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一)
五長和尚撇嘴角,反問:「若人人都有向月之心,還要你我這些使者作甚,還要月上天幹啥?他無向月之心,所以才要拉進來,為他養成向月之心嘛。」
老太婆隱修於山野,少於外人交往,語氣兇狠,嘴巴其實笨拙得很,反觀這個怪模樣的和尚,雖也孤住海外,但想來平時沒少和西海妖精說法論道,口舌著實滑溜,簡簡單單一兩句話就駁斥的老太婆面色鐵青。
老太婆身後,同樣窄衣肥褲打扮的一個中年漢子踏上半步,他是肖婆婆本家子弟,對和尚冷語道:「五長僧,你入教甲子有餘,得尊者厚愛,天下九宮你掌其一,但是到得現在、泱泱西海無盡生靈,你可能勸道一人入教、可曾引得一妖將心向月麼?十五尊者仁心仁德,從不曾追究你怠慢之責,我家婆婆也念在同宗同教的情分上不去和你計較,不過今日見你行事如此輕佻......」
辯理不過就直接追責,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在人間道、修行道都是長存真理。不過話說回來,五長和尚即為九宮使者之一,代尊者傳教西海,六十多年裡一個信徒沒找來,也實在說不過去。
五長羅漢仍是笑呵呵地,對叱問全不在意:「西海不比別的地方,生靈眾多沒錯、妖精無數沒錯,可所有精靈都受沉入海中的彌天古剎禪香沁染,天生就帶了一份佛心禪意...此乃先天靈光,與生俱來,為本性、為本能,你道西海佛徒都如旱陸上那些半吊子和尚麼,要他們的心別向佛、盡向月,老衲沒這個本事。莫說我,你去讓十五尊者來試試?看看能不能召來一個信月亮的。」
怪和尚口無遮攔,說話時候連十五尊者都敢捎上,之後不等對方辯駁,和尚臉上笑意更濃,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再說,你講得也不對,怎麼會一個都沒有,明明有一個!」和尚短小胳膊一轉,手指頭指向自己的鼻子:「我啊!我引我心向明月,度得己來再度人。西海之中有我萬仙島三疊寺五長羅漢拜月,你還敢嫌人少?你們倒是人多,人多又怎樣,來來來,咱們這就等天黑、比一比,看看月亮光芒照在誰身上更亮些。」
說話間,和尚揚手拍光頭,啪啪響。
光頭程亮,不用等天黑現在就能見分曉,待到月光灑落時候,一定是和尚這顆光頭更明亮。
不過他也說對了一重:肖婆婆那邊人數眾多,這老嫗境界圓滿修為精湛,因為不出世所以沒太多名氣,但在月上天教內威望隆重,自她落下雲頭、對離山三劍顯現敵意後,再路過此處的月上天信徒幾乎盡數止步,甚至已經過去的不少人也重新陡轉回來,站在了肖婆婆身後,黑壓壓的大片人頭。
反觀這一邊,一個和尚,一個三劍,孤零零地單薄。
和尚是個趣人,三劍在一旁聽他和同門糾纏幾次莞爾,此刻微笑開口:「多謝大師眷念,今日之徳,離山蠶健銘記千年。還是我來和這位婆婆說吧。」
和尚與老太婆這樣爭下去,遲早是個動手的局面,五長僧是為了離山弟子才和同門起了爭端,三劍又豈能讓他因為自己與同門結下深怨,這是離山律己待人之道,該是自己的事情,不能也不會落在別人肩膀去扛。
三劍轉目望向了肖老太:「晚輩離宗,於此常駐,眼見諸位道友途徑此處,心中不敢怠慢,守候路旁本就是存了聽候吩咐、效勞犬馬之意,婆婆有話盡可吩咐下來,力所能及決不敢辭。」
滇壺峰虞長老就是個圓滑人物,三劍得了幾分師傳,『你劃下道來吧,我接』這句話說得也算委婉。
「荒山野人,哪敢吩咐離山仙家。」肖婆婆的口氣陰冷:「不過你說你在此修行,這等鬼話說得太沒味道,騙不了人。」
離山修水,平白無故弟子跑到三十年能下一場雨就算發發大水的沙漠裡來修行,哪裡會有這等道理,只要稍稍有點見識的人就能曉得這個離山弟子不是在此修行。可三劍是在騙人麼?
