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又陵強忍住鼻中酸澀,取下汗巾輕輕擦拭著楊慕額角鬢邊的汗水,他冰涼顫抖的指尖觸到那肌膚之上,感覺到楊慕的臉已是燒得滾燙,再一凝目才看清那蒼白的面容已浮現了一層緋紅之色。他心中痛楚難當,又驚怕楊慕在此處得不到及時醫治,猛然間想起佑堂曾對他說過的話——他可以帶楊慕離開此地!
有一刻的猶豫,他清楚佑堂的心思,不過是為著還自己一道人情。倘或他真的這般帶了楊慕離去,便是丟下一個棘手的爛攤子給佑堂。他看向那俯臥著的昏迷之人,俊秀的雙眉正輕輕地蹙起,隱藏著的是刻意的忍耐。苦難至此,落魄至斯,這個人仍是不願意流露強烈的情緒去惹人憐惜,愁人心緒。
楊慕此刻的隱忍、乖順似一支利杵捻揉著他心底最柔軟的部分,他伸手撥開楊慕臉頰上的一縷髮絲,在一陣窒息般的疼痛里想著,自己是懂得他那溫和的堅持,柔軟的清剛,然而世間還有另一個人也懂得,那是他的妻子,那個滿心焦灼,滿心祈盼的女子,她在等著他回家。
謝又陵站起身來,深深吸氣,打開了房門,見那獄吏仍是恪守職責的候在院中,當即鎮定地沉聲道,「我奉王爺鈞旨,要帶都尉離開宗人府,你且去抬負擔子來,將都尉送至車內。」
獄吏聽了大驚失色,慌忙問道,「長史這是何意?不是說來探望,怎麼……您要帶他走可不行,小人沒得上頭的令,可是不敢放犯……都尉離去。」
謝又陵將手中腰牌一晃,「我有令牌為證,你敢不放人?耽擱了時辰,王爺怪責下來,你可吃罪得起?」
獄吏喏喏道是,想想自己一個小吏便是連眼前這個手執令牌的宦臣亦得罪不起,誰曉得此人和慶王到底預備做什麼勾當,只得順著他的話叫人抬了擔子前來,又輕手輕腳地將楊慕抬了上去。
眾人正欲出得院落,只聽外間一陣紛雜的腳步聲,謝又陵暗道不好,就見大理寺卿已邁入院門,身後跟隨著一眾刑吏。
那寺卿見此情形自是一愣,隨即怒喝道,「誰讓你們將人犯抬出來的?本官正要提堂,速將人犯押至大堂待審。」
抬擔子的人登時進退不得,怔愣在當下。那寺卿更為不悅,眼風一掃這才看清面前之人,卻是燕國公主府長史謝又陵。
那寺卿衝著謝又陵略一頜首,道,「原來長史在此,卻不知長史要將人犯帶往何處?」
謝又陵聽得他要提堂再審,已是慶幸自己適才做出的決定,他壓下心內焦慮,將那腰牌高高擎起,朗聲道,「下官奉王爺之命將都尉帶離宗人府,令牌在此,旁人不得阻攔。」言罷,他對著寺卿拱手揖道,「見令牌如見王爺本人,還請大人依從王爺吩咐行事。」
「長史之舉當真是奉了王命?」寺卿狐疑地看了看腰牌,卻是不假,又掃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楊慕,指著他道,「此人乃是欽犯,皇上下旨著我等審問,尚未審出結果,王爺卻要將人犯帶離宗人府,此事太過蹊蹺,還請長史稍待,本官命人前去問過王爺,再做定奪。」
謝又陵私心想著,若是佑堂沒有親口承認過要放走楊慕,日後皇帝追究起來,自己也好去替他兜攬下罪責,他打定主意便上前數步,貼近那寺卿,低聲道,「大人不信下官,可得信這腰牌不是?大人知道這腰牌是王爺隨身之物,若非王爺親自交予下官,下官又從何處得來?大人適才說道奉旨,有一樁事想必您還不清楚,公主今日一早便已進宮面聖,皇上素來疼愛這個幼妹,這裡頭又有王爺從中斡旋,宗人府和三司審了這些時日依然無結果,皇上只怕已相信都尉並不知其父所為,想來很快便會下旨赦免都尉。既如此,大人何妨賣公主和王爺一個面子?您知道,燕國公主是國朝位秩最高的宗女,王爺又是皇上的親兄弟,這內中的種種關係,不消下官細說,大人心中應當有數才是。何況下官今日從這裡出去,一概事體皆不與您相干,日後有了好處,自然有人想著您,若是皇上怪責,也自然怪不到您的頭上去。」
