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佩昂離開手術劇場的時候,塞迪約下了觀眾席,莫名其妙地成了卡維的助手。
他的心情很複雜,感覺就像是被貓咪弄亂了的線球,亂七八糟的。
身為主宮醫院外科主任,除非出於教學目的,不然絕不該讓出主刀位置。這是最起碼的職業自尊心,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也就沒有做外科主任的必要了。
但問題在於,手術完全落在了他的知識盲區,就算卡維真開口讓給他,他也接不住。反倒像卡維這樣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就占著主刀位置順其自然反而是最好的,也算是給了他一個台階。
如果事後有人詢問為什麼不是他做主刀,塞迪約還就將一切推給自己的紳士態度。
成功可以說自己想把機會讓給遠道而來的奧地利醫生,還可以說在培養有天賦的年輕人。失敗了則可以說自己太過輕信了卡維的天賦,在選擇上還不夠強硬。
不管怎麼樣,他都能沾點光。
但很快,手術台上風雲變幻,他剛捋順了的心情再次變得複雜起來。
感覺就像自己剛團好的線球,還沒塞進抽屜就又被貓咪搶了回去。只不過這次的貓咪變了個模樣,更像是頭下山的勐虎。整台手術也因為這件事兒,上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新得讓人匪夷所思。
首先注意到變化的並不是塞迪約,而是那位腳上踩著鼓風機,隨時監測心率呼吸的護士。她右手搭在謝巴斯托的手腕處,眼睛看著胸腹部的起伏。
忽然,她捏著的手腕動了下。
一開始她不是太在意,畢竟乙醚失效很常見,只要再補點麻醉劑就行了:「卡維醫生,病人快醒了,現在我就去弄乙醚。」
「醒了?」
卡維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反常態,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非常驚訝。他仍然坐在椅子上,看著謝巴斯托沒動靜的腦袋,用手壓了壓他的眼眶。
壓眶反射表現得很強烈,不僅有皺眉還出現了肢體擺動,比剛進醫院時要明顯許多。
這絕對是整台手術最好的消息,從表面來看,這說明謝巴斯托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但如果考慮到酒精中毒的干擾項,之前是否真的應該打上昏迷的標籤,就需要進一步斟酌了。
理論上來說,中間清醒期只見於硬膜外血腫。
硬膜下出血引起血腫壓迫腦組織往往發生隱匿,呈現出進行性加重,等發現時已經晚了。所以硬膜下出血幾乎見不到中間清醒期,因為一旦出現昏迷就只會越來越嚴重,根本醒不過來。
而硬膜外往往是外傷車禍造成的,之前的昏迷可能只是巨大撞擊造成的腦震盪而已。在病情發展中段會經過腦震盪消退而出血又不足以造成神經系統症狀的時期,也就是中間清醒期。
謝巴斯托的體內存在酒精中毒和腦震盪的雙重可能性,從舞會出來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也確實該醒了。
至於之前的所謂昏迷,其實壓眶反射、腱反射、對光反射都存在,只是反應遲鈍罷了。這些東西都是人為判斷,也確實沒辦法作為明確診斷的關鍵性證據。
至於嘔吐可以歸結於酒精,失禁抽搐則都是顱內出血壓迫額葉的常見症狀。尿失禁本身也可能是液體大量攝入後出現的充溢性尿失禁,這點卡維沒辦法判斷。
不管怎麼說,謝巴斯托的甦醒絕對是天大的好消息。
但在其他人眼裡,卡維的反應並沒有體現出這種驚喜,因為他沒有像其他外科醫生那樣第一時間讓護士去找乙醚重新麻醉,而是反其道行之直接叫了他的名字:「謝巴斯托先生,謝巴斯托先生,快醒醒!」
「卡維醫生,現在還在手術呢。」
「嗯,我知道。」卡維根本沒領會別人的意思,繼續喊著名字,甚至不惜假借著某位姑娘的名義,邊喊邊拍打他的臉,「謝巴斯托!局長先生!莎拉娜小姐帶著白蘭地來看你來了,快醒醒啊!」
說了沒幾句,呼喊就有了反應,謝巴斯托雙手開始動了起來,接著是臉部肌肉,再接著是眼皮......
