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藏西城,兵部尚書謝統師府邸。
謝府真心不大,三進的宅院,建築也挺詭異,外面和涼州平常人家差不多,方方正正的房子,灰突突的,顯得既敦實又普通。
主宅卻是個二層小樓,還頂著一個圓滾滾的大腦袋。
謝統師每次回到家中看到這個,心情都要暗淡一下,不過也沒辦法,這是一個胡商留下的房子,商人們重利輕別離,根本不會好好布置這種旅途中落腳的地方。
說起來姑藏作為通商西域的重要節點之一,還是西北重鎮,屯兵牧馬之所在,重要性不言而喻,秦漢時受到重視,開始日漸繁盛輝煌,近千年過去,有起有落,到了大業年間來到鼎盛。
興盛的時間維持的不長,可當時商隊往來,絡繹不絕,各色財貨,堆積如山,姑藏的人口也曾一度超過二十萬人,比之中原大城,也不遜色多少,正經的西北通衢,人口聚集之所在。
可時至今日,失去了中原的支持,又飽經戰亂之下,姑藏便無比迅速的落寞了下來,其實地理環境已經決定了它不可能獨自支撐起西北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重任,不然的話,絲綢之路的起點也不會是長安,而應該換做是姑藏了。
和這座城池一樣,曾經掌管它的守衛者,前涼州刺史謝統師的落差同樣巨大。
謝統師一直覺得,他身份尊貴,所處官職也曾在西北一言九鼎,並在白瑜娑之亂時,守住了涼州,功勞很大。
可最終呢,卻要委身從賊,這叫什麼?這叫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好吧,有點不恰當,李軌若為豎子,其他人豈不是連豎子都不如了嘛,可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謝統師心裡不舒服。
所以一直以來,謝統師都以正統自居,並時刻準備回歸「正朔」,聽上去很彆扭,因為如今天下哪裡還有什么正朔?
可在西北,和謝統師志同道合的人還真不少,他們大多都是當年駐守西北的關西世閥中人,其中便以禮部尚書韋士政為主。
其實吧,簡單來說什麼回歸正朔,那都是自我安慰的託詞,就是放不下架子,不願跟一群西北土著混在一處,還要居於李軌這樣商家子之下。
這是當今諸侯們遇到的一個很普遍的問題,關西世閥作為隋末貴族當中最驕傲的一個群體,不想為李軌所用,根本不值得奇怪。
這一天,謝統師回的很晚,月亮都已經掛在天上了。
謝統師翻身下馬,跺了跺腳,抬頭又望見自家上面那個大腦袋,不由自主的哼哼了兩聲,感覺渾身上下都不得勁兒。
謝統師祖籍蜀中,個子長的不高,可隔了幾代,也就是個頭上還跟蜀人相像一些而已,因為在西北為官多年,所以皮膚早已變得黝黑粗糙,身材有些胖,卻還堪矯健。
嗯,謝統師是個黑胖子,外間有些人戲稱其為長牙,這是西北人對野豬的雅稱,落在謝統師頭上,除了喻其好鬥蠻強之外,可就沒有半點褒義的成分在裡面了。
這個惱人的綽號據說是梁碩原創,傳入謝統師的耳朵里,讓他羞惱了好久,於是回之以黑面神,只是缺點技術含量,未能傳開。
而這幾年下來,謝統師已經搬了好幾次家,宅院是越搬越小,食用也越來越糟糕,還有滿心的怨憤亟待發泄,嗯,總的來說,他的日子是越過越慘。
更慘的是,涼州即將大亂,他手中竟然沒多少兵馬,有名無實,又很愛鬧情緒的兵部尚書就是這麼可憐。
滿腦門官司的謝統師進門的時候都在想,自己這麼勞勞碌碌的到底為的哪般?好在家眷幾乎都不在身邊,他這裡只有兩個小妾和兩個庶子,不然的話,大亂一起,他可顧不過來。
將從人都打發去各自休息,回到內宅,謝統師剛洗漱一番換上便服,連一口熱茶還沒等入口,下人來報,左右衛大將軍安興貴登門造訪。
謝統師這個膩歪就不用提了,卻也不得不見。
可以說,現在姑藏城中的大人物們,沒誰不想喘口氣歇歇的,可卻無人敢於鬆懈,那純是在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擺上酒菜,兩人在謝府廳堂間談說良久,安興貴才告辭離去。
謝統師揉著額頭,疲憊的嘆口氣,臉色更加黑了幾分,又喝了幾口酒,吃了幾口菜,卻越發覺著沒什麼滋味。
安興貴頻繁造訪,禮物越來越重,可說的東西卻越發沒有新意,除了屢屢談起長安風物,李淵的賢明之外,好像就剩下了說李軌等人的壞話了。
這些話開始的時候,謝統師是很願意傾聽的,好像每一句話都能說到他的心坎上,因為他既鄙薄於李軌等人的出身,又極想能重回長安。
可事情就是這般,聽的多了也就習以為常,尤為重要的一點則是,安興貴的意圖很明顯,可卻拿不出什麼實實在在的好處,哪怕你拿出個涼州總管的職位來,也能讓人心安不是?可每每談及於此,安興貴總是顧左右而言他,這哪能讓謝統師滿意?