那寺卿被他這麼一說,半晌竟是無言反駁,又思忖起燕國公主和慶王一貫得聖寵,一個是嬌妹,一個是親弟,無論哪個在皇帝面前進言兩句,都足夠開銷自己的,何況謝又陵所言萬一是真,那麼自己豈非得罪了慶王。他雙目精光一輪,已打定主意依謝又陵之言而行,卻仍是板著臉孔道,「長史所持令牌確係王爺之物,本官奉旨從審,既然主審要提人犯前去,想來必有深意,本官也不好橫加阻攔,這就放長史去罷。」
長官已發了話,隨行人等自不敢多言,眾人默默讓出一條路,任謝又陵帶著擔子上滿身血漬的罪人漸行漸遠,直至登車離去。
楊慕於昏迷中,初時覺得如身在冰窟,渾身冷的抖作一團,其後又好似置身炭火之上,只覺得口乾舌燥,胸中有一團烈火在灼燒。正自燒得迷離,恍惚中覺得有清涼似雪又輕柔似霧一般的物事覆在了他身上,他勉力提著一口氣,努力睜開雙目,映入眼的便是兩顆閃著微光的鎏金香球,溫香自內徐徐縈繞在他身畔,他此刻全無氣力去分辨那香氣出自何種香料,卻還是覺得因著這氤氳的味道沖淡了不少他鼻腔中充溢的血腥之氣,他再定睛看去,又見那香球隨著周遭帷幔的起伏而輕輕晃動起來,他終於知道自己並非在宗人府的囚房之中,而是趴伏在公主府的翠蓋珠瓔八寶香車內。
脊背上倏然一涼,讓他頓生舒緩冰爽之感,他艱難回首,看到謝又陵跪坐在自己身後,正從一桶冰水中浸潤了汗巾敷在他發燙的肌膚之上。
謝又陵見楊慕動了動身子,雙唇輕顫,聲音暗沉沙啞地道,「皇上……赦了我?父,父親呢?」
謝又陵在心底無聲嘆息,儘量放鬆了神情,溫言道,「放寬心,楊大人暫且無事,咱們先回了公主府,養好你的傷要緊。」
楊慕心下稍寬,勉力一笑道,「多謝又陵,妙瑛……可還好?」他於昏迷前最後聽到的話是妙瑛進宮為父親求情,彼時神志不清不及細思,現下想來心裡一陣羞慚難過,自己終是帶累了她。
謝又陵倒了些茶水一點點潤澤著楊慕乾裂發燙的嘴唇,又扶著他的頭餵他喝下一些,才柔聲道,「公主一切都好,她只是擔心你,好在,都過去了。」
楊慕乾裂嘶啞的喉嚨被甘甜的清茶沁潤得舒緩了許多,神志漸漸清晰,卻忽地想到了一樁事,掙扎著伸出手抓著謝又陵的衣襟,他忘記自己手指傷勢極重,一抓之下已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不由得眉頭蹙緊,喘息了好一陣,才斷斷續續道,「不,不能回公主府,我,這個樣子……她看到會難過。」
謝又陵眼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躑躅了半晌,不得已低聲道,「楊府,回不去了,我帶你去我的住所,等太醫給你上好了藥,我再請公主過來。」
楊慕一滯,驀地想起楊家已然敗了,聖旨上說的明白,家產一律抄沒……昔日畫堂春麗,而今只剩下蒼煙白露,人去樓空。他澀然地笑了笑,垂下雙目,未再言語。
謝又陵命人將車停在公主府角門處,又著人小心地將楊慕背了下來,送至他房中床上,縱是僕從的動作已極盡輕柔,這一番折騰下來仍是令楊慕氣喘不已,豆大的冷汗不住的從面頰上滾落下來。
眾人自是一片忙亂,少頃便有太醫前來,一見楊慕中褲上凝結的血跡便命人取了剪刀將那褲子鉸開,謝又陵這才看清,楊慕臀上的皮肉已如敗絮一般,連傷口都掩蓋在流離的膿血之下,臀腿相接之處更是皮開肉綻,與雙腿完好處宛若白瓷一般的肌膚兩廂對照,更令他驚痛交加。
謝又陵不忍再看,目光向上移去,見楊慕脊背狠狠哆嗦了一陣,知他因太醫處理那些破碎的肌肉而疼到極處,他剛想上前抓住楊慕的手,藉此傳遞給他一些溫度和力量,卻見楊慕青腫潰爛的手指緊緊地拽著錦被一角,掙得幾處傷口又再度破裂,然而至此他仍是緊咬了牙一聲不吭。
此情此景,令謝又陵想起多年前,也是如是畫面,那時楊慕曾用哀懇的目光求自己不要再看下去,他於此刻倏然憶起那眼神,淚水便已不能自持,只得默默轉身向屋外走去。
