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千尋
太陽依舊猛烈,她笑著笑著,心卻一點點涼下來,涼到結了冰,笑容也凝滯在臉上。她最初留意許鵬程時,何嘗不是如此。雖然許鵬程說,在泳池見到她之後,就打聽了她所在的院系,而後查好課表,等在下課時從教室外路過,和她去同一個食堂,坐在她附近吃飯。但葉霏當時並不知道。
她發現,不知從何時起,有心或無意,總能看到人群中那個俊秀文雅的男生。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不需言明的默契,遠遠看到,彼此微笑頷首。她甚至覺得,對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滿含著關心與喜悅。她心中有小小的竊喜,迫不及待要和朋友分享,又唯恐自作多情。
那是一段多麼美好的感情,當他們出現在彼此面前時,恰好都是對方最喜歡的樣子個人的開始毫無新意,某天圖書館閉館,他們從兩側的樓梯下來,同時走到大廳門口。二人異口同聲問道:「你也來了呀?」
而後,許鵬程清了清喉嚨,「要不,明天一起來自習吧。」
簡單的一句話,還有當時他緊張靦腆的樣子,卻讓她激動得想要尖叫起來。這是回憶中最浪漫的場景,無論過了多久,無論她逃到世界的哪個角落,都如影隨形。
走著走著,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視線一片模糊。葉霏停下來,不停地抹著眼睛。她還是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雖然距離讓人感到陌生和隔閡,但心中更多的是思念,是長相廝守的希盼,她還痴痴地想著,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是夏天一到,碩士畢業時就和許鵬程結婚,然後辦理陪讀手續去美國。這是他們暢想過無數次的,她以為那些疏離和冷戰是遠距離戀愛的情侶必須要經歷的考驗,只要重新在一起,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在她充滿希望時,他卻悄無聲息地放棄了她,或者在他和她爭吵時,就早已從別人的身上尋找慰藉。那麼虛偽,那麼骯髒。
葉霏再也走不下去,躲在沙灘邊的大樹後,抱膝蹲坐,傷心地抽泣起來。耳畔不時回想著陳家駿和老保羅的一番話:>
愛如鯨鯊,於彼海中;知其所存,不知所蹤。
她把頭埋在手臂間,哭得肝腸寸斷。
哭到眼淚都流干,她像鴕鳥一樣埋著頭,在沙灘上不知道蹲坐了多久,最後實在口渴難耐,才想起隨身物品還在潛店,起身時頭暈目眩,腿腳麻木,扶著樹幹站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回過神來。她已經錯過了下午的艷陽,也錯過了輝煌的落日,天邊還有最後一抹晚霞,在海平面上蜿蜒而行,嫣紅色很快被清冷的藍灰吞沒。天色暗下來,葉霏沉默地走向潛店,失魂落魄。
潛水員們早已返航。工作人員將裝備清洗晾曬,收回庫房。葉霏回來時,大家已經清掃了店面,正坐在露台上喝著啤酒聊天。
&們都在等你,你知道麼?」陳家駿目光凜冽,冷冷地看著她,「大家都在忙,你跑哪裡去了?」
&不舒服。」葉霏沒好氣地答道。
&舒服就可以曠工?不曉得要請假嗎?」他又是那副譏嘲的表情,「你現在是在工作,不是在旅行,需不需要我教給你,『認真』兩個字怎麼寫?」
&憑什麼教訓我?還真以為是我老闆了?!」葉霏怒火中燒,只想拿著什麼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可惜身無長物,只得悻悻作罷。「我現在就打電話,讓朋友寄錢過來。告訴你,姐姐我不幹了。iquit!youuand?iquit!我不幹了!!」她氣急敗壞,中英夾雜,反覆說了好幾遍。
圍坐在桌旁的眾人被她嚇了一跳。只有刀疤在默默喝酒,汶卡、克洛伊,還有其他幾位員工都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她。他們還沒見過誰敢對著老闆發這麼大脾氣。陳家駿並不生氣,反而難得地笑了笑,「quit?說你兩句就quityourjob。那我問你,遇到更大的不如意你怎麼>
他話音並不高,卻如當頭棒喝。葉霏一時不知如何答對,扁了扁嘴,眼淚又落了下來。她不想讓眾人看到,別過身去,躲到水池邊不斷抹著眼睛。
&吃飯去吧。」陳家駿的聲音傳來。
克洛伊走上前,攬著葉霏的肩膀,「你想吃什麼麼,我帶給你?」
&不餓reads;。」陳家駿用英語瓮聲瓮氣地說,「三點鐘剛吃完炒飯!」
「。」克洛伊跺腳。
&葉霏淚眼婆娑,哽噎著說,「我要去>
&到沒,她沒事兒,大家放心去吃飯。」陳家駿笑了一聲,轉向葉霏,「喝酒,你還有錢喝酒麼?你負責在這兒看店,繼續讀書。有配套dvd,自己看。」
身後的腳步聲漸漸散了。葉霏大吵大嚷了兩句,心中的鬱結反而散了一些。門廊下的燈光吸引了幾隻小飛蟲,繞著光柱輕飄飄地飛舞著。她剛才吼得厲害,扯得耳根一跳一跳得痛。她捂著耳朵,心情憋悶,但是倒也哭不出來,想著找到潛水教程,接著看下去。
