也不曉得珍惜幾分,偏要欺師滅祖,連累一大窩子。你的師父,幾個師姐師妹,還有上次為你護道的,總之他們一個個誰都別想跑。尤其是你的師父,總喜歡背地裡嚼舌頭,罵了我好些難聽的話,怎麼就不諳床笫事啦,我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啊,仔細看仔細聽,都用心學著呢。」
女子嗓音沙啞悶出些動靜,可惜含糊不清,誰都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但是內容,很好猜了,無非是求著羅敷媚不要牽連別人。
羅敷媚站起身,走到宋嘉書跟前,抬起一隻腳,輕輕踢著後者腳上被鮮血浸染的紅色繡鞋,羅敷媚抬起一隻手,翹起手指,晃了晃,再換一隻手伸出去,雙指捻起可憐女子的眼皮子,羅敷媚踮起腳尖,柔聲笑道:「睜眼瞧瞧,我的指甲顏色,跟你的繡鞋是一模一樣的顏色。等著吧,你的那個情郎,也會瞧見的,到時候我會帶著你的這雙繡花鞋,等他看過之後,再一點一點剝下他的皮,從眉心處開始撕開,將他翻轉身,一路繞去後背,直到他的雪白腚兒那邊再岔開道路,雙手扒拉,嘩啦一下,停下動作,問他疼不疼……」
「我只是比較好奇,那個騙了你身子的,與你花前月下也好,床笫交纏也罷,他是怎麼個山盟海誓、對你許諾的,我猜是那個男人,用含情脈脈的眼神和斬釘截鐵的口氣,一定讓你活著叛出狐國,在湖山派躲著,成了道侶,白首同心,攜手修行?」
「對了,你是咱們狐國最精通扶龍一脈的狐媚子,你泄露出去的,就是這本秘本,對了,你天生就該去龍床翻雲覆雨的,那就是他會幫著你改頭換面嘍?送你去松籟國皇宮當妃子,與那如今還年輕的帝王日夜歡愛,一具胴-體作盤龍狀?懷上龍子?當了皇后?只是陪男人睡睡覺,境界就可以一路提升,偶爾累了,就讓男人趴在你身上,動一動,可勁兒鞭撻,嬌-喘連連,欲語還休,如泣如訴,是說著莫要憐惜妾身,還是故作開口求饒?」
言語之間,羅敷媚可一點沒閒著,只見她動作輕柔,用指甲在宋嘉書身上多處扯開一點小口子。
滿臉血污的女子,嘴唇微動,卻被羅敷媚伸手按住嘴,微笑道:「晚了。說與不說,重要嗎?反正那個男人都得死。死之前,我得從湖山派那邊討還一道秘術才算不虧本。」
這位道號羽調的女子,此刻眼神炙熱,「若是幫著狐國增添兩本道書,就賺到了。」
老嫗猶豫了一下,說道:「只要宋嘉書願意開口,說不定可以得到更多消息。」
羅敷媚轉頭,滿臉戾氣,怒斥道:「你這個不中用的老東西,也敢教我做事……」
只是剎那之間,羅敷媚就止住話頭,竟然瞬間臉色雪白,莫名其妙開始渾身顫抖起來。
原來牢獄做擺設的柵欄外邊,站著一個雙手插袖的男人,面帶微笑看著她。
順著羅敷媚的視線,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個不速之客,少女丘卿如出一轍,變得慘白無色。
一身雪白長袍,頭別一枝金簪。
男人笑著抽手出袖,手掌朝羅敷媚那邊遞出,嗓音溫柔,微笑道:「我就是看個熱鬧,瞧瞧狐國是怎麼執行家法的,你繼續。」
羅敷媚二話不說,僵硬轉身,面朝那個男子,她當場跪在地上,同時以心聲提醒師妹,「丘卿!不想死就趕緊跪下!」
丘卿趕緊跟著師姐一起跪下。
這個由青衫換成白袍的「陳平安」,不理睬羅敷媚和丘卿,只是望向那個牆上的女子,問道:「想活嗎?」
女子輕輕搖頭。
陳平安問道:「想死?換取旁人不被牽連?」
