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喜皺起眉頭,面色有一瞬間的躊躇,然而片刻之後便已換上一副從容恭順的笑容,衝著妙瑛逶迤而來的方向拜倒行禮,道,「臣見過公主千歲,千歲萬福金安。」
院內的白甲侍衛們呼啦啦的跪了一地,一時間挺立當下的竟只有隨侍妙瑛而來的人和楊慕這個「罪臣」,場面可謂有些尷尬。
妙瑛睥睨地看著一眾人等,冷冷道,「給我聖旨。」
見她竟不叫起,常喜略微愣了一下,旋即嘴角掠過一抹不屑的冷笑,不過是強弩之末,不過是困獸之鬥,即便威勢再足,也無法扭轉乾坤,這些看似高高在上的人,生死榮辱盡數都捏在皇上手中,他毫不遲疑地將那道聖旨雙手捧至妙瑛面前,「聖旨在此,請公主過目。」
妙瑛傲然接過,展開來看罷,輕蔑地念道,「其子楊慕,不行舉發?聖人曾言,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大魏律中亦有親親相隱不坐罪一條,你倒是說說看,這罪名是什麼意思,莫非皇上又重新修訂大魏律法了?」
常喜微微一驚,忙回道,「公主千歲容稟,律法中固然有親親相隱,但也須分得情形,臣記得大逆之罪便不能算得,如今楊潛所犯罪責皆為重罪,所以皇上認為都尉不該適用此項律法。」
妙瑛不待他說完,已喝問道,「那就告訴我,楊潛所犯之罪究竟為何?聖旨所言皆為虛詞,我要聽每一樁,每一件!」
常喜暗暗叫苦,皇上傳旨前自是早有預料,便是怕公主前來阻撓,所以才派了他來務必穩住局面,拖住公主,這可真是為難他了,他想了片刻,硬著頭皮道,「罪人所犯罪責須經法司審理,皇上欽定,臣此刻不敢妄言。」
妙瑛不屑與他爭執動氣,冷笑一聲,道,「你倒是會往皇上身上推,好,既如此,我這就進宮面聖,親口問一問皇上,楊潛父子究竟犯下了何等彌天重罪。」
常喜長舒一口氣,恭敬道,「臣謹遵聖意,不敢推諉。公主若是沒有旁的鈞旨,請恕臣先行告退,臣還須將都尉送至宗人府,再行回宮繳旨。」
妙瑛胸口一陣起伏,她自看到聖旨之時已知今日攔不住常喜,便是拖得一刻探一探他的口風也好,卻只看到常喜持了一副有恃無恐,楊潛其罪彌天的篤定,她心裡亦清楚,她眼前見到的這份篤定,也正是源自於養心殿裡的篤定,她並沒有把握撼動絲毫,只因為如今養心殿中坐的,已不再是從前的人了。
常喜不敢逗留,不等妙瑛答話便即起身,向楊慕微微欠身,道,「都尉請罷。」
楊慕滿心都在惦念父親的安危,此刻也只得慚愧歉然望了一眼妙瑛,愴然無語地再度朝門口走去。
「誠義……」妙瑛猛地拉住他,卻在他頓住腳步之後,全然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她忽然意識到,要傾覆楊家的人正是她的哥哥,是她的李氏家族!她倉惶地搖著頭,似溺水之人一般奮力地抓住一根稻草,掙扎道,「我立刻就進宮去,我去和皇上說,我去……求他……」
那一個求字,像是一把飛來的利劍刺進楊慕心口,扎得他心上血流成河,妙瑛雖不驕縱,卻自有刻入骨血中的傲岸自矜,她此生何曾體會過這個字眼,為了自己,她竟肯摧眉折腰。可他承受不起,他和他的家族原本就不是乾淨清白的。
楊慕輕輕地撫著她的手,淡淡笑道,「不必,天日昭昭,國法煌煌,不該為任何人有所偏私。」
他這一番話發自肺腑,說完便似吐出一股濁氣,可以令他五內清明的去承受接下來的訊問,他驀然舉目望向天際,那裡茫茫無垠,他環顧周遭景物,那些或雅致或精巧的陳設不久便會盡歸塵土。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妙瑛看得真切,楊慕的臉上確鑿掛著平靜和潤的笑容,這美好的笑顏卻令她神魂俱驚,他當真已不在意結局了,這結局裡自然也包括她自己!
