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紀,能稱的上醫學會議的一般是各大協會牽頭舉辦的各式講座和討論會。沒有繼續教育的學分,也沒有硬性規定,通知以信函的方式送去醫生所在的醫院,除非需要上台發言,否則基本隨緣參加。【1】
它們被籠統地分成三大類,皇家醫師協會的內科學會議,外科學院的外科學會議,以及藥劑師協會的藥學會議。
這些會議基本以城市為單位運作,絕大多數的規模很小,就和大學課堂一樣。參會的醫生大都來自同一城市,偶爾會有外鄉醫生前來取經,但國內不同城市間的交流依然稀少,更別提跨國間的交流了。
通訊能力的低效帶來了非常嚴重的信息差,再加上一些愚昧無知、頑固不化和練習量低下,外科新技術的發展雖然已經上了高速公路,但它的擴散依然有限。
17-18世紀所謂的外科學還是一盤外科醫生和理髮師混搭的散沙,水平停留在三分鐘截肢和表皮切腫去膿的小打小鬧上。
那時不存在什麼嚴格意義上的學術會議,因為技術只看止血手速和膽量,也確實沒什麼好多交流的。
直到19世紀之初,伊格納茨的祖父創立了外科學院,把奧地利的外科學狠狠提升了一個台階。
每三個月一次的會議主要用於判斷手術新風向,以及一些重要手術過程的回溯和整理。會議的目的就是將手術技術推廣到其他醫生手裡,算是外科發展的一種催化劑。
但學院也有其局限性,能進醫學協會的人,都是領域裡的大人物,外科學院也不例外。
最低學歷要求也得是個碩士,而且嚴格限定在了歐洲頂尖大學之中。學歷符合要求的人才有資格拿起五年獨立主刀的工作經驗來當敲門磚,如果遇上能為自己推薦的貴人相助,簡歷才會被送進外科學院新成員審議會。
會議是公開的,本身沒有硬性規定非學院成員不能參加,因為這早已是所有人的共識了。
他們堅信,拿不到成員資格的人根本聽不懂會議內容,來了不僅浪費時間還容易擠占掉別人的座位。為了外科的科學化和規範化,去掉那些還在抱緊滾油烙鐵的理髮師是當務之急,就和拒絕女性進入一樣合情合理。
卡維肯定不是外科學院的成員,不論畢業院校、年資都差了一大截,是普通人一輩子都趕不上的巨大差距。
他也一直沒在意過這種學術會議,甚至都不知道外科學院的存在,反正將來遲早會有,強求一時沒有意義。
但在這種情況下,一封由現任院長瓦特曼親筆書寫的邀請信被送進了市立總醫院的大門。
全信上下都鋪滿了一位老院長對於後起新秀的欣賞,並且劃清了自己和堅持身份第一的保守派之間的關係,以一個求賢若渴的學者形象希望卡維能參加這場會議。【2】
憑藉瓦特曼的威望,想必任何一位年輕醫生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都會選擇立刻接受,不會有第二個選項。
但卡維卻仍然猶豫。
他出席過許多會議,就算到了21世紀,人依然看重身份頭銜。並不是說這些不好,畢竟都是大家靠實力爭取來的東西,很珍惜。但越珍惜也就越看重,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卡維對這場會議沒太多興趣,自己身處全奧地利最大的醫院,當代醫療水平就在眼前沒必要再去了解。
而且現在沒學歷沒經驗,在別人眼裡只是個「偶然成功」的暴發戶,典型的才不配位。這種情況下,上演講台匯報工作就算不被攻擊,也難以起到傳播外科技術和自身價值的作用。
與其這樣還不如窩在醫院,多照料那位可憐的李本先生來得實在。
然而前進容易掉坑,後退就更麻煩了。像卡維這樣已經上了報紙的「名人」,拒絕外科學院的邀請是件極不明智的事。
本來各大媒體就已經對例會蠢蠢欲動,如此猛料必然會被他們添油加醋一番。到那個時候【卡維恃才傲物,斷然拒絕外科學院邀請】就會躍然紙上,任何反駁和解釋都會成為炒熱這一觀點的佐料。
卡維又不是阿爾方斯,沒可能提著細劍去和那些記者決鬥,他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地避開這些坑。
老院長放低身段親自提出了邀請,不去就是自己的問題,所以例會還是得去,只不過去之前得做些前期準備工作。