好歹修行四百年,滇壺峰上新起之秀中有他三劍一個,會說這等拙略謊言?究其根由,他就沒想騙人,『在下於此修行』只是順個台階、做個交代,彼此心知肚明。這般說法,要比著『我在此做事,做什麼不能告訴你』順耳得多。
修行中人,『做修行』就是最最簡單的理由,大家互相留個情面,我不說你莫問,有緣再相逢時抱個拳問個好,如此而已。
三劍照顧了別人臉面,別人卻用這份『照顧』來回戳他的臉面,三劍笑了:「不應該啊,我這番騙人的鬼話滴水不漏,全無破綻,婆婆是怎麼曉得我騙人的...不管怎樣,婆婆火眼金睛明察秋毫總是沒錯的,在下佩服。」
是褒是貶是夸是罵何須分說,三劍面上微笑不變,喜怒不形於色,這也是跟師父學的,更要緊的是罵過人之後要立刻轉開話題,不給對方發作的機會:「婆婆代月巡天,巡到蠶健這裡來,究竟想要巡些什麼,蠶健等您吩咐。」
少年人話鋒漸起,代月巡天,代的是哪個月?月上天的月;巡的又是那重天?月上天的天!可三劍為離山弟子,不同月不同天,你巡我作甚、直接說。
月上天內,此刻也有些修家覺得『西鉤』肖婆婆沒事找事,無端端地去要折服人家小輩、拆人家的面子,可離山的少年不好欺負,一個釘子撞了回來,這又該如何收場,難不成真要先打了人家的娃娃,再惹出人家的大人麼。
不過說到底他們月上天都是一家人,沒人像五長和尚那樣出言頂撞肖婆婆,反倒有些平日裡與肖家交好的散修出聲叱喝三劍,叱他牙尖嘴利不敬尊長。
叱喝聲一起,場面立刻顯出幾分混亂。
三劍全不理會,他的目光只看肖婆婆。肖婆婆擺一擺手制止住身後呼喝:「古城遺蹟,常掩沙中,東南離山派人來了西北荒漠駐守...老身姑妄一猜:莫不是古城藏寶,你才在此守護。」
老太婆自作聰明,不過也確實是個解釋。在場不少月上天門徒都覺得此地當是有什麼寶貝,至少會有出現寶物的可能,這次引來了離山重視。一個恰巧在附近的弟子先守住古城,門中重量人物、大隊人馬正在途中,這是正常『套路』。
三劍未說話。
肖婆婆望向三劍:「後輩,怎地不吭聲了。」
「我說有寶,婆婆肯走麼?我說沒寶,婆婆就信了?」三劍居然還在笑,笑得老太婆都煩了:「既然如此...婆婆你讓我說什麼好啊。蠶健在此靜候吩咐,您老怎麼說,我怎麼聽就是了。」
第三次,三劍討肖婆婆要吩咐。
肖婆婆目光如針,逼視三劍:「天下寶物,緣者得之。老身巡查西天,大漠中若真出了寶物,我見不到則罷,落入旁人手中我也不敢搶奪,但寶藏地下尚未開啟,我就不敢不為月上天盡上一份虔誠心了,後輩,你閃去一旁,我要:搜城!」
真要搜到寶物,沒得說,取到手奉於十五尊者;什麼都沒搜到也無妨,警告這後生幾句再揚長而去...最好是這後生不讓搜城,大家能動一動手。肖婆婆心中對離山藏了一口惡氣,否則也不至於專門來為難一個修行少年。
西天巡使,擁躉眾多,至少在此地、於此刻,肖婆婆說上一句話,周圍有的是人聽。
離山少年看似識趣,立刻點頭:「這古城不是我的,更是離山的,婆婆想搜就搜,在下不敢阻撓,不過...有一個地方搜不得,還請見諒。」說著,他半轉身向著後面指了指,他就駐守在陣法旁,手指地方正是被一座新蓋石屋遮住的法陣所在:「這石屋,不能搜。」
不讓搜?肖婆婆心中歡喜,滿是皺紋的老臉上卻戾氣畢現:「屋在城中,這古城寸寸角落都要搜過,自不會單獨甩開這間......」