塞迪約看著即將甦醒的謝巴斯托,實在無法理解這種做法:「卡維醫生,你不認為在現在這個年代,強行中斷麻醉是一件很不人道的事兒麼。」
「手術的痛感只存在於頭皮,現在清醒確實有些不人道,但至少比20年前直接鋸手腳來得好。」卡維讓護士去找來了乙醚,但卻少了關鍵的東西,「我也沒說不做麻醉,只是麻醉的方法不同......對了,這裡有噴壺麼?」
「沒有,應該在倉庫吧。」
卡維脫下手套,重新拿起劇場旁邊的油燈,查看起謝巴斯托的眼睛:「去找!」
「可我要看著水蛭。」
「讓它們在裡面慢慢分泌唾液吧,你有半小時的休息時間。」
兩名護士本來就各司其職,讓佩昂去拿器械的時候還說走任何一個都不行。結果才幾分鐘的功夫,卡維就變臉了。護士嘴裡有怨言,但手術還要進行,她們必須服從調配。
卡維明確了謝巴斯托的對光反射,繼續喊道:「局長先生,醒醒,局長先生!」
「......嗯......額嘶......」
謝巴斯托慢慢抖動眼皮,只覺得面前是一片朦朧的金色光幕,燈光扎得他很難睜全眼睛。全身無力,想動又動不起來,就像一台擺了十多年的老舊機器重新被人添了一鏟子煤炭。
「我......我這是在哪兒?」
「主宮醫院的手術劇場。」卡維抽了好幾根繩子,開始綁住他的手腳,「你在化裝舞會上摔了一跤,腦袋磕破暈了過去,睡到現在。」
「哦......嘶......」謝巴斯托感到頭疼,想要抬手去摸摸腦袋,發現已經被卡維快速地綁在手術台上,「這是......」
「放心吧,沒什麼大事。」卡維笑著說道,「只是防止你亂動做的保護措施而已。」
「手術劇場......」謝巴斯托的腦子終於對詞彙有了反應,「手術劇場?你們在給我動手術?」
「是啊,局長先生。」
「哦......」對於手術,謝巴斯托還沒有實感,現在唯一的感覺就是頭疼,「......我感覺腦袋上有些疼,能不能幫我看看?」
「手術位置就在腦袋上。」
「怪不得。」謝巴斯托來回看著周圍的環境,發現自己似乎除了頭疼也沒別的大礙,「我現在覺挺好的.......額,對了,我右側額頭的方向怎麼有塊黑黑的東西。」
「哦,那是你的頭皮,切開後垂下來的位置。」
就算是早年上過前線的謝巴斯托,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也有些不澹定了。雙手和身體馬上有了反應,本能地想要掙脫離開手術台,但固定在腦袋兩側的頭夾和幾根綁帶都在告訴他,這麼做毫無意義。
「別亂動。」卡維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說道,「亂動你的腦子容易出事兒。」
其實顱骨現在還完好地蓋在他的腦殼上,不管怎麼動,除了頭皮少了點固定措施會來回甩動之外,不會有別的意外發生。
這也是卡維選擇這時候清醒手術的重要原因。
因為讓謝巴斯托在接受清醒開顱術的同時保持冷靜,極其困難。打開顱骨後,激烈的身體反抗可能進一步加重顱內出血。
剛才的刺激讓謝巴斯托瞬間清醒了過來,頭皮處的疼痛也像潮水般湧來。他大聲吼叫著,發自內心的恐懼希望能馬上結束眼前的噩夢:「我沒病!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切開我的腦袋?」
「別激動,別激動......」
卡維沒想到他會變得那麼清醒,意識到自己的臨時起意還是太勉強了,「耐心」也降到了谷底。
如果謝巴斯托一直處於不穩定的狀態,並且沒有任何冷靜的跡象,他會馬上選擇全身麻醉來維持手術的基本運作。
他給了自己最後一次機會,拿起盛裝沖洗液的金屬盆:「你腦袋裡有積血,我們要把它們清除乾淨,不然你也沒可能醒過來。如果你覺得無法保持清醒冷靜,我立刻就給你戴上乙醚面罩,如果你覺得可以忍受頭痛,並且配合我一起做手術,那就忍一忍。」
