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四百四十三章 涼風大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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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抬頭看著夜幕,久久沒有收回視線。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他站在屋檐下,手裡邊拎著炭籠。

    顧璨哭得撕心裂肺,就像一隻受傷的幼崽。

    陳平安哪怕已經重新望向顧璨,依舊沒有開口說話,就由著顧璨在那邊哀嚎,滿臉的眼淚鼻涕。

    顧璨就這麼一直哭到了身體抽搐起來,哭到沒了力氣,便開始嗚咽,攢出些氣力,又開始乾嚎,就這樣像是把所有心氣都給哭沒了。

    陳平安緩緩問道:「為什麼不跟我求情?是因為知道沒有用嗎?不願意失去最後一次機會,因為幫炭雪開了口,我不但跟春庭府,跟你娘親兩清了,跟你顧璨也一樣,最後一點點藕斷絲連,也沒了,是這樣嗎?是總算知道了哪怕有炭雪在,如今也未必在書簡湖活得下去了,將炭雪換成我陳平安,當你們春庭府的門神,說不定你們娘倆還能繼續像以前那麼活著,就是稍微沒那麼痛快了,不太能夠理直氣壯告訴我,『我就是喜歡殺人』了?可是比起哪天莫名其妙給一個都沒見過面的修士,無冤無仇的,就給人隨手一巴掌打死,一家人跑去在地底下團團圓圓,還是賺的?」

    顧璨就是不說話,也不去擦拭滿臉的鼻涕眼淚,就是那麼直愣愣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嘆了口氣,走到顧璨身前,彎腰遞過去手中的炭籠。

    踩在積雪中,每一步都踩出吱吱呀呀的踩雪聲響。

    顧璨不接。

    陳平安蹲下,面對面,看著顧璨,「小鼻涕蟲,沒關係,照實說,我都聽著。」

    顧璨抓起一大把雪,轉過頭去,往臉上糊了糊,這才轉回頭,哽咽道:「陳平安,你是最壞的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猶豫片刻,「在你們書簡湖,我確實是好人。不是好人聰明了,就是壞人。」

    顧璨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你們書簡湖,你們春庭府,你們娘倆!陳平安,你就喜歡說這樣的話,我們不要這樣,好不好……」

    顧璨用雙手手背遮掩臉龐,嗚嗚咽咽。

    陳平安說道:「你回去吧。」

    顧璨一拳打在陳平安胸膛,打得陳平安跌坐在雪地里。

    顧璨站起身,踉蹌跑走。

    跑出去十數步外,顧璨停下腳步,沒有轉身,抽泣道:「陳平安,你比小泥鰍更重要,從來都是這樣的。但是從現在起,不是這樣了,就算小泥鰍死了,都比你好。」

    陳平安坐在雪中,眺望著書簡湖。

    心止如水。

    站起身,抖落棉衣上沾染的雪屑,陳平安走向渡口,等待粒粟島譚元儀的到來,以劉志茂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肯定一回到橫波府就會飛劍傳信粒粟島,只是突然想到這位大驪綠波亭在寶瓶洲中部的諜子頭目,多半不會乘船而至,而是事先與劉志茂通氣,秘密潛入青峽島,陳平安便轉身直接去往橫波府。

    春庭府。

    婦人披著一件雪白狐裘,焦急等待。

    看著顧璨的身影后,趕緊小跑過去,問道:「怎麼樣,炭雪呢?沒跟你一起回來?」

    先前在灶房娘倆一起包餃子的時候,顧璨突然神色劇變,摔倒在地,捂住心口,像是大病了一場。

    當時婦人就心知不妙,多半是炭雪在春庭府外邊出了岔子。

    顧璨抬起頭,怔怔道:「死了。」

    婦人愕然,以為自己聽錯了,「璨璨,你說什麼?」

    顧璨重複道:「死了。」

    婦人厲色道:「死了?就這麼死了?炭雪是元嬰境的蛟龍,怎麼可能會死?!除了宮柳島那個姓劉的老王八蛋,書簡湖還有誰能夠殺死炭雪!」

    顧璨看著娘親那張臉龐,說道:「還有陳平安。」

    婦人憤怒道:「說什麼昏話!陳平安怎麼可能殺死炭雪,他又有什麼資格殺死已經不屬於他的小泥鰍,他瘋了嗎?這個沒良心的小賤種,當年就該活活餓死在泥瓶巷裡頭,我就知道他這趟來咱們青峽島,沒安好心,挨千刀的玩意兒……」