「沒得談。」三劍打斷了老太婆的囉嗦,負在背後的手縮入袖中,捏碎了傳續用的木鈴鐺,這邊木鈴鐺一碎,三百里外雷長老一脈立刻動身。
「沒得談?」肖婆婆終於笑了:「你可是要擋月巡天麼?無知小輩啊......」
「沒得談。」三劍又次打斷了肖婆婆的話,還是那三個字。
這個時候半晌沒再說話的五長羅漢又開口了:「這位離山小友,當知人不可貌相,肖婆婆的修為深厚,遠在你之上。」
三劍區區四百年小修,縱有天資到底修行時間還短,好像蘇景那樣的妖孽幾千年裡也不一定能出來一個,以三劍現在的本事,對上肖婆婆這等巔頂大修,不存半分勝算。
和尚之言是對三劍說的好話,不過仔細琢磨...人不可貌相,她修為很高...這是在說老太婆相貌醜陋麼。三劍笑了笑:「多謝大師好意,但搜石屋沒得談。在下只有捨命相陪,只求肖婆婆開心就好。」
五長羅漢口中嘖嘖做聲,似是自言自語,嘟囔了句『你看人家的孩子怎麼教出來的』,之後又把話鋒一轉,繼續問三劍:「你在離山的輩分當不會太高,附近可有你家長輩?」
雷長老須臾便至,這種事三劍犯不著說謊,大方點頭:「長輩將至。」
五長羅漢哈哈一笑:「那就成了,既然有長輩過來,便不用和尚管著閒事了。」跟著他又望向肖婆婆:「婆婆請便,阿彌陀佛。」說這話和尚踱步到一旁,閃開了。
而和尚閃開一瞬,老態龍鍾之嫗陡然綻放氣勢,三劍只覺一座巨山撲面而來!勢不傷人卻催心、奪神,若是三十年前,只憑老嫗綻勢三劍就會冷汗如漿摔坐在地,但四十年前他們師兄弟七人得了一滴天水靈精,用十年時間煉化了其中靈氣,得此靈物相助三劍修成雲轉無定水清無痕心境,這才能勉強支撐下來。
見小輩竟能強撐住,未做半步後退,肖婆婆也略顯訝然,森森一笑:「小輩阻月巡天,理當嚴懲。莫說老身以長欺幼,小子,怎麼斗隨你來說!」
還能怎麼斗,怎麼斗都絕無勝算,何況三劍身受強敵氣勢重壓,能站住就已經是極限了,再要開口的話聲音一定打顫,平白招惹恥笑,正要咬牙從自己的左耳拔劍,便是此刻忽然身後一個笑聲傳來:「怎麼斗?離山弟子站住不動,老妹子你用盡全副手段,只要把離山弟子逼退半步,就算你贏。」
嫵媚聲音,纏綿情意,鶯燕般婉轉清泉般甘甜,端的悅耳鈴笑,何須見其人,只聞聲便知說話之人必擁絕代風姿傾城容貌。
笑聲過後,『沒得談』石屋中走出兩個人,前一位龍驤虎步赤膊金裙虬須大漢,莫看他著裙,但裙樸拙、盡顯蒼涼意味,這樣一條裙穿在這樣一位大漢身上,非但不見絲毫女氣,反倒添盡威猛!在場修家大群,倒有半數之上乍見大漢心中都會驚起一念:此人自遠古中生、荒古中來!
威風大漢身後,是個身著劍袍的離山弟子,面目算得清秀,別無特殊之處,站在瘋魔般的大漢身旁,此人幾可忽略不計。
見石屋中忽然走出兩個人來,包括肖婆婆在內,所有人都告一驚:屋中竟還有人,在場精修者眾多,事前全無半分察覺。此外眾人心中也都提起了戒備:
顯身之人不可怕,隱藏之輩須得萬分小心,剛才笑語的那個女子還未現身。
聽到『嬌笑聲』時,三劍霍然大喜,最近十年他都守在古城,天魔宗大師兄不久前來入陣去找師叔祖,三劍自是知曉的,且戚東來愛說話,特意告訴他,過不久師叔祖可能會與自己一起返回中土,叮囑三劍想好拍馬屁的辦法,師叔祖只要一高興就一定有重賞。
如今魔宗大師兄回來,果然師叔祖與之同行。
趕在雷長老抵達之前,蘇景與戚東來自莫耶返回中土!