女子微微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我幫你一把?」
女子再次點頭,開不了口,說不了話,但是她那雙流淌著血淚的眼眸,就是那麼看著那個根本不知道是誰的古怪男人。
在這個陳平安眼中,奄奄一息的女子,生氣無幾,靈氣渙散,黯然無光,但是在這一刻,只有他看得見,煌煌光彩,宛如神明。
陳平安點頭笑道:「原來是你,本以為是丘卿來著,丘卿丘卿,青丘青丘嘛。算了,哪怕不是你,也是你了,從現在起,你換個道號,就叫粹白。若是因為這個,那個真正的粹白在狐國就不出現了,那她本來就當不起這個道號。」
伸出手,陳平安雙指將一根金色絲線捻住,輕輕一扯,果然,長線另外一端,「墜著」高君二字。
宋嘉書其實沒有什麼情郎,她當年就只是歷練途中,見了高君一面,可能聊了些閒話,高君指點了她一番,她就對那位湖山派掌門心神往之,願意主動泄露狐國內幕給湖山派。
不過也算「情郎」?
陳平安走到羅敷媚身邊,「起來吧,還有丘卿,都別愣著了。」
羅敷媚只是跪在地上,重重磕頭,沉聲道:「奴婢不敢起身。」
陳平安說道:「無非是各司其職,求其放心。羅敷媚,你不用緊張,以後狐國的掌律祖師,多半是你了,沛湘那邊,我會幫你打聲招呼,所以你得早些躋身金丹。」
羅敷媚這才戰戰兢兢站起身,身體緊繃,動作僵硬施了個萬福。
依葫蘆畫瓢,丘卿跟著師姐照做就是了。
陳平安說道:「問一句,跟誰學來的本事。」
羅敷媚顫聲道:「沒人教這些歪門邪道,是奴婢自學的。」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豈不是天賦異稟?」
羅敷媚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陳平安問道:「方才只救師妹,不救其餘掌律一脈成員,死道友不死貧道,又是跟誰學的臭毛病?」
羅敷媚小心翼翼說道:「以前狐國就是這種爛風氣啊,何況奴婢……也想富貴險中求,早些當上掌律。」
陳平安笑道:「富貴險中求,都在險中丟。這些老話,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只傳一半,口口相傳,誤人子弟。」
羅敷媚點頭道:「山主教誨,奴婢記住了,定然銘記在心。」
學得還挺快。
一聽到羅敷媚說出「山主」二字,密事內一眾狐國修士,老嫗領頭,都紛紛下跪,補上禮數,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只說昨夜在沛湘別業庭院內,像羅敷媚這麼膽子不算小的,都想著能不見那位山主就別見了,她還是國主沛湘的嫡傳弟子,沛湘又是落魄山的祖師堂成員之一。
那麼密事內這些聽慣了陳隱官事跡的狐族練氣士,終於真見著了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膽子又能大到哪裡去。
那個負責提筆記錄的狐族女修,就已經被嚇得滿臉淚水卻不敢哭出聲,額頭點地,滿身香汗淋漓。
只可惜那位陳山主,身形已經消逝不見。
結果羅敷媚就故意站在那邊與「陳山主」繼續閒聊著,她沒忘記正事,轉身將那個狐國叛徒從牆上放下。
等到師妹丘卿朝她使眼色,羅敷媚白了一眼,伸手攙扶著「粹白」,她又聊了幾句,這才咳嗽一聲,「都起來吧,山主走了。」
虛驚一場,有驚無險。
對某些人來說,甚至可以說是一場不小的富貴,至於今兒只是出工不出力的,不也有了一筆足可讓說者眉飛色舞、聽者艷羨不已的談資?