    顧璨突然說道:「陳平安可能聽得到。」

    婦人立即閉上嘴巴,慌慌張張環視四周,她臉色慘白,與地上積雪與身上狐裘差不多。

    顧璨默然無聲。

    婦人一把抱住他,哭道:「我可憐的兒啊。」

    顧璨面無表情,他如今體魄和神魂都孱弱至極,在春庭府和山門的雪地里往返一趟,此刻早已手腳冰涼。

    ————

    再次返回橫波府,劉志茂猶豫了一下,讓心腹管家去請來了章靨。

    又去那座類似劍房的秘密小劍冢,珍藏著上品傳訊飛劍,細細斟酌醞釀一番措辭,才傳信給粒粟島島主譚元儀。

    最後劉志茂來到鋪有一幅彩衣國特產地衣的大堂,一拂手,撈起一團水霧,灑在地上,出現一幅青峽島山門口的畫卷。

    大雪已停歇,畫面便顯得有些死寂。

    劉志茂低頭凝視著水霧生成的畫面。

    期間幾次抬頭望向門外。

    劉志茂無奈而笑,如今的青峽島近千修士,也就只有一個章靨敢得了橫波府敕令,依舊是晃晃悠悠趕來,絕對不會匆忙御風,至於他這個島主會不會心生芥蒂,章靨這個老傢伙可從來不管。

    劉志茂嘆了口氣。

    最早一起並肩廝殺的老兄弟,幾乎全死完了,要麼是死在開疆拓土的戰場上,要麼是死於層出不窮的偷襲暗殺,要麼是桀驁不馴生有反心,被他劉志茂親自打殺,當然更多還是老死的,結果最後身邊就只剩下個章靨,青峽島最後一個老夥計了。

    劉志茂徑直穿過那幅水運畫卷,來到大門口,猶豫了一下,跨出門檻,在那邊等著章靨。

    章靨作為地仙之下的龍門境修士,在島嶼千餘的書簡湖,即便不談與劉志茂的交情,其實自己占山為王,當個島主,綽綽有餘,事實上劉志茂這兩年以遠交近攻的路數,吞併素鱗島在內那些十餘座大島嶼後,就有意向讓章靨這位扶龍之臣,揀選一座大島作為開府之地,只是章靨婉拒了兩次,劉志茂就不再堅持。

    在兩人皆是觀海境的相逢初期,譜牒仙師出身的章靨,不但是劉志茂的朋友,更是為劉志茂出謀劃策的幕後軍師,可以說,青峽島早期能夠一次次安然渡過難關,除了劉志茂領著一幫聚攏在身邊的從龍之臣,次次出手狠辣,對敵斬草除根,震懾群雄之外,章靨的謀斷,至關重要。

    劉志茂之所以對章靨一直禮遇有加,除了艱難歲月里這段殊為不易的香火情,再就是章靨在青峽島站穩腳跟之後,尤其是劉志茂在修行路上,步步登高,遠遠將他甩在身後,許多自認為該說的話,章靨從不猶豫,簡直就是硬生生將一個本該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開國功勳,變成了不知死活、惹人厭煩的廟堂諫臣,劉志茂數次確實大為惱火章靨的半點臉面不講,馬上打江山和下馬守江山,規矩能一樣嗎?可章靨依舊我行我素,劉志茂在躋身元嬰之後,便對章靨越來越疏遠,不過是讓其掌管釣魚、密庫兩房,當著京官的身份,卻做著地方官的事,章靨的不討喜,顯而易見,所以這些年不好說處境艱難,但是比起供奉俞檜這些風光無限的青峽島後來人,章靨在青峽島露面的機會,越來越少,許多慶功宴,倒也參加,但是從不開口說話,既不對截江真君阿諛奉承,也不會潑什麼冷水。