那本書並不在桌上,她環顧四周,看到櫃檯上有一本深藍封面的厚書,走近一看,正是陳家駿拿給自己那本,旁邊放著配套的dvd的碟片盒。在櫃檯裡面的牆壁上,掛著潛店和幾位教練的資格認證。旁邊有一張書本大小的照片,上面是龐大優美的鯨鯊,右上角有一位潛水員,身姿舒展,舉著水下攝像機,專注地拍攝著。照片下方深藍的海水背景上,用金色水筆寫了一行字:dahbabywhaleshark。落款是花體>
葉霏想起什麼,白天鯨鯊視頻的最後,字幕寫著daniel製作。而保羅問陳家駿,那個片子是否是他拍的,他也並沒有否認。那麼,daniel應該就是陳家駿的英文名,也許這張照片,就是當時拍攝的。那麼lyn又是誰?葉霏抬起頭,仔細看著牆上的教練證書,掛在最上面的一張應該是陳家駿的,寫著ka-tan。下一張有個長串的名字,看起來像穆斯林,想了想,或許是刀疤。旁邊是克洛伊的。然而並沒有誰叫做jo。也許是教練之外的員工?葉霏想了想,又飛快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克洛伊說過,此前店裡只有她一個女生。
不知為什麼,葉霏有一種直覺lyn並不是一位泛泛的顧客。或許對於daniel而言,她也是「於彼海中,不知所蹤」麼?葉霏心中有一絲好奇,又有些幸災樂禍,這樣冷口冷麵、冷心冷血的一個人,怕是很難懂得照顧別人吧。
眾人這頓晚飯吃得漫長,或許是吃完之後各自回家了。但是店門依然四敞大開,葉霏也不敢遠走,於是按照老闆所說,開始看教學視頻。視頻很是輕鬆有趣,還帶著中文字幕,不知不覺就看了三集。之後覺得肚子有點餓,葉霏在店裡轉了兩圈,跑到露台上踮腳望向monkeybar。沙灘上有遊客三三兩兩經過,卻看不見潛店眾人的身影。她等的都要絕望了,想起潛店為顧客準備了速溶咖啡,自然也備了方糖。葉霏嘆氣,竟然淪落到吃糖塊充飢的地步。
陳家駿回來時,恰好看到葉霏鼓著腮,手裡還捉著兩顆方糖。他放下手中的塑料餐盒,揶揄道:「原來你吃過了。」
&是……給我的?」葉霏聞到香氣,忍不住掀開。裡面是炸成金黃色的魷魚圈,飽滿蓬鬆,鮮香撲鼻,旁邊還有一小袋亮紅色的泰式甜辣醬,看著就讓人流口水。
&說過什麼?沒讓你碰的東西不許碰。」陳家駿語氣嚴苛,但也沒再阻攔她。
飢餓感早就戰勝了矜持,葉霏白他一眼,自顧自地打開醬料,拿起魷魚圈狠狠蘸了蘸,一大塊塞在嘴裡,一邊嚼一邊說:「有什麼大不了,記我賬上!」咀嚼的幅度太大,耳根又是一痛。
&你賬上,好大的口氣reads;。」陳家駿向她勾了勾手指,「過來。」又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坐下。」
葉霏捧著餐盒,依言坐在椅子上。陳家駿走過來,站在她身旁,身上有若有若無的酒氣,越來越清晰。她有些緊張,支吾道:「不讓我去monkeybar,自己卻喝個半醉。」
&是去喝酒,還是去找頌西?」陳家駿譏誚地挑起嘴角,依舊是似曾相識的弧度。
葉霏恍然大悟,「那天,雷鬼演出……海灘上……」想起那一閃一閃的火光,尷尬地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期待從頌西那裡得到什麼?」陳家駿盯著她的眼睛,神色嚴肅,「他有女朋友,茉莉,已經回來了。」
&是你不讓我去酒吧的原因?怕我找頌西?」葉霏哭笑不得,「你當我是成什麼人?!」她誇張地撇了撇嘴,牽得耳朵又是一痛,不禁眉頭緊鎖。
&要亂動,讓我看看。」陳家駿低聲說,俯下身來,大而溫暖的手掌輕輕托著葉霏的面頰。
她嚇了一跳,騰地從椅子上跳起,躥得太猛,餐盒裡的魷魚圈蹦出來兩個,骨碌碌滾在地上。「你、你當我是、是什麼人?」葉霏又氣又急,還有些恐懼,結巴著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換來對方的哂笑。「我對你完全沒興趣。當你是什麼人……」陳家駿撇嘴,冷哼一聲,「你當我是什麼眼光?」說完用手指戳了戳葉霏的頜角,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氣。
&朵疼?」他問。
葉霏點頭。
&看出來了。幾天了?」
&四天。」
&你不去看醫生?」他有些不耐煩,呵斥葉霏坐好,扭著她的額頭和下頜,讓耳朵正對著燈光。
&不是沒有錢麼?」葉霏沒好氣答道,「去游泳時耳朵進水,丟了摩托。同一天。」
&氣真糟啊。」陳家駿轉身拿了潛水手電,「只是進水?還是你潛得太深,沒有做耳壓平衡?」
好在葉霏剛看了錄像,明白耳壓平衡的含義:在海水中深度每增加十米,周圍的壓強就要提高一個大氣壓。下潛過程中需要逐漸向內耳鼓氣,才能保證耳膜內外壓力一致,不受水壓損傷。
想到這兒,她有些緊張:「我不是耳膜破了吧。」
&眼,光很強。」陳家駿打開手電,仔細檢查她的耳朵,「有些發炎,我覺得沒有破。不過保險起見,明天去看醫生。」
&沒錢。」葉霏有氣無力地答道。
&不是還有兩百美元?」
&了一點零錢,就這些家底了,你都知道,不還要留著還你?」她咬牙切齒,「賠你的摩托車!」
&天讓克洛伊帶你去,診費麼……」陳家駿面露得色。
葉霏已經猜到他的後半句,二人一齊說道:「記在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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