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晨曦透過窗欞灑進偏殿裡,妙瑛站在一道光束中,周圍是窸窸窣窣飛舞的微塵,她環顧著這間自己從小居住的殿閣,猜度著下一次拋閃了夫婿回來長住的日子何時會到來,又或者還會不會有機會,又想到隔了這些時日終於可以見到楊慕,心裡還是一陣快活。她從前聽人說過,所謂小別勝新婚,也不知那是個怎樣的情景,然而此刻徒然想像著,心已跳得像是擂鼓般,身子裡自有一股暗涌的情緒,一點一點的升騰起來。
午飯過後,妙瑛便去正殿向嘉妃辭行,嘉妃終是有些難捨她,拉著她的手來回摩挲著,不放心的叮囑道,「時常想著母妃些,多回來陪陪我,你父皇也惦記你呢。」
妙瑛笑著答應道,「女兒在京里一切都方便,每月都會進來跟母妃請安的,您只管保養好身子,女兒在宮外也就安心了。」
「那是自然,我怎會再叫你掛念,你的煩心事兒也不少了。」嘉妃見張嬤嬤頻頻給自己使著眼色,只做看不見般,輕描淡寫道,「這回回去,若是受了什麼委屈,可不許瞞著,只管回來告訴我,母妃自然替你做主。」
妙瑛忽然聽到這一句沒來由的話,心裡陡然一緊,她是知道母親素日的性子的,莫不是從哪裡聽了什麼閒話?她淡淡笑道,「誰敢給我委屈受,我如今也大了,自會看顧好自己,母妃別多心才是。」
然而嘉妃的話到底令她心裡打鼓,一陣忐忑感漸漸襲上心頭,又聯想起這些日子謝又陵一直以處理公主府事宜為由不再進宮陪她,狐疑之感便愈發強烈起來。
謝又陵已等候在公主府門前,隨眾人擁著妙瑛往內院而去,妙瑛見他不過幾日的功夫,形容已有幾分清減,一路又頗有深意的看了自己好幾眼,便知他有話要說,她自吩咐了其餘人等去收拾東西,單傳了謝又陵進閣中問話。關上閣門,妙瑛在榻上坐了,沉聲問道,「我不在這些日子,楊府可是出了什麼事?」
謝又陵點頭道,「公主睿智,是都尉的事。」於是將楊慕被父親責罰之事簡明的稟告了妙瑛,卻略去了責罰的程度,將那傷勢也描述得輕了許多,他總記得那夜楊慕緩緩睜開的眼睛裡,流淌的令人心悸的哀懇之色,他知道自己能為楊慕做的,也唯有在妙瑛面前替他維護住那份,他們都極其看重的尊嚴。
「究竟為什麼?怎麼好好的忽然打了他?」妙瑛蹙眉,忽然急道,「莫非是因為我,或是因為母妃?」
謝又陵緩緩搖頭,道,「臣這些日子照看都尉,也暗地裡查問過他身邊的人,那個叫素硯的小廝告訴臣,早前張嬤嬤曾托都尉替她兒子尋一份內務府的差事,都尉因那小子品行不好,嗜賭成性,便沒有答應。臣覺得此事有蹊蹺,您絲毫不知情,都尉又忽然受了罰,恐怕是……有人在娘娘跟前挑撥,娘娘這才吩咐了楊大人責罰了都尉。」
妙瑛聯想起母親的話,已是有三分對景,不由哼了一聲,冷冷道,「好啊,我才走了幾日,就反了天了,這是明槍明箭的算計到我頭上來了。」她揚眉問道,「都尉怎麼說?這事確是與那老太太有關係?」
謝又陵苦笑一聲,搖頭道,「都尉不曾說過,他……臣問過他幾次,他只說不想因自己之故讓公主和身邊之人不睦。」
妙瑛聽得又氣又恨,氣的是在這朗朗青天下,巍巍公主府里,竟會生出這般可恥可笑之事,恨的是她連自己心愛之人都無法護得周全,一時又不禁柔腸百轉,悠悠長嘆道,「他偏要這般,卻不知旁人多心疼他,當真是比拿刀子扎在心口上還要人命。」
謝又陵驀地抬眼看著她,直想點頭贊這話說得到位,然而鼻中已有了些酸楚,他定了定神,道,「都尉的心思,臣能明白一些,公主想必也能,但不知公主想怎麼處置這件事?」
妙瑛沉吟良久,冷冷一笑道,「你剛才不是說老太太的兒子好賭麼?那也容易,咱們索性就叫他賭個乾淨,賭個傾家蕩產。你素日也和順天府尹打過些交道的,你去知會他一聲,讓他找京里慣會扎局的人做一場好局,務必要讓那小子上套。那混賬東西知道老太太手裡有些好東西,必然不會輕易罷手。你去盯著些,等到他輸得差不多了,再去給他媳婦些好處,就說我的話,讓她來我門前大鬧一場,只要她做得好戲,我不光保她無事,還許她錢財准她和離。這事你即刻就去辦,我忍不得太久。只有收拾乾淨這個禍害,咱們才能清清靜靜的過日子。」