羅敷媚將宋嘉書攙扶到桌邊坐下,手腳布滿釘子、尚未拔出的女子只能癱軟靠著牆壁。
「宋嘉書,以後就我該稱呼為你『粹白』道友了,你是因禍得福,運氣最好的一個了,說實話,我很羨慕你,嫉妒得現在就想把你的皮給剝了,穿戴在自己身上。」
「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你以後要是敢辜負陳山主的厚望,我就一定會千方百計,不計代價,也要把你宰了。」
「別當啞巴啊,好歹吱個聲,點個頭。」
宋嘉書只是死死盯住這個心狠手辣的羅敷媚。
羅敷媚捏住她的下巴,拽了拽,「很好,就當你同意了。」
宋嘉書只能是手指微動,依舊沒辦法抬起手。
羅敷媚扯了扯嘴角,滿臉譏諷,身體前傾,伸頭在她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反正跟宋嘉書的傳道人,還有高君都有些關係。
宋嘉書默不作聲。
羅敷媚身體後仰,笑著伸出手指,在她胳膊上的一顆鐵釘上邊輕輕一敲,宋嘉書頓時吃疼不已,羅敷媚笑眯眯道:「叮。」
先將宋嘉書帶離牢獄送回自己住處養傷,師妹丘卿忙前忙後,她給宋嘉書餵下幾顆丹藥,先小心翼翼拔除那些釘子,再準備了一桶藥水和幾瓶珍貴的狐國秘制膏藥,羅敷媚跪坐在繡凳上,打開一本冊子,哼著曲子,開始提筆書寫今天的見聞,詳細記錄那位年輕隱官現身後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
空無一人的沛湘別業。
陳平安緩步行走其中。
其實這座蓮藕福地,暗藏玄機,完全可以視為「兩座天下」。
但是就連沛湘暫時都不清楚此事,高君哪怕當年躋身金丹,曾經御風巡遊天下,依舊未能察覺真相。
只因為當年崔東山讓隋右邊將一把梧桐傘交給姜尚真,後者在桐葉洲,容納了百餘萬人的逃難流民,而地仙練氣士與他們的家眷、法裔和徒子徒孫們,加在一起也有六千人之多。
當年姜尚真在福地兩處僻靜地帶,讓玉圭宗和雲窟姜氏兩位精通陣法的供奉,圈畫出了兩大塊距離遙遠的地盤,設置山水禁制,安置這麼多的難民,讓他們各自在方圓千里之地,繁衍生息,卻與世隔絕。福地內部,只有南苑國太上皇魏良知曉此事。因為當年「護送」這些桐葉洲人氏進入福地避難的時候,除了一大批雲林姜氏子弟,隋右邊,鴉兒和劍修曹峻,還有魏羨這個南苑國開國皇帝親自率領的一萬精騎負責「開道」。
雖說蓮藕福地已經與落魄山緊密銜接在一起,若是帶離那把桐葉傘就會傷筋動骨,損耗一大筆神仙錢,但是陳平安仍然打算在接下來那場祖師堂議事中,讓崔東山和小陌帶著桐葉傘去往桐葉洲,只要願意回故鄉的,就都可以離開福地,重返桐葉洲故國山河,當然願意留下的,是更好,落魄山這邊很快就會撤掉山水禁制,打開大門,讓選擇留下的百姓融入福地四國。
不過那撥桐葉洲練氣士,有一個算一個,就得跟青萍劍宗欠下一筆債了,所以大致可以收支持平。
一座狐國,必定需要羅敷媚這種修士。
以後的落魄山呢?已經搭好宗門框架的青萍劍宗呢?