    腦海中走馬觀燈,劉志茂一想到這些陳年舊事,竟是有些久違的唏噓感觸。

    總算是來了。

    章靨見著了劉志茂,依舊走得不急不緩。

    不但如此,他手裡竟然還捏了個結實雪球,由此可見,趕來的路上,章靨走得何等悠哉,去喊他的人又是如何心急如焚。

    身邊那個同樣是龍門境修士的橫波府大管家,這趟出門去找章靨,確實糟心,可當他瞧見了站在門外等候的真君老爺後,心弦一震,立即有些後悔,這一路催促章靨的次數,實在太多了,所幸沒有發牢騷,不然多半要栽跟頭。

    劉志茂對大管家揮揮手,示意不要靠近大堂,後者立即躬身離開。

    章靨抱拳致禮,「見過島主。」

    劉志茂笑著抬手虛按兩下,示意章靨不用如此見外。

    兩人一前一後跨過門檻,章靨看著懸浮在那幅錦繡地衣上邊的畫卷,默不作聲。

    劉志茂開門見山道:「當年你和釣魚房耗時八年,才幫我辛苦找到那位金丹女修的轉世,當時勸我可以將其拘押在青峽島上,但是絕不可以在她身上動手腳,將來一旦劉老成重返宮柳島,最後撕破臉皮的時候,才道破此事,憑藉此舉,說不定我劉志茂可以自救一命,我當時不信,你便與我爭執,我還說你是婦人之仁,對劉老成的心性揣摩,十分可笑。現在看來,你未必就對,但我肯定是錯了。」

    章靨面無表情道:「難得島主肯認個錯,不曉得明兒早上,太陽會不會從西邊起來。」

    劉志茂伸手點了點這個老犟頭,氣笑道:「就你這種臭脾氣和這張臭嘴,換成別人,我早就宰了十次八次了。」

    章靨哦了一聲,「那我謝過島主的不殺之恩。」

    劉志茂正要說話,突然指了指畫卷,說道:「看好了。」

    畫面上,顧璨跪在門外雪地里。

    那個賬房先生推開門後,在說完那句話後,抬起頭,雙手拎著炭籠,就這麼仰頭看著。

    劉志茂臉色陰晴不定。

    章靨說道:「我勸島主還是撤了吧,不過我估摸著還是沒個屁用。」

    劉志茂先伸出一根手指,在畫卷某處輕輕一點,然後一揮袖子,真的撤去了這幅畫卷。

    劉志茂說道:「這個陳平安,你覺得如何?」


    章靨想了想,「很可怕,如果他是書簡湖野修,應該就沒島主什麼事兒了。」

    劉志茂點頭道:「一些個我與他之間的秘事,就不說與你聽了,並非我信不過你,而是你不知道,可能更好。不過有些無傷大雅的小事,倒是可以當個樂子,說給你聽聽看。」

    章靨不再故意拿言語去刺劉志茂。

    劉志茂所謂的小事,肯定不小。

    劉志茂便詳細說了與陳平安離開山門後的對話,以及是如何一起吃了春庭府那頓冬至餃子,然後分開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

