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天剛黑透,陸二年閃進蔣慶余家門。
進了門跪地磕頭如搗蒜,壓低聲音哭訴道:慶余叔,我父死得慘啊!腿腳烏紫,象冰水泡過的凍肉。慶余叔你得說實話,我們孤兒寡母要伸冤啊!
蔣慶余正發高燒,身上蓋三床棉被。昨晚他和陸疤眼被逼站在冰水桶里。臨分手陸疤眼說不如死,想不到真就走了!要不是看了兒子的作業本,自己同樣會命歸西天。活人與死人就差一口氣!
兔死狐悲,蔣慶余鼻子發酸,掙扎著從床上坐起,點著鍋煙半晌不語。他內心極其矛盾:若把昨晚經過告訴二年,他去控告徐其虎私刑逼死人命,遇到為民做主的好官,陸永興冤屈興許能伸;遇到不願理事的糊塗官,或與徐其虎穿一條褲子的貪官壞官,不但陸疤眼的冤伸不了,還會連累自己招來麻煩,往後的日子更難過。想到這裡不禁嘆了口氣。
陸二年額頭在地上磕出了血。慶余叔,不看你是正派人我不來問你。說不說隨你。只怕你不說,今天死的我父,下一個該是你了!說完用衣袖揩把淚憤然離去。
這話如一記重錘猛擊蔣慶余的心。他喚回二年,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說與他聽,末了道:我不信人民政府沒有王法,容他徐其虎橫行霸道!上頭調查我一定照實說。做人要憑良心,沒有良心還是人嗎?
第二天一大早,陸二年披麻戴孝進了城。舅舅領他守在縣人委大門口。
縣長腋下夾個包正要坐吉普車外出。陸二年撩起白孝布大褂,胸前麻辮往身後一甩,跪在車前連磕響頭哭喊:縣長啊,你要為民做主啊!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完畢,末了發狠:縣長不給孤兒寡母做主,我把棺材抬這裡來,讓全縣百姓評評理!
舅舅罵他瞎說,人命關天的事縣長能不管?
縣長讓二年站起來說話,他就是趴著不起,說孝子應派下跪。縣長說人死不會復生,你要求怎樣處理?
二年說那也不能白死啊!你是父母官,總不該寵著手下人胡作非為吧?
縣長對理髮匠說,你外甥這話太難聽。舅舅連忙賠笑臉:孩子怕你不親自過問這事沒人管,你別計較。對二年喝道:閉嘴,縣長就會派人處理的。
縣長當即用傳達室的電話搖通農工部,命馬祥瑞副部長掛帥,抽兩名機關幹部組成工作組,對陸永興非正常死亡調查處理。接著又接通牌樓鄉,讓王秘書通知老呂老苟去牌樓村,協助工作組做好善後。
電話里縣長強調八個字:實事求是,嚴肅處理。
費理髮匠不住點頭哈腰,誠惶誠恐地說「麻煩縣長」。陸二年才從地上爬起來,給吉普車讓路。
馬祥瑞三十出頭,四方臉剪平頭,穿一身半舊藍紗卡中山裝,肩上挎個黃書包。他與牌樓鄉書記鄉長碰過頭,決定先召集村幹部開會,然後詢問知情人,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會議開始,村干們故意胡亂猜測陸永興死因:有說他老婆好吃懶做,常跟丈夫吵架;有說陸大年呆傻,鬧起來全家不得安寧;還有人說陸疤眼精神有毛病,說話辦事不著調。馬祥瑞皺皺眉單刀直入問:你們就說陸永興的死與賣餘糧可有關係?
會場頓時陷入冷寂,村干們面面相覷不吱聲。
徐其虎思忖:我不承認陸疤眼被逼自殺,死者不會開口說話,蔣慶余知情必不敢說,參與的村干民兵不會說,此事便可以瞞天過海。好在死者身上沒有傷痕。
好吧,我來說說。他清清嗓子:縣鄉兩級領導在這裡,我村賣餘糧剛起步。這項工作意義大難度也大。前天開村民會傳達文件,下達各戶餘糧徵購任務。
鄉黨委呂書記見馬祥瑞直皺眉頭,意識到對徐其虎故意兜圈子不滿,便提醒道:長話短說,你只說陸永興的死跟賣餘糧的關係。
徐其虎心裡有點發毛。馬部長問「可有關係」,呂書記卻直截點明有關係,暗示他上級已掌握事情原委,擔心他矢口抵賴陷入被動。於是故作鎮靜說:要說有關係也算有。
為超額完成鄉里下達三萬斤餘糧徵購任務,我們村公所決定按「二、三、四」下派任務,貧農每人二十斤,中農及村組幹部三十斤,地主富農四十斤。
徐其虎見會場無異常反應,振振有詞接著說:我們堅決貫徹黨的階級路線,依靠貧農團結中農,打擊地主富農。按成分定賣餘糧任務得到大多數人擁護。陸永興是富農,他抗拒賣餘糧自殺身亡,死了活該死有餘辜!應作為反面教材批判!
