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得程亮的銅鏡里映出一張嬌美的臉,符氏正坐在梳妝檯前面,她輕輕欠起身離得稍近,便看到了光滑的額頭右側一塊小小的疤。傷口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早已痊癒,但因為傷口太深,疤痕確實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估計以後也很難消除。
本來很小一塊,痊癒後外面的硬痂也掉落了、顏色很淺,但她的額頭實在太光滑白淨,有點稍許瑕疵就十分明顯。符氏伸手輕輕揉了一下,手指感覺到傷口癒合處有點硬。
她心裡一股無名火湧上心頭,又氣又心疼。對貌美的女子來說,臉是僅次於性命的重要之處,毀她的容比殺她兩刀還嚴重!雖然嘴上不說,但符氏顯然是很計較這件事的。皇帝把在她臉上弄出這麼一塊疤,連一點歉意都沒有,還罵「賤貨」?她心裡的恨意漸漸發酵,把幾年前剛出嫁時的感恩和好感已經消磨得沒剩一點了。
符氏心道:無非就是以為我出嫁過,不是完璧之身。
那一片無用的肉倒比一個女子的性命、品行、整個人還重要了?符氏在符家和河中府又不是沒聽說過,有的卑賤的奴婢在出嫁之前,悄悄的全身都被玩弄過了,就差沒侍寢而已,那也是完璧之身……難道那樣的奴婢,比名正言順出嫁過的婦人更乾淨了不成?
符氏根本沒侍寢過任何人,連手指頭也幾乎沒被人碰過。但是她現在對男子的那種奇怪心思非常反感和痛恨,根本不問青紅皂白,是把女人當玩物和占有物的表現。婦人就不是人了?
她壓抑住心裡的怒火。低頭找到了準備好的顏料紙,拿手指輕輕拈起來貼在自己傷疤上。然後拿起一枝毛筆輕輕掃動那張黃色的紙,讓它在額頭上壓均勻了。
等一會兒,她把花黃撕下來,便在鏡子裡看到光滑雪白的額頭上出現了一朵黃色的梅花形狀。看起來不太習慣,但似乎並不難看,倒讓她簡潔的裝扮多了幾分嫵媚……而且那疤痕也看不出來了,除非離得近仔細瞧。
符氏在鏡子裡瞧了半天,稍稍滿意,把剛才的惱火和低落心情拋諸腦外。她其實骨子裡和二妹是一個性子的人,比較樂觀。要是不樂觀、不會自己想開,估計早就成天焦頭爛額了,而不會現在還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她彎彎的眼睛終於又漸漸露出了一點笑意。
就在這時,宦官曹泰入內,徑直招呼寢宮裡的宮女退下。那些宮女見皇后沒有言語,便聽從曹泰的話小步退出了殿門。這時曹泰才躬身說道:「樞密院調侍衛司虎捷軍左廂到河北祁州、九月前出京,侍衛司馬步都虞候郭紹任主將。皇后娘娘的妹妹派人到宮門來,傳了個信,她想回大名府住一陣子,向皇后娘娘道別。」
符氏微微一怔,便很快理順了這些事的關係。
她只說道:「我知道了。」
曹泰適時便道:「那……奴家告退?」
符氏又說道:「你安排一下,我要出宮去符家宅院,上次見二妹那裡;派人召見二妹,我為她踐行,也想叮囑她幾句,向我爹帶幾句問候的話。」
「要一併召見郭紹麼?」曹泰不動聲色問道。
符氏有點猶豫。上次自己被弄了一道傷口的場面她難以忘記,連帶那次發生的其它不相干的事也印象深刻;皇帝見面就知道她去了哪裡、見了誰。
她的膽子再大,想起來也有點後怕,當下便道:「不必了。」
曹泰躬身答道:「喏。」說罷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寢宮。
符氏安靜地坐在凳子上的軟墊上,覺得右眼皮一陣不受控制的跳動,剛剛才緩和平靜下來的心思,又是一陣心煩意亂。
以她對柴榮的了解,柴榮對北伐收取幽雲十六州的渴望已經達到了幾近瘋狂的地步,他做夢都想成為與唐太宗齊名甚至超越史上明君的一代大帝、流芳百世。所以符氏判斷這次調動不應該是出於內鬥,從以往的表現來看,郭紹是很有價值的名將;在北伐緊要關頭、正值用人之際,柴榮不可能拿郭紹動手……這也是為何郭紹和趙匡胤發生了很大的矛盾,柴榮也兩邊都想保的原因。
但是,北伐之後郭紹會不會留在外鎮?
李重進的例子是最不妙的處境;除此之外,可能皇帝並無他意、也會留侍衛司大將帶兵在外。比如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至今還帶著龍捷軍右廂和一些偏師在壽州下蔡鎮,已經半年多了、近期才可能因為北伐回調。
萬一郭紹這回出京了之後,被滯留在外鎮……那對符氏就相當不利了!