    劉志茂說道:「你說陳平安為何故意帶上我,嚇唬那婦人,又白白送我一個天大人情,必須瞞著婦人真相,由我劉志茂當一回好人?」

    章靨思索片刻,一語中的:「不複雜,陳平安從搬出春庭府那一刻起,就在與顧璨娘親在劃清界線,只是手法屬於比較溫和,雙方都有台階下,不至於鬧得太僵,不過那會兒婦人多半只會如釋重負,猜不到陳平安的用心,此後陳平安時不時去春庭府吃頓飯,安撫人心罷了,婦人便漸漸安心了,處於一種她認為最『舒適』的心境狀態,陳平安不會拐騙了顧璨,害得顧璨『誤入歧途』,去當什麼找死的好人,而且陳平安還留在了青峽島,怎麼都算是一層春庭府的護身符,就跟多了一尊看門的門神似的,她當然喜歡。在那之後,陳平安就去春庭府越來越少,而且不落痕跡,因為這位賬房先生,確實很忙碌,於是婦人便更加開心了,直到今晚,陳平安拉上了島主,一起坐在春庭府餐桌上吃著餃子,她才終於後知後覺,雙方已是陌路人。」

    章靨說完這些幾乎就是真相的言語後,問道:「我這種外人,不過是多留心了幾眼陳平安,尚且看得穿,何況是島主,為何要問?怎麼,怕我坐了這麼多年冷板凳,常年不用腦子,與春庭府這位喜好以誥命夫人自居的婦人一般無二,生鏽了?再說了,腦子再不夠用,幫著島主打理密庫、釣魚兩房,還是勉強夠的吧?難道是覺得我手裡邊握著密庫房,不放心,怕我眼見著青峽島要樹倒猢猻散,捲起鋪蓋就一個腳底抹油,帶著一大堆寶貝跑路?說吧,打算將密庫房交給哪位心腹,島主放心,我不會戀棧不去,不過若是人選不合適,我就最後一次潑潑島主的冷水。」

    劉志茂笑罵道:「少在這裡瞎扯卵!」

    章靨緩緩道:「那到底是圖什麼?不是我章靨看不起自己,如今的形勢,我真不幫不上大忙,如果是要我去當個死士,我不會答應,哪怕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好歹還有甲子光陰,都算是凡俗夫子的一輩子了,這麼多年來,福,我享了,苦頭,更沒少吃,我不欠你和青峽島半點。」

    劉志茂沒有回答章靨的問題,沒來由感慨了一句,「你說如果書簡湖都是陳平安這樣的人,我們這幫老不死的傢伙,一邊給人罵罄竹難書、一邊又給人頂禮膜拜的大惡人,還怎麼混?怎麼能混得風生水起?」

    章靨笑道:「島主,這樣的人,不多的。」

    劉志茂轉頭望著這個魂魄腐朽飄零的龍門境老修士,看了很久。

    章靨只是不說話。

    劉志茂說道:「章靨,你找個良辰吉日,然後在今年年底,不要等到開春,就悄悄離開書簡湖吧,走得遠一點,隨便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穩穩過完最後的甲子光陰。」

    章靨皺緊眉頭,疑惑道:「形勢已經惡劣到這份上了?」

    劉志茂猶豫了一下,坦誠道:「目前來看,其實不算最壞,可是世事難料,大驪宋氏入主書簡湖,是大勢所趨,一旦哪天大驪腦子抽筋了,或是覺得給劉老成瓜分太多,想要在我身上找補回來,青峽島就會被秋後算賬,到時候大驪隨便找個由頭,宰了我,既能夠讓書簡湖大快人心,還能得了十幾座大島嶼的家當,換成我是大驪管事情的,鐵定做啊,指不定這會兒就開始磨刀了。」

    劉志茂拍了拍章靨的肩膀,「不是在故意收買人心,你如果不是章靨,一個不上不下的龍門境修士,算個屁,哪裡需要我劉志茂如此婆婆媽媽,絮叨個半天,有這閒功夫,我閉關修行不行啊?不小心修出個玉璞境,他娘的看大驪還敢不敢磨刀,還舍不捨得卸磨殺驢,同樣是玉璞境,一個阮邛,都快給大驪宋氏捧上天了。我這個只差半步的元嬰,比起阮邛,真是半境之差,就要氣死人。」

    「話說回來,怎麼收買人心,當年還是你手把手教我的。」

    劉志茂從章靨肩頭,收起手,又給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笑道:「我希望身邊的老夥計,總歸得有一個人,夠有個善終的結局。反正是舉手之勞,別謝我啊,不然就見外了。」