按照伊格納茨的說法,如果瓦特曼真心邀請卡維,他就該在信封內準備好臨時通行證,然後還得塞一張50克朗作為上台演講的出場費和車費。
這是他爺爺定下的規矩,建院伊始就邀請過幾位理髮師上台演講,給的就是這些東西。只是理髮師們的技術粗劣,難堪大用,所以很快就被封印進了歷史長河之中。
然而卡維收到的這封信里什麼都沒有。
錢倒是無所謂,對卡維來說,50克朗不是個大數目。可通行證很重要,沒有學院的臨時通行證連大門都進不去。所以卡維又給瓦特曼去了一封回信。12日早晨收到的邀請信,12日下午的回信應該在第二天一早就送上瓦特曼的辦公桌。【3】
和略帶一絲強迫的「苦口婆心」不同,卡維的信是沾染了一丟丟諷刺意味的表面謙卑。但直到會議開場的今天,瓦特曼仍然沒有給予答覆。
卡維實在不喜歡被人指指點點,本想就此推掉這場會議,但伊格納茨還是給了一個折中方案,讓卡維以自己學生的身份進入會場。有院長的親筆來信,加之副院長的肯定,進入會場肯定不是什麼難事。
「老師,你知道我要的根本不是什麼出入會場的通行證。」
卡維坐在會議廳第二排的位置,苦笑著和伊格納茨說道:「我要的只是您父親的態度,現在看來他的態度,或者說整個外科學院對我的態度都很模糊。」
他的言辭非常委婉,伊格納茨也知道這事兒做得很勉強,只能勸道:「你進門的時候他們也沒攔著,其實還好。」
卡維笑著搖搖頭,用手指點了點身後:「隔開那麼多距離,我都能聽到『理髮師』的字眼。這兒可是皇家外科學院,能順利進門的『理髮師』恐怕就只有我一個吧。」
伊格納茨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不太在意這種東西。」
「我父親當時還能拿起手術刀的時候,我確實不在意。但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世道變了。」
卡維回頭看了眼忙碌的會議廳,陸續入場的外科醫生們都穿著價格不菲的襯衣外套,頭戴高帽,舉手投足之間都有著獨屬於紳士的優雅:「倒是有幾張熟面孔,手術的時候我見過。」
「這很正常,以後認識的人會越來越多的。」伊格納茨忽然問道,「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你,你父親什麼時候去世的?」
「哦,在兩年多前,倫巴第的一場交通意外。」卡維無奈地說道,「成為當地最好外科醫生的悲哀就在於,在自己出事的時候永遠得不到當地最好的醫療服務。」
伊格納茨似乎深有感觸:「他要是健在的話,我倒是想和他聊聊。」
「唉......」
現如今的外科還一片混沌,不論涉及什麼臟器,只要有把握,任何外科醫生都能手術。所以一場外科例會中,能集合各類手術,這樣來自於21世紀的卡維大開眼界。
前一場還在說著碎石的新器械,後一場已經聊到了乳腺癌根治,再然後就又一次跳進腹腔的大坑,說起疝氣了。在這些形形色色的手術中,唯一能真正被獨立區分開的,則是卡維一直都沒怎麼嘗試過的整形。
皮膚腫瘤、皮下皮血管瘤、鼻重塑整形、耳整形,甚至是上下頜的骨關節矯正手術都是例會的重點介紹項目。
整形外科是院長瓦特曼設立的,在外科學院中享有盛譽,可以說是奧地利外科的招牌。
這也是為什麼瓦雷拉要在唇裂手術後批評伊格納茨不敢創新,而伊格納茨又肯拉下臉面接受唇裂修復的新術式的原因。
不管從什麼方面來看,整形外科都代表了這個時代奧地利外科的巔峰。
卡維當時不理解,但現在結合瓦特曼的邀請信和這一系列操作,似乎有些理解了。
腹腔手術臟器眾多,手術時間長,縫合困難,術中極易感染,所以手術成功率非常低。從十八世紀末至今,腹腔手術的術中死亡率很低,但成功率卻一直維持在40%左右,難以突破。
這就讓一部分外科醫生會看不清腳下的路,會迷茫,會以為腹腔將永遠成為手術的禁區。
瓦特曼就是其中之一。
外科學院是國立的皇家研究學院,拿的是國家經費,想要繼續存在下去,作為院長就必須做出點實績。當年他選擇整形外科作為突破口,就是一種多年腹腔手術失敗後妥協的產物。
那麼多年過去了,腹腔手術停滯不前,整形外科卻已經成為了奧地利外科學的標誌。
但瓦特曼很清楚外表再漂亮,也解決不了腹腔內的疾病。
