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真當皇帝了!」一個圓腦袋的胖漢在眾目睽睽之下高興得手足舞蹈,身上的甲片搖晃得叮叮哐哐作響。雖然院子裡的人都沒笑,但無疑這個場面有點滑稽。
周憲伸出玉手輕輕挑開車簾一角,好奇地看著,她臉上是一怔一怔的。
那漢子回顧左右道:「嘿!榮華富貴就是這般容易!你們別不服,老子都跟了大哥多少年了……」
盧成勇把馬韁交給一個士卒,抱拳笑道:「恭喜賀喜羅將軍……末將帶了個人回來,是官家的人。官家從宋州回來有大事要忙,末將沒機會問,就尋思著,帶回府上交給夫人們或許更為妥當。」
羅猛子嚷嚷道:「我還要去軍中,平時也就是到大哥家來瞧瞧。你自己去問人,那邊門樓里有個管賬的白仙姑,你去問他。」
盧成勇抱拳告辭。
周憲便繼續坐在車上不動憚,等著他們安排。車廂里對面還坐著一個女子,叫芸娘,是服侍周憲的人,本來是個歌妓;旁邊還坐著周二妹。芸娘臉上沒什麼血色,看起來比較緊張,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前途未卜的地方,多半都會這樣罷。
其實周憲心裡也有點七上八下,不太安生。
她本來有各種糾結、難過、內疚,但是一想到周二妹無依無靠還小,周家也有其他人平時也很尊敬自己,總覺得放不下……既然想活,就得面對這一切。
現在她也不算無依無靠,心裡清楚郭紹會在乎自己的。可是,郭紹在廟堂上哪能無時無刻護著自己?自己得和女人們相處……全是些陌生人,而且她已不是宮廷之主皇后了。周憲此刻心裡十分惶恐。
正尋思著,馬車停了下來。盧成勇的聲音道:「請夫人下車,我們這些侍衛不能隨便進主公的內宅。」
不多時,一個臉上有點雀斑的三十多歲的婦人便過來了,問明白了情況,便說:「聖姑(周憲不知道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稱呼)出門去了,內宅的事一般是玉蓮在管。我叫人去找她,你先進來坐會兒罷。」
盧成勇見狀說道:「那人就交給白仙姑了……」又道,「這位是南唐國國後,主公很在意的人。」
白仙姑一臉恍然,忙有模有樣地屈膝道:「原來是貴人,妾身這廂有禮了。」
周憲不動聲色道:「他折煞我了,我現在可不是什麼國後。」
過得一陣子,去找人的婦人返回了門樓,說道:「董夫人(玉蓮)有事,楊夫人來了。」
話音剛落,便見一個婀娜的婦人走了進來,周憲一愣,她認識的人楊月娥。楊月娥本是南唐國人,很早以前就和自己有書信往來,主要說古曲譜的事;然後之前周憲和李煜來過東京,在陳佳麗府上見過面的。
「呀!」楊月娥也率先作出驚喜的表情,拿手捂著嘴兒。
周憲在東京人生地不熟的,忽然碰到一個熟人,也是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上前親熱地抓住楊月娥的手,哽咽道:「月娥……我在他鄉終於見到故知了。」
「我們進去說罷。」楊月娥作勢抹了一下眼淚,然後看了一眼旁邊瞪著大眼睛的小姑娘,隨口贊道,「真漂亮!」
「她是我妹妹。」周憲道,「二妹,叫楊姐姐。」
周嘉敏乖巧地喊道:「楊姐姐,你也好美。」
楊月娥一聽高興得合不攏嘴。於是三人便有說有笑地朝院子裡走去。周憲卻不忘回頭說道:「多謝白夫人,有勞你操心了。」
白仙姑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夫人,在府上幹活的。」
周憲心道,一二般的人,能在郭家管賬?