鄉長苟存旺為妹夫口才有長進暗自高興。為顯示自己坦蕩無私,提出了其他人必提的問題:你們對他採取過火行為沒有?
所有村幹部異口同聲,連說沒有沒有,誰也沒碰他一指頭。
會議進行不下去,馬祥瑞與呂書記苟鄉長交換意見,去死者家裡看看。
徐其虎始料不及的是,當他隨工作組來到陸家現場驗屍時,二年和傻哥哥掀開棺材蓋,大剪刀咔咔剪開屍體上棉褲鞋襪,露出被冰水泡成醬紫色的腿腳。「大肥鵝」扯開破鑼嗓門嚎啕:日他媽媽喪盡天良!三九天按住肉腿冰桶里凍,臭襪子塞嘴裡不准哭,哪個吃得消啊!人心肉長的,你當村長怎下得了死手啊!逼死人償命,我跟你拼了!說著弓下身子猛頂徐其虎胸窩。徐其虎卒不及防被頂個趔趄,連連後退罵道:媽的,這婆娘瘋了!
陸大年傻人有傻力氣,一聽「拼命」來了勁,一把揪掉徐其虎頭上的軍帽,兩手如鷹爪掐住他脖子按翻在地。徐其虎眼珠暴凸大年不鬆手,大吼「日他媽媽我要你命!」馬祥瑞喝令住手,大年象不甘罷戰的公牛,梗著脖子直喘粗氣。
蔣慶余接受調查時,如實說了被逼穿單衣站冰水桶經過。臨了保證:如有半句虛假,甘受處罰哪怕槍斃!
蔣慶余堅稱自己愛國家,勒緊腰帶賣二百四十斤已盡最大努力。他不贊成按成分定賣糧任務:一樣的村民,在政府領導下種田吃飯。按說成分好多賣才合道理。
馬祥瑞對蔣慶余的「道理」沒有表態。呂書記冷冷地說:今天找你來了解情況,沒叫你談任務合不合理。苟存旺沉下臉訓斥道:你放老實點。就你這種思想這態度,哪個村干治得服你?馬副部長和呂書記聽出此話弦外有音。
蔣慶余的腿腳也是烏紫顏色,不能站不能懸空只能躺。他感激陸疤眼,陸疤眼不死工作組不會來,徐其虎變本加厲折磨他,不尋死也會凍死。
工作組是縣長點名成立的。村干和民兵聽說「大肥鵝」怒斥徐支書,傻子大年當工作組的面把徐其虎掐得翻白眼,是因為蔣慶余作證說出了真相。所以工作組再次找他們談話便不再隱瞞。人命關天誰都怕當替罪羊。女副村長表功道:我不提醒放得早,兩個人肯定凍死。
工作組宣布徐其虎停職檢查聽候處理。
徐其虎恨蔣慶余恨得咬牙切齒。胡攪蠻纏說,是蔣慶余「這日子過不下去了」的話勾起陸疤眼「不如死」的念頭。蔣慶余應對陸疤眼死負責!他反問工作組:說我逼死人,我拿繩套他脖子的?蔣慶余怎麼不死?
徐其虎夠厲害,自恃「老革命」,稱他做的一切都是革命行動。責問「為什麼有的人幫四類分子說話?死個臭富農有什麼了不起!」
呂書記見他死纏爛打發了火:政策策略是黨的生命,你老同志怎沒有政策觀念?你的出發點再為工作,行為卻嚴重違法。其虎同志我不嚇唬你,假如構成犯罪公安該追查了!
苟存旺從馬祥瑞的臉色看出對徐其虎不滿和厭惡,這將會影響對他的處理結果。呂書記發完火趕緊打圓場:虧你革命多年。工作犯點錯誤難免,認真檢查吸取教訓改了就好,誰也不會一棍子打死你嘛!
一周後鄉黨委鄉公所聯合下文:徐其虎工作方法簡單粗暴,後果嚴重影響很壞。決定撤消一切職務,留黨察看二年。
女副村長繼任支書兼村長。全體村民按每人十六斤徵購餘糧,確有困難的經村民小組討論,村公所同意適當減征,但必須確保完成三萬斤任務;陸永興喪葬費由鄉財政承擔。
至此,一場風波得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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