她拼命地抓住他的手,搖頭疾問道,「你答應過我的話不作數了麼?我剛剛失去父親,你竟忍心讓我再失去你麼?還有……你曾應承過你母親的話,你不能食言!案子終還沒定,便不是了局,你總該想想……還有你父親呢!」
楊慕似醍醐灌頂般猛然覺醒過來,原來塵世終是有太多的責任等著他來肩負,還有太多的恩等著他來報償,一顆心仿佛被揉碎,他緩緩地吸了幾口氣,借著一記鄭重的頜首,壓低了聲音懇切道,「我求你救我父親,讓他……去得有尊嚴些。」
妙瑛與他目光相接,楊慕的眼中滿是急切誠摯的哀懇,卻不是為了他自己,她終是無力拒絕,也無力阻止眸心深處一滴水珠的墜落,便任由它猝然跌落在臉頰上,緩緩頜首道,「我答應你。」
如此清澈的淚水,如此平靜的一句話,卻讓楊慕陡然間明悉,原來日升月落,斗轉星移,時光悠悠的無涯洪荒里,真的有這樣一個人,懂得自己完整的靈魂,那麼他便可以從容面對隨後的訊問或囚禁,無論此後的人生是等待還是零落,都讓他覺得值得,此刻心中唯覺寧靜平和。
楊慕跟隨常喜出了大門,見門口已停了兩乘車,他待要上前,忽然只聽得哐啷一聲,手腕上一涼,一副鐐銬已將他雙手牢牢鎖住。他雖想過訊問之時會受的折辱,卻沒想到來得這般快,他甚至還沒步出楊府的門庭—身後這座華美精緻的宅子終是無法再庇護他了。
宗人府是國朝管理宗親事務的行署,一個年輕的經歷正在門前等候,見了常喜下車,忙上前一揖道,「中貴人萬福,下官是宗人府經歷司的,王爺和幾位大人已在裡頭等候多時了,請中貴人帶著人犯隨我進去。」
那人說著上下打量了楊慕幾眼,神色一反適才的謙恭,儘是傲慢鄙夷。楊慕在他的目光注視下,身子微微一顫,隨即便被身後押解的內侍半推半挾著向宗人府正堂行去。
正堂上已坐了四個人,居中的是慶王李佑堂,其餘三個分別是三法司派來主審之人,常喜來至堂上,只對著佑堂行禮道,「臣奉旨將楊慕帶到,請王爺和各位大人訊問,臣這就回去向皇上復旨了。」
佑堂沖他頜首,道了一句辛苦,便由他去了。楊慕站在堂上,一時頗感尷尬,亦只得躬身對佑堂,道,「楊慕見過王爺。」復又沖那三人頜首示意。他的爵位原在其餘三人之上,本不需如此,但他為人一貫謙和,至此也實在擺不出倨傲的姿態。
佑堂見他明明已身陷囹圄,還是一副溫良和順的做派,心裡不由一陣惋惜,他不願高聲喝問,遂放輕了聲音,道,「本王奉聖諭,有幾個問題問你,務必從實答來。」
堂上眾人忙都站起身來,楊慕亦伏地叩首道,「臣恭聆聖訓,不敢有違。」他雙膝跪地,手撐在地上,這一番動作下來,腕子上的鐐銬便是一陣叮呤噹啷的亂響,愈發襯出堂上的寂靜和那三個人屏聲靜息的清淺呼吸。
佑堂環顧了一圈,見那三人俱都盯著伏在地下的楊慕,眼神有快意,有酣暢淋漓,更有幸災樂禍,不禁暗暗為楊慕捏一把汗,皇上此番有心了,派來審理此案的人皆是往日受過楊潛打壓者,如今好不容易揚眉吐氣,不免滿懷惡意地看著這昔日翩翩佳公子,一朝匍匐委頓於他們腳下。