一路走上了廊廡,楊月娥激動地說道:「我還沒想到,咱們竟然在此重逢!」
周憲幽幽嘆了口氣:「南唐國覆滅,咱們居於宮中的婦人沒有辦法,自然被捉了到東京。」
楊月娥轉頭上下打量了周憲一眼,笑道:「我要是男人,也得捉你這個艷絕天下的皇后!」
周憲道:「我現在國破家亡,什麼都不是了,要是還裝腔作勢,人家怎麼看我?我也是有苦說不出,只在月娥面前訴訴苦。」
楊月娥一聽嘆了一氣,一臉同情道:「我們都是江南人,我聽娥皇的口音就覺得好生親切,咱們又是多年知音,你放心,一開始我會盡力照顧著娥皇……不過以後誰照看誰,還不一定呢。」她說罷掩嘴揶揄地笑了一下。
周憲忙道:「以後的事誰說得准呢,我就是擔心二妹沒人照顧,別的都不多想了。」
楊月娥並沒有忽視一聲不吭的小姑娘,喃喃道:「你們姐妹倆……」卻不再繼續說了。
周憲佯作不懂,輕輕問道:「郭將軍……官家究竟有幾個夫人?」
楊月娥道:「符家的二千金是陛下的元配,除此之外,有三個妾。其中一個是大將李處耘的女兒,快生孩子了,現在在娘家,不在府上;另外兩個,除了我就是玉蓮了。咱們府上還是挺簡單吧?以官家的地位,這些人真不算多。」
周憲點頭稱是。
楊月娥又道:「不過據說宮裡佳麗三千,以後會怎麼樣就不好說了。」
周憲心裡琢磨,符家的和李處耘的女兒,娘家都很厲害,可能是為了聯姻。楊月娥是被周軍搶了,硬塞給郭紹的……只有那個玉蓮不知道什麼來歷。
剛想到這裡,三人走到了一處虹橋門樓內,忽然就聽見門後面有人說道「玉蓮」,周憲立刻被吸引了注意。楊月娥伸手示意周憲等人停下來。
便聽得一個粗聲粗氣的婦人低沉道:「主人當皇帝了,你知道?」
另一個細聲的婦人道:「這陣子到處都在說,我哪能不知?」
「粗聲」道:「剛才咱們說的玉蓮,會不會被封為皇妃?」
「細聲」道:「應該會罷……玉蓮很早就是官家的小妾了,官家做了皇帝哪能吝嗇封一個妃?」
「粗聲」口氣酸酸地說道:「你說那玉蓮,本來就是個奴婢,還嫁了三次,被武夫欺負過,連孩子都不能生了。這樣的人居然能上天,做皇妃!?」
「細聲」道:「這就是命,有啥法……」
周憲聽罷,知道那玉蓮是在被人背後嚼舌頭,不過事兒可能不會有假……她心裡也有點納悶,郭紹娶的大家千金一妻一妾還算靠譜,其他的婦人都是什麼跟什麼人啊?
這時楊月娥忽然提高聲音道:「娥皇妹妹,這邊就是內園,你們跟我來。」然後帶著周憲等走出門樓。
周憲立刻看了一眼剛才說壞話的婦人,那兩個婦人嚇了一跳,低著頭站在旁邊。楊月娥道:「咦,你們怎麼站在這裡,我忽然看見,嚇我一跳。」
倆婦人剛才還說得很流利,現在一句話都憋不出來。周憲看了一眼又是吃驚,因為那倆婦人長得實在……又黑又壯,像剛從田裡抓回來的農婦。郭紹這都過得什麼日子,這樣的人能服侍人?
而且周憲一下子就很厭惡她們,很討厭在背後說壞話的人。長成這樣,還談什麼命好不好,難道男主人會喜歡她們?
楊月娥什麼話都沒說,就帶著周憲從石徑上往裡走。周憲注意看了一眼,楊月娥並不生氣,而且她也沒責怪兩個奴婢,甚至裝作沒聽見……周憲忍不住多心:之前明明聽人說,楊月娥和玉蓮最是要好;可楊月娥剛才竟然一點都不生氣,這要好得程度,恐怕也有點存疑。
三人終於到了地方,很快就見到了一個年輕的婦人。楊月娥回頭輕聲道:「她就是玉蓮。」
玉蓮手裡還拿著一個冊子,隨口道:「有些字我不認識,月娥你終於回來了。這……」玉蓮的目光立刻集中在了周憲身上,眼裡有驚訝,看得出她怔住了。
周憲當然清楚自己的容貌姿色,別人一下子看到自己,這個表情實屬正常。
其實玉蓮也長得不差,身上有股子樸素乾淨的氣質,鵝蛋臉長得秀麗,身段也不錯,肌膚白淨。要不是聽到人說她的事,周憲並不會認為她有過什麼不堪的往事。
楊月娥笑道:「主人不是從南唐國回來了麼……這是南唐國國後和她的妹妹。」
周憲嬌聲埋怨道:「月娥,快別這麼說我了。」
「好,好。」楊月娥掩著嘴道,「我又說錯話了。不過哩,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國家之間打來打去,婦人有啥法子?」
周憲哽咽道:「我本來也打算殉國的……」
玉蓮聽罷上前好言道:「你快別那麼想了,雖然你遇到了不幸的事,至少出身好哩。」
周憲不動聲色道:「咱們婦人,出身還不是看夫君是誰,玉蓮姐的出身不也很好。」
玉蓮聽罷微微嘆了一聲:「還是不一樣的。妹妹要是南唐國普通的婦人,不一定能被禮遇,但現在官家對你挺好吧?我很了解他,他不會欺負婦人,所以妹妹不要害怕。」
周憲道:「是,大周皇帝對我以禮相待,我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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