    章靨突然開始破口大罵:「你這個老王八蛋,真有給大驪或是劉老成活活打死的一天,然後我躲起來了,六十年過去了,我還怎麼在黃泉路上追上你,陪你說說話?」

    章靨搖搖頭,輕聲道:「我不走。」

    劉志茂看著這個又犯倔的傢伙,說了句題外話,「你倒是能跟咱們那位賬房先生當個朋友,聰明的時候,聰明得根本不像個好人。犟勁上頭的時候,就像個腦子進水的傻子。」

    章靨道:「你現在心性不太對勁,無益於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時候一口氣墜下,你這輩子都很難再提起來,還怎麼躋身上五境?那麼多大風大浪都熬過來了,難道還不清楚,多少死在我們手上的對手,都是只差了一口氣的事情?」

    劉志茂哎呦一聲,「章靨,可以啊,又開始教訓起來了,還敢跟我談修行了,真以為咱倆還是當年兩個觀海境的愣頭青啊?」

    章靨笑道:「我躋身洞府境的時候,能算是愣頭青,你劉志茂那會兒,年紀已經不小了,沒辦法,你們這些野狗刨食的山澤野修嘛,混得就是比我們譜牒仙師要差勁很多。」

    劉志茂嘲笑道:「在書簡湖當了這麼多年的野修,到頭來還是願意以譜牒仙師自居啊?」

    章靨喃喃道:「有件事情,一直放在心底沒跟人講過,我在跟著那個叫劉志茂的傢伙,來到書簡湖的第一天起,就無比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親眼看到那個劉志茂以野修身份,在書簡湖開宗立派。所以這些年,我經常去一個地方逛盪,那是我和劉志茂在書簡湖最早的立足之地,一個跟橫波府同名的小島嶼,橫波島,巴掌大小的地兒,後來給一位當時來看無可匹敵的金丹仇家,直接用本命法寶給打沒了,真是氣死我了,當時背著那個半點沒有氣餒的劉志茂,一個人划船過去,在那邊默默流淚,哭也,苦也。」

    ————

    陳平安和譚元儀幾乎同時到達橫波府。

    只是一明一暗。

    劉志茂親自出門將手持炭籠的賬房先生,領到一間密室,竟是四壁與地面竟然都是雪花錢,然後只擺放了四張蒲團。

    粒粟島島主譚元儀已經坐在其中一張蒲團上,正在閉目養神,在劉志茂和陳平安並肩走入後,睜開眼,站起身,笑道:「陳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

    陳平安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書簡湖的近況,譚島主你的那位綠波亭同僚,如今身在青鸞國的李寶箴,能不能夠知曉?」

    譚元儀說道:「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一些關鍵諜報的交換,如果陳先生不願意在諜報上被提及太多,我可以親自潤筆一二。」

    陳平安自然需要拱手致謝。

    譚元儀則說了一番客氣話,什麼陳先生可是龍泉郡的山大王,還是北嶽正神魏檗的摯友,在綠波亭內部,人人久仰陳平安的大名。

    實則陳平安心中非但沒有驚喜和感激,反而開始擔憂今夜的秘密會晤。

    大驪官場,尤其是安插在大驪王朝以外的諜子,最重規矩律法。譚元儀所謂的「潤筆」,就是破例,若是換成書簡湖的山澤野修,當然可以理解為雙方做買賣的鋪墊和誠意,可是陳平安剛好是極其熟稔大驪某些運作規矩的人,沒辦法,曾經的死敵,剛好是綠波亭的原先主人,那位宮中娘娘,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女子。譚元儀既然敢壞了規矩,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意味著他需要在陳平安身上悄悄找補回來,這也是做買賣的分內事,在商言商罷了。很多朋友,壞在一個錢上,反目成仇,未必全是那些所謂的朋友不厚道,自身亦是錯在了「拎不清」上。至於這裡邊還應該講一講的順序先後、對錯大小,又往往因為一味感情用事,誤人誤己,兩敗俱傷。