到時候萬一事態有變,在東京她沒兵可用。她在禁軍里的威望和名氣是一回事,比如有些小事兒很好辦,禁軍大將、朝廷大臣都願意賣個人情;但真正要用兵的時候又是另一碼事。必須要完全可以信任、又有實力的大將才會在危急關頭和她一起。
這個人只有郭紹!她的妹夫,願意把性命交給她的兒郎,又手控虎捷軍左廂兩萬精銳。簡直是最要緊的一個人……如果沒有郭紹給予可靠的實力支持,她無論怎麼布局心裡都是虛的。
「唰唰……」一陣細響,外面灌進來一陣風把紫色的帷幔吹得一陣晃動,摩挲出絲織品的響動。
這時候符氏才發現風已經越來越涼了,身上竟然一下子泛出一股子寒意。她心裡忽然感到很害怕……對未來的恐懼。
她聽聞、見識過不少事。當秩序崩壞的那一瞬間起,各種瘋狂的叫人難以想像的事都可能發生,比如聽說過的事,河北混亂時契丹人和亂兵都曾經抓過婦女,根本不管你什麼出身什麼地位,先奸_淫_凌_虐取樂,然後活剮了烹飪而食。還有更多發生過的悲慘之事,到那時候淪為魚肉,肯定是生不如死,還顧得上什麼尊嚴?
自己是皇后,或許失敗的話只會被悄悄殺掉。但殺死之前究竟會被怎麼對待,沒人能知道的……越漂亮的女人,其實自身越危險,若是相貌普通的老婦反倒可能沒什麼事。到了那時,恐怕只有鼓足勇氣克服對死亡的恐懼,自行了斷算了。
符氏覺得自己經常性地處在被恐_嚇之中,那種莫名的威脅,很隱晦卻分明感受得到。
她回頭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額頭上的黃_色梅花怎麼看怎麼不習慣,一些負面情緒反而激發了她內心瘋狂的渴望……到死也不能體驗二妹所述的那種快樂?如果人都要死了,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符二妹詳細描述的渾身發麻、超脫生死般的忘我境界……符氏在心裡大膽地幻想了一番:依樣畫瓢像上次一樣交換身份、金蟬脫殼,然後安排妥當私會郭紹……
想像到這裡,符氏的臉已經漲_紅。
過了一陣,她才終於恢復了理智,那樣做太危險了。她就算不怕死,也總得顧著點符家那麼多口人……而她其實是非常怕死的人。
符氏直著脖子面無表情地對銅鏡靜坐了許久,長吁一口氣,很快重新計劃了一番更加切實的做法。
「來人。」符氏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
一個宮婦進來屈膝道:「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符氏道:「去叫人,安排兩個御醫隨我出宮。」
……還是城西那棟宅院。沒召見郭紹,果然也是他親自乘車送符二妹過來的。符氏避而不見,只叫人在外院接待。
二妹有些依依不捨,但符氏的表現就要無情得多。她沒有和二妹話別,只叫人傳御醫進來,隔著帘子給二妹把脈。
「我好好的,沒任何地方不舒服!」二妹似乎很牴觸被人把脈。
符氏勸道:「讓郎中瞧一下又不會叫你吃藥。不是看你有沒有病,是看有身孕了沒有。」
二妹聽罷臉上一紅:「若是有了我自己知道。」
符氏道:「你要在娘家呆那麼久。如果現在有身孕了倒好,因為成婚之後一直在郭家;若是沒有身孕,之後的一段時間你便不能懷上……你聽明白了大姐的意思嗎?」
二妹有點生氣,沒好氣地說道:「大姐你說得我好像會偷漢子一樣,哼!連我夫君都不擔心我。」
符氏道:「我是二妹娘家的人,當然要替你作想。」
二妹埋怨道:「大姐想得倒真多,咱們都完全沒想到上面去。」
把玩了脈,御醫肯定地表示什麼都沒看出來。
符氏這便屏退左右,悄悄對二妹說道:「你一會兒出去了,給紹哥兒帶幾句話。」
「什麼話?」
符氏沉吟片刻,這才耳語道:「你讓他北伐時千萬不能讓官家失望;再有,戰後一定要想辦法回東京來,要不計代價爭取回京。」
二妹一臉疑惑:「大姐是什麼意思?」
符氏道:「有些事你不明白,你只管告訴郭紹,他會明白的。這些話只能我們三人知道,你不要告訴其他人,事關重大。你要相信大姐的話,我還能對你不好麼?」
二妹聽罷很堅定地點點頭:「我當然最信大姐的話了。」
符氏抿了抿朱唇,又小聲道:「你告訴他……做到了我說的,回京來我會給他獎賞。」
「怎樣的獎賞呢?」符二妹頓時有了興趣,不過毫無戒心。
符氏的聲音有點顫抖,似乎壓抑著什麼極大的情緒,但語氣還是那麼舒緩而有節奏:「就是上次在符家宅院見面時的那種獎賞,比那更甚……他會得到一個很大的驚喜。你這麼告訴他,他就知道是什麼了。」
二妹微微皺眉:「大姐說話繞來繞去的。好吧,我自己問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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