卡維的語速很快,但謝巴斯托似乎聽懂了:「我的腦袋很疼,恐怕......」
「我馬上會將乙醚噴灑在頭皮和頭骨上,算作局部麻醉。」卡維說道,「頭皮傷口處的感覺肯定還在,但比現在要舒服不少。同時你還能保持清醒,我在處理積血的時候也能及時從你的狀態上得到反饋。」
這時,手術劇場的大門被人推開,護士和佩昂一起走了進來,頭部止血帶、咬骨鉗、噴壺和口服鎮痛的ya片酊全部到位。
止血帶被套在了謝巴斯托的腦袋上。【1】
噴壺經過清洗後就像給花草澆水一樣,很快緩解了頭皮上的刺痛神經。再加上入口極為熟悉的ya片酊,謝巴斯托的反應迅速冷卻了下來。
】
「感覺怎麼樣?」
「確實不怎麼疼了。」他看著還在眼旁晃蕩的頭皮,仍然在猶豫要不要接受卡維的提議,「說實話,我從沒聽說過能在清醒時做開顱手術,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了......」
「我懂,我都懂。」卡維一手是手搖鑽頭,一手是乙醚面罩,「但手術拖得有點久了,剛才切開的腦膜又開始往外滲血了,請現在就做決定。」
謝巴斯托看著站在兩側的卡維和塞迪約,回味著口腔里殘留的酒精氣味,做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決定:「我接受,請治好我吧!」
卡維點點頭,放下了乙醚面罩。
線鋸的切割基於顱骨上的孔洞,顳極部的洞已然打好,現在還需要在切割線上再打兩個洞,才能便於線鋸穿插進顱骨下。
手術開始提速,卡維一邊照顧謝巴斯托的心情,一邊快速打孔:「現在感覺怎麼樣?」
「沒怎麼樣,挺好的。」
「那就好......第三個洞打完。」卡維鬆了手勁,看向身邊的塞迪約,把手搖鑽遞了過去,「教授有沒有興趣打一個?」
「這......」
塞迪約的腦子還停留在剛才做決定的時候,仍然在思考乙醚局部麻醉的可行性,以及清醒手術的意義上。卡維這一問也算是戳破了他的思想泡泡,把他再次拉回到了手術中來。
「鑽不鑽?」
「......鑽。」
塞迪約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在主刀監督下練手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按道理來講,他就不該接手,甚至於這個助手位子也不該接。但誰讓他是外科醫生呢,等腦子反應過來的時候,手裡已經攥緊了鑽頭把手,終究還是沒忍住試手的欲望。
這可是顱骨!下面就是腦子!
這可是一台偉大的開顱手術!
「我記得顱骨是雙層結構,突破中間的板障之後,下面還有一層。」
「對,在處理下層骨板的時候一定要當心。」卡維拿起了線鋸和金屬引導板【2】,說道,「當然了,也不用太過在意,在感覺到突破的時候及時收手就行了。」
顱骨鑽孔是神經外科的基本操作,難度不大。尤其是卡維之前已經做了三次,塞迪約看了三次,早已知道謝巴斯托顱骨厚度大概在什麼位置。
也許是卡維的建議對他很適用,也可能是重拾了外科手術的初心,或者對鑽孔有自信,總之塞迪約現在又恢復到了原來的樣子。
人一旦恢復冷靜,就會選擇回朔一下剛才發生的事情:「我有一點不能理解,為什麼你一定要讓謝巴斯托先生在清醒狀態下手術?」
「恩?我不是說了麼?」卡維解釋道,「這樣有助於反饋手術操作,腦子實在太柔嫩了。」
這就是塞迪約不理解的地方:「既然這樣,一開始就不需要給他用乙醚麻醉了。」
卡維將帶有線鋸的引導金屬板穿入一處顱骨孔,回道:「我有說過之前給他上了全身麻醉麼?我記得沒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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