「不必行禮,多謝你。」師叔祖密語聲音傳入三劍耳中,溫和帶笑:「現在且聽我吩咐......」
蘇景剛到,不知事情前因後果,不過能肯定的,自家弟子在此只為守護法陣,能與人衝突必與守陣有關。
守陣就是守路,守著蘇景回家的路,蘇景怎能不謝他。
此時戚東來伸手指捅了捅蘇景肩膀:「離山弟子立身如劍,老妹子氣勢熏天,這可是一番龍爭虎鬥,你看誰能勝?依我看,還是老妹子占得半分先機......」
虬須漢邊說邊笑,而他笑聲起時,滿堂皆驚:哪有俏麗女子,之前是此人說話!還有...他管西鉤巡使叫老妹子?
一時間眾人目光都被鶯聲燕語虬須漢所奪,跟大漢一起走出石屋的離山青年也把目光掃過眼前眾人,無人能讓蘇景的目光有片刻停留...唯獨那個五長羅漢,蘇景看到他時微微一愣,隨即垂首搖搖頭,似是遇到了件又無奈又好笑的事情,他笑了。
笑容剛剛綻開,蘇景又抬頭,這次把目光望向東北天空,空蕩蕩的天空。他注目時,熟悉聲音傳入耳中:「弟子見過師叔,恭迎師叔出關。」
「雷長老辛苦了。」密語回應,蘇景開心。雷長老趕到!
不過雷長老見蘇景回來了,他這邊暫時不做現身,一是後面無論爭鬥還是交涉,事情交由蘇景主持盡可放心;另則自己隱身,也算是藏劍,真要動手可以占個大便宜。離山正,且還精。
不現身,但密語未停:「肖婆婆,小東山隱修,境界幾近圓滿,八百年前晉入最後一關逍遙問,她有個心疼的重孫兒,曾追隨玄天星宿。」
小東山隱修,不出世,但族內年輕人耐不住世外清苦,離家入世去了,結果拜入玄天宗,隕星劫數後玄天攻離山,一場大戰邪宗敗亡,肖家這個重孫兒也戰死當場。這便是肖婆婆心底對離山藏的一口惡氣了。
那場大戰過後,離山休養生息,不過對玄天門下諸多人間邪修來歷的追查不會大意,由此查到小東山肖家。
查到了,但這又不是連坐誅九族,肖家人在世外,除了那個已死子嗣外,余者和玄天並無牽扯,離山也不會再追究。當時追查負責追查這一路上的就是雷長老,由此他記住了小東山、肖老太。
正邪傾軋,生死較量,去分辨對錯實在沒太多意思,大家立場不同道不同而已。肖婆婆因為自家孩兒喪在離山手上,怨恨離山也算情有可原,但:不見她上離山尋仇,卻見她在荒漠中戲弄為難一個晚輩。
蘇景一哂,密語三劍:「你且退開吧。」
師叔祖怎麼說三劍就怎麼做,全無半分猶豫就向後退開一步。肖婆婆不是等閒之輩,若自己從旁做法、借三劍之手與老太婆爭鬥一番不是不能,但誰能保得三劍就一定不會受傷?
為搏面子拿同門去冒險,這種蠢事蘇景不會做,離山更不會做。
按照戚東來定下的規矩,三劍退後了,他輸了。三劍才退開,就見虬須大漢笑得花枝亂顫,嬌滴滴地喝彩:「老妹子神功蓋世,逼退離山弟子,大獲全勝,恭喜恭喜。」
笑中、稍頓,不忘補充一句:「我就說你會贏!」
老妹子臉都黑了。一是被戚東來噁心到了,再就是...這算什麼?兒戲!是認輸更是大大羞辱。
三劍輸了,可事情還沒完。
三劍身旁丈外地方還站著個蘇景。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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