最常見的腹股溝疝、闌尾和剖宮產都能難倒一大批奧地利頂尖外科醫生,甚至連出手嘗試一下的勇氣都沒有,眼睜睜看著病人天天忍受病痛的折磨,直至死亡。
他知道外科轉型迫在眉睫,但又不想由自己去打破平衡,因為一旦失敗,他就是學院歷史上的罪人。
就在反覆猶豫的時候,卡維跳了出來。
腹股溝疝修補、闌尾切除、剖宮產,被譽為外科學院的腹腔三大難題在半個月內被人連番破解。尤其是剖宮產,這是連保守機會都沒有的救命手術,卻被一位還沒成年的孩子順利解決了。
瓦特曼自己無法破局,也生怕得罪既得利益團體又影響到自己,那就只有把卡維丟進去吸引一波注意力。
「他是真想讓我去破局?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不清楚,反正我能肯定他沒有惡意......當然也沒多少善意。」伊格納茨不敢太偏向自己的父親,「他是真的希望能讓學院能多派生出一個腹腔外科分支。」
典型的壁上觀。
卡維討厭這種又當又立的做法,要真是這個目的,他倒不妨做一根攪屎棍。反正破局肯定是破不了的,卡維沒興趣當別人的棋子,但攪局肯定沒問題。
當然這些話只能藏在心裡,對方畢竟是伊格納茨的父親,多少得給點尊重:「原來是這樣,我懂了......」
「你是沒見到他那天聽我講述剖宮產過程時的樣子,要是讓他知道那位姑娘在術後第二天就以一敵二殺了人,他恐怕會更驚訝一些。」
伊格納茨忽然看到不遠處剛入場的希爾斯,神色多少有些落寞:「要是希爾斯沒離開就好了,他也參加了剖宮產,名義上也算你的一助,你們本該一起上台的。」
「他現在去格雷茲醫院了?」
「聽說是的。」伊格納茨嘆了口氣,「赫曼沒能留住他。」
卡維對希爾斯的離開也很失望,但這種失望只留存了不到半天就消失了。對他來說,希爾斯也就和當年即將規培畢業的規培醫差不多,連進修都算不上,走就走了,沒什麼可留戀的。
「沒關係,馬上醫學院裡的新生就要來了。」卡維笑著說道,「到時候多挑點好苗子就行。」
伊格納茨覺得卡維太過輕視醫學教育的難度,連忙解釋道:「希爾斯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人才難得懂不懂,你根本不理解我現在的心情。」
卡維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在心裡吐槽一句:和艾莉娜分居的時候都沒見你那麼傷心......
「到時候我來挑人吧,挑完再讓老師把把關。」卡維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當年做帶教時的樣子,「對了,名單都送來了?」
「聽說今天會放在我的辦公桌上。」伊格納茨想到了艾莉娜,連忙話鋒一轉又換了個話題,「明天伯爵的婚禮,你作為他的私人醫生可別遲到了,衣服都準備妥當了?」
「嗯,昨天下午去試過了,很不錯。」
「帽子、懷表還有手杖呢?」
「也都準備好了。」
卡維對自己的外貌從來就只有一個要求,乾淨。弄這些沒用的東西毫無意義。而且他一直覺得就只是婚禮而已,見伊格納茨那麼緊張反而覺得奇怪:「其實花這些錢去買衣服,還不如拿去搞一套全新的手術器具。」
「你還準備穿這件破大衣去參加伯爵的婚禮?」
卡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寒酸相也覺得不妥:「確實需要買新衣服,但沒必要花400克朗吧。」
「誰讓來的人不一般呢,這點錢已經很便宜了。」
「不一般?」
卡維對外科的嗅覺非常敏銳,但說到日常瑣事,他就會變得格外遲鈍。到現在他仍然以為當初管家所說的「自己人」,就是真的只是一些親朋好友而已。
「確實都是些親朋好友,大概二三十位吧。」伊格納茨笑著說道,「其他人倒無所謂,關鍵伯爵的表侄會來。」
「他表侄是誰?」
「恩?我沒和你說過麼?」伊格納茨看了眼卡維,說出了人名,「弗朗茨·約瑟夫,咱們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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