謝又陵聽得心裡痛快,頜首應了,立時拿了名剌前去順天府尹處交代此事。妙瑛自在閣中煎了建州龍團來飲,就著那茶中清新回甘的味道,心緒才慢慢地平復下來。她不免憂心楊慕的傷勢,一時急著想去探望他,一時又怕見了他,自己反倒難為情起來,他終究算是為她受的罰,這裡面有她的嬤嬤,還有她母親,她身邊親近之人竟然都是這場禍事裡的元兇,偏偏楊慕還在處處顧全她的感受,簡直令她更加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了,也許只有等她為他報了仇,她才能鼓起勇氣去安撫那顆為她受傷的心。
張嬤嬤打著帘子進了閣中,一邊覷著妙瑛的面色,一邊笑著道,「好茶香,公主在用那建州茶罷,這會子新茶下來了,合該用些六安,君山,又省事,又和時令,不如我換了些來給您?」
妙瑛望著那兔毫盞中的瑩瑩碧水,閒閒一笑道,「媽媽歇會子罷,做什麼那麼費事,回頭我想用,自然會吩咐她們。」她凝目看向張嬤嬤,淡笑道,「我才聽又陵說,誠義被他父親罰了,也不知為的什麼,媽媽適才可有聽見什麼議論?」
「那府里都傳開了,咱們公主府上的使喚人自然也知道的,竟是也沒人說得清原因。」張嬤嬤笑著湊近些,又道,「好似是為他得罪了宮裡的主子罷,都尉掌著內務府,多半是哪位宮中貴人告了他的狀,也難怪,他雖能幹聰明,終是年輕人,總有想不周全的地方,楊大人許是怕他壞了自己從前的規矩,這才罰的他。」
妙瑛含著淺淺的笑,聽著她這一番話,知道她全無悔改之意,尚且在這裡探自己的口氣,原來她便是這樣欺上瞞下的。妙瑛當下亦含了幾分惆悵,點頭道,「可說呢,這樣我便明白為什麼了。我就說父皇給他這差事不好,沒的得罪人,還受累,趕明兒我去跟父皇說,非革了他這個不咸不淡的職位,讓他安生在家陪我是正經。」
張嬤嬤聽她語氣嬌嗔,鬆了口氣道,「可不能這麼說,原是皇上看重楊家,看中都尉才派給他的,您哪兒能攔著夫婿為皇上效力啊?何況這男人家總得立一番事業不是?」
「什麼事業?」妙瑛順著她的話,抱怨道,「那內務府雖說歸著他管,究竟也說不上什麼話,萬事還不是看我們家人臉色行事,說到底不過替皇家看著些錢罷了。」
張嬤嬤眉毛一動,細細思量她的話,竟是暗合了她今日來找妙瑛的本意,便含著笑道,「那是自然,普天之下,哪個當官的不是為皇家效力的。若說這差事,原也沒個好賴,總歸是盡忠的機會。只可惜我為娘娘,公主盡心了一輩子,竟是後繼無人了,也怪這些年我在家的日子少,疏於管教我那個小子,如今弄得他高不成低不就,白白耽誤了前程。」說著又是深深的一嘆,良久都沒再言語。
妙瑛至此全然明悉,謝又陵所說的俱已坐實,她心中恨極,只曼聲笑道,「那還不容易,媽媽想讓兒子去哪兒供職?不如……就內務府罷,也算承繼了媽媽的衣缽,回頭我自去和誠義說,讓他收下你兒子就是了。」
張嬤嬤當即眉花眼笑的點著頭,公主到底不同於駙馬,她自是不能在妙瑛面前以許諾他們夫妻常相會為由來要挾。然而她亦不畏懼楊慕,即便兩廂照面,她也有本事當著楊慕的面把黑的說成是白的,推個一乾二淨,她只是咽不下這口氣,偏要叫他知曉自己的厲害,她就不信楊慕挨了一頓打,還敢再拒絕公主的話。
幾日後的黃昏時分,公主府正門處被看熱鬧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一個年輕婦人正坐在地上捶胸頓足的號哭,一面指著府門高叫著公主的教養嬤嬤治家不嚴,養出的兒子喪心敗德。那婦人喊得聲嘶力竭,眾人也聽得分明,正三三兩兩的議論之時,只見府門大開,一個身量高挑,眉清目秀的男子帶著一眾的侍從浩蕩而出,那男子並不多話,只讓人帶了婦人前去見公主,侍從們待要驅趕圍觀人群,卻見一個中年嬤嬤奔了出來,對著那婦人劈面罵道,「你作死呢,敢跑到這兒來撒野,還不快給我滾回去,丟人現眼的東西。」說著便要趕上來,揚起手就欲打那年輕婦人。