「陳平安」笑了笑,身形一閃而逝,一場散心完畢,重歸牢籠中。
認出朱斂的謝洮,認出謝洮的朱斂。
一人一鬼,在那座破敗不堪的雲下別業舊址,從夜幕沉沉的晚上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穿著布鞋的佝僂老人添了好幾次枯木,守著這片「家業」的山神娘娘聊得眉眼飛揚,毫無倦意,她至多就是時不時看一眼「朱斂」,心情古怪。
平時儀態威嚴的山神娘娘,宛如活潑少女,徹底打開話匣子,與這個原本心心念念再見面就一定要痛下殺手的負心漢,說著最近百年的江湖事。
哪怕對方明言先來此地,與她無關,謝洮還是絲毫不介意,一個「先」字,就足夠了。
謝洮說他家族那棟「一了百了樓」的藏書樓,當年已經毀在兵災中了,那座名為「秋眸」的書齋,也一併不復存在了。
聽到這裡,朱斂無動於衷,就像在聽一段別家掌故。
但是那座余愚園,雖說名本花卉都被一把大火給燒了個乾淨,但是由無數名石、古硯堆積而成的那座假山,流散四方了,可是近些年,好像有好幾個身份不明、出手闊綽的幕後藏家,都在重金購買、搜集這些石頭和硯台,她花了好大氣力,才約莫積攢了昔年假山完整鼎盛時的五分之一……
聽到這裡,朱斂終於開口笑言幾句,歸攏此物做什麼,只是空耗人力和錢財,就算有誰拼湊出來原模原樣的一座假山,圖個什麼,撿些女子的繡鞋嗎?真以為那玩意兒有多香嗎?一籮筐一籮筐的,那味道可真不算多好聞,昔年花農們就得捏著鼻子挑擔子,如果他們不是能轉手賣出些銀子,都要視為一件苦差事的,反正我每次都要躲得遠遠的。
還有那座朱斂用來儲藏天下名劍的陸地珊瑚殿,因為與雲下別業一樣地址隱蔽,僥倖逃過一劫,只是等到謝洮趕去那邊的時候,發現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精於營造一道的謝洮看得出來,是被人搬空的,跟她的想法一般無二,並非那種胡亂打砸,而是一點一點拆掉、做好標註再試圖原封不動拼湊回去。
朱斂對此只是笑著評價一句,不曾想還是個雅賊。
謝洮好奇問道:「這些年去哪兒了?」
朱斂緩緩說道:「莫名其妙死去活來一場。就像……」
謝洮靜待下文。
朱斂笑道:「就像大清早醒來,做了個好夢。」
謝洮愁容淡淡,咬著嘴唇問道:「接下來呢,你要去哪裡,做什麼?」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你又會見誰,還會回來這裡嗎?
一些枯枝在火堆里偶爾蹦出些動靜。
朱斂想了想,抬頭看了眼天色,說道:「走,去祠廟那邊的廚房,給你做頓早飯,嘗嘗看我的手藝有無長進。」
謝洮又喜又怒,咬著嘴唇,喃喃道:「你以前在這雲下別業,只是編撰了一部食譜,就從沒有下過廚。」
遙想當年,昔年貴公子,單手托腮,慵懶坐在書桌旁,一邊落筆寫那食譜的序言,筆尖在他親手製作的桃花箋上簌簌作響,一邊轉頭與門口那邊捲起竹簾的女子微笑,說治大國如烹小鮮。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瀟瀟灑灑在男人的臉上。
朱斂微笑道:「那就是我記岔了。」
謝洮轉過頭不去看他。
朱斂沒來由笑問一句,好似啞謎,「客官,打尖已久,何時離店,把賬結了?」
謝洮百思不得其解,轉過頭怔怔看著朱斂。
「笨丫頭就是笨丫頭,怪我當年給你取了個綽號叫愛哭鬼。」
朱斂笑著搖搖頭,雙手負後,身形佝僂,率先挪步走向那座山神祠。
謝洮默默跟隨,走著走著,驀然眼睛一亮,停下腳步,痴痴看著那個背影,她加快腳步,跟上老人,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朱斂輕輕扯了扯胳膊,埋怨一句男女授受不親。謝洮呸了一聲,不肯放手。原來那個謎底就是……兩個字,惦念!
橫豎都是客官住店,來我心中即是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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