    三人一起落座。

    一位大驪諜子頭目,過江龍。

    一位書簡湖元嬰修士,地頭蛇。

    一位既是籍貫在大驪龍泉郡、又是青峽島供奉的賬房先生,過路客。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攤放在炭籠上,直截了當問道:「因為老龍城變故,大驪宋氏欠我金精銅錢,譚島主知不知道?」

    譚元儀點點頭,「這是綠波亭頭等機密,綠波亭所有隱匿在寶瓶洲中部的諜子死士,只有我可以接觸到一些大概,屬於大驪公文裡邊故意語焉不詳的那部分,所以具體內幕,我依然沒資格知道。」

    陳平安又問道:「大驪軍方,比如在先後到達朱熒王朝邊境的兩支鐵騎,是不是都對譚島主很不滿?」

    譚元儀臉色微變。

    大驪尚武,從廟堂到江湖再到市井,皆是如此,民風彪悍絕非虛言,所以一直被寶瓶洲譏笑為「北方蠻夷」。

    大驪的上柱國姓氏,大部分的根基都在軍方,均攤掌握著一支支打慣了「老仗」的邊軍鐵騎,沒有誰能夠完全掌握一支邊軍,往往是兩三大豪閥姓氏相互制衡、結盟,當然也有類似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這般互相仇視的存在。

    如果不是大驪國師崔瀺,大驪文官根本就沒有出頭之日,哪怕是繡虎經營朝堂百年之久,去年還是鬧出了一個大笑話,大驪其中一支南征騎軍在京城的傳話人,氣勢洶洶去戶部討要銀子,品秩比此人高出一截的戶部侍郎,親自出面接待,結果戶部當然是要按照流程,先吐苦水,再喊窮,最後雙手一攤沒銀子,若是有點牽來扯去官場香火情的,最多就是私底下說些盡力周轉的掏心窩言語,若是沒交情的,那就是愛咋咋的,有本事你們來戶部砸場子啊。

    那個造訪戶部要銀子的傢伙,就是與戶部關係平平的,聽了半天,拗著性子,忍到最後,終於開始炸窩,拍桌子瞪眼睛,指著一位戶部侍郎的鼻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將自家鐵騎一路南下的滅國功勳,一樁樁擺事實說清楚,再把將士在哪一國哪一處戰場的慘烈傷亡,一一報上數字,按照國師崔瀺的話說,這就是「武人也要說一說文官聽得懂的斯文話」,最後質問那個戶部侍郎是不是良心給狗叼了,竟敢在軍餉一事上支支吾吾裝大爺,再將戶部到底還有多少存銀說了個底朝天,說得那位戶部侍郎直感慨你這傢伙來咱們戶部當差算了。

    最終結果,自然是那人滿載而歸,還有意外之喜,戶部侍郎單獨劃撥一筆不算燃眉之急的款項,給了那支勢力在京城盤根交錯的鐵騎。

    只是那人還沒能帶著喜訊離開京城,就給揪了回去,不但如此,連同戶部侍郎以及頂頭上司,那個被譽為大驪財神爺的尚書大人,三個人同聚一堂。

    主位上,坐著一頭繡虎,國師崔瀺。

    當時崔瀺喝著茶水,微笑道:「給咱們大驪那教書匠窮儒生的那點銀子,你們戶部也好意思拖延?你們不也是讀書人出身嗎?你戶部右侍郎宋岩,如果我沒有記錯,最早也是村塾受的蒙學,真捨得動這幾下子筆刀子?咱們大驪已經這麼揭不開鍋了?」