清秀男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道,「稍安勿躁,我奉公主命帶此人進去問話,嬤嬤若再在這裡糾纏下去,丟的可是公主府的人。」一記冷笑浮上他的嘴角,他低低道,「公主已是怒極,嬤嬤還是想想怎麼交代罷。」一行人帶著那婦人進了府邸,大門緩緩合上,只剩下圍觀眾人卻還有些意猶未盡,半晌兀自不肯散去。
謝又陵一刻不耽擱的將人押到妙瑛面前,見她擺了一副盛怒的面孔,心裡已是暗贊了一聲,兩旁侍從一壓那婦人的肩頭,將其按著跪倒在地,只聽妙瑛厲聲喝道,「跪著的是何人,敢在我府前如此胡鬧?」
張嬤嬤搶上一步剛要出聲,卻被妙瑛抬手制止,道,「我問的是這個人,旁人不許多言。」
那滿臉淚花的婦人也知道堂上坐的是公主,連忙叩首道,「公主千歲,民婦實在是有潑天的冤屈,還望公主為民婦做主。」她抬起頭,望了一眼張嬤嬤,帶著哭腔和怯意道,「稟公主,民婦于氏,是您的教養嬤嬤張氏的兒媳,因近日相公在外與人聚賭,不過幾日的功夫,竟是將家中之物輸個精光,昨兒夜裡又將家裡最後一點銀錢拿了出去,民婦苦勸不成,倒還挨了他一記踢打,今晨回來,見他又落了個輸局,民婦氣不過與他吵了兩句,卻不想他竟提起刀來要殺我,還說好不好將我賣了去抵那賭債。民婦實在沒有辦法,只得來求婆婆,誰知婆婆卻推搪不見,民婦沒了主意才坐在公主府門前鬧上這一場,為的就是逼婆婆出來,好歹想個法子,讓相公別賣了民婦……」她說到此處,已是聲淚俱下,泣不成聲,拿著帕子一個勁的拭起淚來。
妙瑛聞言,將手中的茶盞重重一置,怒道,「豈有此理!這男人如此混賬,還不與之和離!」她轉向張嬤嬤,皺眉道,「她說的可是真的?媽媽的兒子當真如此不堪?」
張嬤嬤又羞又憤,連連擺手道,「公主休聽她胡言亂語,這賤人得了失心瘋了,還不快轟她出去呢,沒得污了公主清聽。」
于氏聽了這話,當即一抹眼淚,啐了一聲,「呸,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咱們有本事就當面鑼對面鼓,一道家去問著你那好兒子。我可是他明媒正娶,八抬轎子抬回來的正頭老婆,他現連我都敢賣,就是個沒人倫的東西,你也不用替他遮掩了,若不是看在你手裡還有幾個錢的份上,他能連你一塊准折賣嘍。」
張嬤嬤不由大怒,平日裡于氏因她是妙瑛的教養嬤嬤,對她從來都是極盡恭順,哪裡有過這般撕破臉後的潑辣形容,她面上下不來,登時便要衝過去扭打于氏。謝又陵忙向兩旁的人遞了個眼色,侍從們趕上去將張嬤嬤一左一右架住胳膊,攔在了原地。
于氏素日沒少受婆婆折騰,見眼下她被人架著,正是個好時機,索性衝上去向她懷裡撞去,一邊哭喊著「你打啊,你打死我好了。」一邊伸手往她臉上又抓又撓,把張嬤嬤保養的溜光水滑的麵皮抓出了好幾道血印子。
張嬤嬤氣個半死,苦於騰不出手,只好左躲右閃,一面抬起腿去踢于氏,倆人登時便吵打做一團,但聽妙瑛猛然一聲厲喝,「都住手。」二人這才停下糾纏,雙雙面帶懼意的望向堂上之人。
妙瑛冷冷打量張嬤嬤,良久才咬牙道,「好個教養嬤嬤,便是這般教自己兒子媳婦的,你今日倒是給我長了聲勢,請了半個京城的人來我府前瞧熱鬧,只怕不出明日,京里就傳遍了,我的嬤嬤原是這麼看顧我的,連我的名聲一併都壞了去。如此混賬下作,還有什麼臉面教導規矩?我這裡留不得你了,即刻便收拾了東西出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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