佑堂清了清嗓子,道,「爾父欺君罔上、壓擱軍報、任用私人、僭越制度,今有有各省督撫,給事中,御史諸人聯名上疏彈劾,證據確鑿,實乃大逆罪人,爾知其所為隱匿不報,亦屬大罪,今念爾往日勤慎小心,侍主恭謹,推恩從輕處置,爾當舉大義而滅親,將昔日爾父所犯大罪悉數交代,以報天恩,若有姑息隱瞞,朕絕不容之。」
楊慕跪在冰涼的磚石地上,膝頭已漫生出徹骨的寒意,想起父親此時不知身在哪處大獄,是否也正伏地聆聽罪狀,心裡狠狠地一疼,他知道皇帝立意要懲處父親,形勢已是牆倒眾人推,父親所做之事他雖不盡知曉,但亦不是全然不知,可他不能在此時成為那推牆之眾的一員,更不能由自己親口說出檢舉父親的言辭,這是他二十年生命里從不曾動搖的執念。他叩首道,「臣叩謝天恩垂憐,但臣父所做之事,臣實不知情,不敢信口胡言,欺君罔上。」
佑堂聽他如此說,不知為何心裡反倒踏實了一些,若是此人真能為保住自己出賣父親,那他接下來便也不必容情了,可話還沒問完,他只得繼續道,「據爾家人秘報,爾父藏有正珠朝珠數以百計,嘗於夜半無人之時,私自懸掛,臨鏡徘徊,對影笑語,聲息甚低,人不得聞,爾與其同府居住,家人偶得窺見,爾竟全然不知,乃不合常理,速將爾知情之實悉數供出,或可免爾之罪矣。」
楊慕大駭,此事他親眼見過,亦親口勸諫過,原來皇帝業已知曉,他轉念一想便即明白,查抄楊府,此違逆之物勢必曝於天日之下,鐵證昭彰,絕不是他幾句辯白之語就能洗脫。他已不在意自己是否能脫罪,依舊重重叩首道,「臣實不知情,有負聖恩。」
佑堂已將聖諭傳達畢,遂揮手令眾人落座,楊慕既不肯告發,他便有些躑躅於接下來的審訊,正欲開口勸說,只聽大理寺一人道,「人犯拒不認罪,王爺再和風細雨的問下去也是徒然,臣請王爺用鍛煉之法,以國之典刑威懾之。」
佑堂橫了一眼那人,道,「你們大理寺就是這麼審案子的,問了不到三句便用刑?他好歹還是國朝的駙馬都尉。」
那人無視佑堂的不滿,冷淡一笑,道,「此人無論是何爵位,既來此地便是罪人,臣等奉旨前來訊問,難道還要待罪人以公卿之禮?王爺若問大理寺的規矩,臣亦不敢隱瞞,若是此人身在大理寺,只怕身上早已挨了四十杖了。」
佑堂暗罵了一聲酷吏,卻也知道這些人得了皇上授意,便是要一意折辱楊慕,他無法規避,看著跪在堂下的人蒼白的面色,心中不忍地再問道,「你可想仔細了,確實不知,還是有心隱瞞,你父難逃大逆之罪,你為其掩飾亦無用處,還是悉數招了罷。」
楊慕聽到要對他用刑之時,心中忽然平靜了下來,他來至此地,一直為難於忠孝二字,他做不到告發父親,又不免對君父相欺,然而父親所行之事,他皆從中得益,自己確是滿身的罪孽,合該匍匐於三木之下,受國法切責。
他再度頓首道,「臣無知無識,罔顧聖恩,請王爺不必再問,臣願領受國法。」
佑堂呆了一呆,不想他如此冥頑不靈,又看了一眼那三人同仇敵愾的神情,無奈道,「來人,傳訊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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