啊,原來你就是帶著張嘴來了,其他什麼都沒有,便想糊弄老子跟你一道去投李淵,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當然了,這只是條件上難以談攏,其他倒也沒什麼,安修仁別看是胡人,可著實是個厲害人物,和其站在一處,總歸應該沒有壞處。
再說李淵名聲很不錯,又是正經的關西門閥中人……
其實走到這一步上,謝統師也沒了什麼選擇,他畢竟和李贇等人不一樣,對安修仁等沒那麼強烈的排斥感。
而安興貴前腳剛走,禮部尚書韋士政便又來了,謝統師這頓飯吃的很不安生。
換過酒菜,又是一輪密談。
這兩位湊在一處說話,可和安興貴來時不一樣,他們兩個一個是當年的涼州刺史,一個則是涼州郡丞,是同過患難的老交情,現在又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沒什麼話不能說。
可讓人無奈的是,兩個人先談的卻是正經的公事,近日要為梁碩出喪,禮部是重中之重,而那麼多的西北權貴都要隨行,兵部也得派人護衛。
這都還成,可有些事卻越不過安修仁去,調兵得跟安修仁商量,卻還要提防安修仁一些,不能讓他藉此引羌兵為亂,畢竟時機不對,所以有必要知會曹珍等人一聲……
這還只是調兵一事,以王禮出喪,不管花費多少,都得在戶部支出,可現在安修仁把緊庫房,就是不肯鬆口,想逼著韋士政等人去皇帝的病床前訴苦外加勸說皇帝改變主意。
此時韋士政哪敢入宮去跟皇帝說這事兒?李軌病的稀里糊塗,說不定張嘴就是個斬字出來,要是這麼掉了腦袋,韋士政覺著那可就太冤了。
可以說,這兩位糾結的一塌糊塗,卻也無計可施,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像他們這種略顯中立的騎牆派,到了關鍵時候就是這般尷尬,既沒那個實力爭取到主動權,又沒有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決心,看似無憂,實則兇險萬端。
其實這和當年馬邑劉武周之亂很相像,馬邑的官員將領在太守王仁恭最需要支持的時候,選擇了冷眼旁觀,可暴亂一起,最先受到傷害的就是他們。
輪到謝統師,韋士政這裡,安修仁確實不是劉武周,可道理卻也沒什麼兩樣,而謝韋兩人的猶豫,和那會馬邑的官員們,也沒什麼不同,他們既想坐觀保全自身,又想從亂中取得利益,你說這種想法本身有多危險。
這其實很明顯的意味著,兩人才幹都有所不足。
月上中天,謝統師才送走了韋士政,兩人的商議沒什麼結果,只能在明日裡各憑本事,去跟安修仁,曹珍等人說話。
謝統師和範文進不一樣,回到堂中,絲毫沒有睡意,只是一杯一杯的喝酒,想來個一醉解千愁。
顯然,大亂將至的緊迫感並沒有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體現。
正飲間,他的兒子領著領著府中幕僚陳陵悄悄來到堂上,先是見禮,然後兒子湊到父親的身邊,一邊給父親斟酒,一邊小聲道:「有人日間投書一封於府中,兒未敢聲張,只等阿爺迴轉……阿爺可要瞧瞧?」
也不怪他小心翼翼,謝統師聽了這話,當即瞪起了眼珠子,順手一巴掌拍在兒子臉上,怒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敢自作主張,看老子不打死你個不成器的小畜生。」
一邊罵著,一邊起身,對兒子拳打腳踢,這場景很常見,關西貴族們大多都是在暴躁的父親的棍棒下成長起來的,尤其是庶子們,簡直就是父親的天然出氣筒。
幕僚陳陵見此,心和身子一塊都哆嗦了起來,暗嘆了一聲倒霉,卻不得不上一把抱住謝統師的腰,壓著嗓子道:「尚書莫急,此事怪不得六郎,來人言明,乃尚書故交修書一封,當此之時,為避嫌之故,不敢來見,遂出此下策……」
謝統師氣咻咻的停住手,一腳將鼻青臉腫的兒子踢到一邊,「哼,藏頭露尾之輩,何談故交……書信在哪兒,拿來我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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