    不理會那個戰戰兢兢的戶部侍郎,崔瀺轉頭望向那位白髮蒼蒼卻精神矍鑠的戶部尚書,「韓大財神爺,大驪這麼窮,怪誰?怪我?還是怪你?」

    不曾想老尚書毫不畏懼,指了指宋岩,「哪敢怪國師大人,我年紀大,但是官癮更大。再說了咱們戶部也不窮,銀子大大的有,就是不捨得胡亂花費而已,所以怪不著我,要怪就怪宋岩,那筆款項,從頭到尾,咱們戶部都按照國師的要求,辦得清清爽爽,一顆銅錢不多,一顆銅錢沒少。只是宋岩壞了事,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宋岩,快,拿出一點咱們戶部官員的骨氣來。」

    那個邊軍出身的要錢人,瞪大眼睛,他娘的六部衙門的高官,就這操行?不比咱們邊軍裡邊出來的糙漢子,好到哪裡去啊。

    看來天底下臭不要臉的人和話,其實都一個德行?

    崔瀺喝了口茶,對老尚書笑道:「行了,少在這裡拐彎抹角給下屬求活路。宋岩錯是不小,但還不至於丟了官,幾次京評,都還算不錯。就把三年俸祿拿出來,給到那筆款項裡頭去。」

    膝蓋發軟的宋岩如獲大赦,「屬下願意拿出十年俸祿……」

    老尚書一拍腦袋,「瓜慫蠢蛋,自尋死路啊。」

    崔瀺還是沒生氣,一手端茶,一手持杯蓋對宋岩擺擺手道:「這不是當官該有的規矩,回去後,還魂了,靜下心來,再好好跟老尚書討教一些為官之道。別總以為自己這位頂頭上司,只是靠著掙錢本事,才得以立身廟堂中樞。」

    老尚書帶著劫後餘生的侍郎離開大堂。

    兩個一起抹汗水,老尚書氣得一腳踹在侍郎腿上,低聲罵道:「我再年輕個三四十年,能一腳把你踹出屎來。」

    後者苦笑不已,這還是那個喜歡成天之乎者也的老尚書嗎?

    那個在大鬧戶部衙門的傢伙,咽了咽唾沫,到底是個能從戶部要到銀子的聰明人,學那老尚書耍無賴,「國師大人,可不能殺我啊,我這是職責所在。」

    崔瀺點點頭,「你做的非但沒錯,反而很好,我會記住你的名字,以後再接再厲,說不定出息不小,最少不用為了跑趟衙門,專程去咬咬牙,購買了一身不丟邊軍臉面的新衣服,買衣這筆錢,離開這裡後,你去戶部衙門討要,這不是你該花的銀子,是大驪朝廷的文官,欠你的。你在宋岩那邊討要到的軍費,除了本該撥給教書匠的那點銀子,其餘都可以帶出京城。」

    那個傢伙滿臉的匪夷所思,「國師大人,當真就只是這樣?」

    至於為何堂堂大驪國師,會知曉自己買衣服的這種芝麻小事,他當下已經顧不得多想了。

    崔瀺笑了笑,「當然不止是這樣,這件事情害我分心,尤其是讓我心裡頭有些不痛快了,既然怪不到你這個跑腿的人頭上去,韓尚書又滑不溜秋,不給我讓戶部衙門吃點掛落的機會,所以就只好拿你們的那位主將來說事,南下途中,他一些個可睜眼可閉眼的賬,我打算跟他蘇高山算一算,你告訴他,朝廷這邊,扣掉他滅掉夜遊國的一國之功,所以本該是囊中之物的巡狩使,有些懸乎了,接下來與曹枰雙方齊頭並進,攻打朱熒王朝,記得多出點力,如果能夠率先率軍攻入朱熒王朝京城,會是大功一件,樵夫出身的他,不是喜歡拿龍椅劈砍當柴火燒嗎?那一張椅子,我可以今天就答應他,只要蘇高山搶先一步,見著了京城高牆,那張寶瓶洲中部最值錢的椅子,就是他的柴火了,吞掉那張椅子的火焰,他豢養的那條火蟒,就有希望躋身金丹。」

    那個邊軍漢子臉色難看至極。

    這明擺是要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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