時近傍晚,落日餘暉將天邊彤雲鍍上一層淡金色的光暈,幾道疏疏淺淺的光線透過院中梧桐的枝葉灑落下來,這是夏日靜好的黃昏,天地依然綺麗如昔,卻已不再是屋內之人熟悉的那片天地。不過一夜之間,所有的繁華悉數煙消雲散,都說天若有情天亦老,原來世間之物必是要無情無義才能永葆長久,和這朝夕不變又亘古長存的天地比起來,人間一切的富貴繁盛都只是過眼雲煙,是湮滅在史書文字間的隻言片語,是消散在人們茶餘飯後的一點閒談。
不知過了多久,謝又陵聽到太醫吩咐拿紙筆,知道楊慕的傷口已處理妥當。他心內終於安穩平靜下來,該是命人去請妙瑛過來了,這裡已不再需要他。他愴然回首,忽然明白過來,今日之後,他的天地也將不再是從前那般模樣了。
妙瑛一整日裡惴惴不安,打發人去看了幾次,都道是謝又陵還未曾歸來,待到傍晚時分,忽見綠衣神色匆匆地跑進來,低聲道,「長史回來了,還有,都尉也回來。」
妙瑛不禁大驚,一顆心猛地提上了嗓子眼,「怎麼回來的?」
綠衣雖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緊張地道,「是長史送回來的,進了角門,便被人背了進來,好似……受了很重的傷。」
妙瑛心跳的砰砰作響,良久才勉強平復下來,她無法想像楊慕究竟受了什麼刑責,那鮮血淋漓的場景到底離她過於遙遠。及至見了楊慕蒼白虛弱的面容,她才驚覺自己的心疼得似是要滴出血來。
楊慕早已耗盡體力昏沉睡去,妙瑛深吸了幾口氣,方轉顧謝又陵,問出心中疑惑,「你如何接得他出來,皇上可曾下旨?」
謝又陵面色如水,冷靜回道,「不曾有過旨意,是臣求得王爺同意,從宗人府接了都尉出來。」
妙瑛倒吸了一口氣,「你,你這是矯旨,十七哥……他怎麼會和你一起做下這等荒唐之事。」
謝又陵慘然一笑,道,「的確是臣荒唐,可都尉受了傷,又發著熱,若不及時醫治,臣不敢設想。」他抬起頭直視妙瑛,誠懇道,「事情已然做下,卻不與公主,也不與王爺相干,皇上要怎麼懲處,臣一身擔著。時候尚早,趁宮門還未下鑰,臣這就進宮請皇上裁度。都尉……就請公主,好生看顧罷。」
他說罷,微微欠了欠身,便即轉頭絕然向外走去,卻不防妙瑛一把扯住他袖口,只聽她急道,「你一身擔得起麼?不過是個死字,你死了,我要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事,如何面對……他?」
謝又陵霍然回首,只見妙瑛雙目含淚,微微偏了頭去,緩緩道,「他的命是你救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他醒過來,我便沒法和他交代。」
這幾句話聽得謝又陵暗暗長舒一口氣,於一瞬間慶幸自己內心隱秘的情愫尚不為妙瑛所知,他沉吟片刻,終是輕輕拂開了妙瑛的手,坦誠而從容地笑道,「都尉是好人,待臣有如摯友,臣自是感激不盡,何況臣是公主的僕從,救都尉亦是為主盡忠。臣不需要任何人報答,而此事卻需要有人來承擔,那麼這個人只能是臣。請公主放臣進宮,即刻面聖請罪。」
妙瑛一徑搖頭,卻是抓緊了他的手臂,低叱道,「我不許你去,此事分明便是我指使你做下的,自然由我來認,待明日一早我便進宮,和皇上說明一切。」
謝又陵被她緊緊拽住,一時半刻也掙脫不開,心裡又是懊惱又是焦急,只後悔自己為何不早些離去,正自糾纏不清,忽聽得身後一個含著戲謔笑意地聲音悠悠響起,「都別爭了,罪魁只能是本王,那腰牌便是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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