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師徒關係的改善緣於一場病。農工宿舍流行瀉肚子,頡顛尤其嚴重,拉膿拉血水米不進。葉小娜隨舅舅牛秋石來良種站出診。
三個月不見,小娜臉色紅潤長高不少,穿白大褂脖子上掛聽診器。牛大夫確診是急性菌痢,每人派發口服藥。蔣樂生說頡顛的病情嚴重,央求小娜給他靜脈滴注,老頭很快轉危為安。
深秋的一個雨天傍晚臨下班,頡顛突然問他看過三國沒有?樂生回答初二暑假裡看過。頡顛問可記得官渡大戰?他說當然記得,歷史上以少勝多的戰例嘛。頡顛又問:曹操手下有個叫王垕的會計,記得嗎?
蔣樂生狐疑不解:沒有呀,那年代哪有會計?
古時後錢糧官就是會計。頡顛以略帶傷感的口氣敘述:曹操久攻袁紹不下,面臨軍糧斷供危險,密命錢糧官王垕大斗改小斗,一天糧食勻做三天吃。王垕明知道剋扣糧餉是死罪,但主公命令不容違抗,只得遵命照辦。
蔣樂生說:這錢糧官後來好像被曹操殺了。
老頭點點頭,沉浸在自己的敘述里:大斗改小斗兵士怨聲載道。一旦發生譁變不攻自潰。曹操對王垕說吾借汝人頭一用,汝妻兒老小自有吾照應。手起刀落將其梟首,人頭掛旗杆頂示眾。後續軍糧運到,曹操重新發起攻勢,將士奮勇衝鋒大獲全勝。你說說,王垕死的冤也不冤?
渾濁的淚水在老頭眼圈裡打轉,蔣樂生吃驚地問:師傅你怎麼啦?
於是頡顛向他袒露自己的身世:哪年哪所大學畢的業,哪年哪月進船廠,做事用心被聘為總會計師,廠長令他做假帳偷稅——當時全國偷稅成風,要不怎有後來三反五反?廠長說你會計水平高,做的帳出不了事,出事我負責。不了出事後他推得一乾二淨!這白臉曹操讓我充當了一次王垕的角色!
頡顛泣不成聲,胡茬上閃著淚光。來北大荒前最後一次會見,老婆哭成了淚人,捧出離婚協議對他說,為了兒子你就簽了吧!
蔣樂生見他哭得傷心,安慰道:師傅別難過,一切都過去了。
頡顛的話象開閘的渠水:後來才知道,我離家不久老父也死了,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一宗不少!唉,我的歸宿,也就是棋盤山半島花園了。
老頭沉默片刻止住淚慨嘆:創辦立信會計學校的潘序倫,號稱中國近代會計之父,是我的大學同窗,責怪我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不懂得當會計危險係數高!
蔣樂生截住話問:師傅,危險係數高什麼意思?
老頭說,自古以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見錢財二字的份量。要守住錢袋絕非易事!你記住,說一千道一萬,犯法的事堅決不干!
頡顛借給他一本潘序倫主編的《會計學》,其中有兩章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沒有業務實踐讀《會計學》味同嚼蠟。學問學問一學二問,在頡顛這裡行不通。向他請教只答一兩個字「對」「不對」「可以」,或者「自己動腦筋」。老頭說問人只學到皮毛,自己「悟」才明白精髓——也許他以此作為不肯施教的藉口?
頡顛對樂生的業務進步喜憂參半。元旦前會計檢查,任科長當他面誇他名師出高徒。老頭聽了雖高興,想到徒弟學成他將被棄之不用,心中不免悽惶。
應了潘序倫大師的話,會計這行危險係數確實高。
這年的春節物資依然匱缺,豬肉少得可憐:幹部基本工人及其家屬每人一斤,就業農工半斤,犯人只有三兩。
王化舉給生技科打報告,請求淘汰兩頭老牛,承諾上交場部機關部分牛肉。
「禿角」「老黑」的大限到了。劊子手便是會拉手風琴的王長脖。判刑前他是大連食品廠屠宰工。血腥的職業和風雅的業餘愛好集於一身,令人匪夷所思。
兩頭牛皆為雌性。「禿角」幼時淘氣,與夥伴角斗折了一隻角;「老黑」溫馴,名字由「大黑」而「老黑」。它們犁地拉車多年育有滿堂兒孫,如今毛色暗淡老態龍鍾,站著打瞌睡躺倒了懶得起。王長脖將它倆牽出牛圈,拴在相距不遠的兩棵樹上。它們不知死到臨頭,耷拉著眼皮呆呆佇立,任憑孩子們奔走呼叫一動不動。兩頭小牛犢撒歡兒跳前跳後,不知是誰的後裔?
王長脖摘下狗皮帽甩掉大衣,往手心呸呸吐兩口唾沫,拎起十二磅大錘,對準「禿角」腦門便是一錘。「禿角」像堵牆轟然倒下。劊子手抽出雪亮的長刀切下牛頭,絳紫色的血汩汩流淌一地,散發出很濃的血腥味。
拴另一棵樹上的「老黑」驚呆了,拖著哭腔發出聲聲哀號,妄圖掙斷韁繩逃命。刀光一閃腥氣撲來,「老黑」眼裡充滿絕望,兩行淚掛下來。它四蹄發軟前腿下跪,一泡尿從尾巴根下潑灑出來。兩頭小牛犢早逃得無影無蹤。
都說豬傻吃乜睡享一輩子的福,臨死挨一刀死而無憾,眼睛閉緊緊的含笑九泉;牛勞碌一生最終同樣被殺,因此含冤抱屈死不瞑目,這話不無道理。「禿角」頭顱被割下,灰藍色眼球瞪的鴨蛋大。王長脖手握尖刀,左挑右剔剝它的皮,不大功夫「禿角」光溜溜冒著熱氣,栽歪在自己的皮上,只等開膛破肚大卸八塊。
平青雲路過這,驅散圍觀的孩子,見等著挨刀的「老黑」流淚發抖,罵王長脖你小子真夠壞的。
王長脖嘻嘻一笑:我讓它陪綁!
他曾經是盜竊殺人團伙重要成員。因拒不坦白交待罪行,槍決死刑犯叫他陪綁,嚇得屙了一褲子,這經歷他一輩子不忘。
古人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王長脖卻己所不欲拿牲畜取樂,可悲也夫!
機關食堂拉走一百斤牛肉,蔣樂生按每斤六角五分轉帳,其餘全部過秤入庫。
吃過晚飯藍蓉拖個小爬犁來找蔣樂生,說指導員派咱倆去送牛肉。她手裡捏張紙條,上面寫著一串名字。爬犁上柳條筐里,有一團團麻筋綑紮好的牛肉。
蔣樂生接過名單,上面是三名場級領導五位科長,三位農技員以及站長平青雲。站長的名字上標兩顆星。藍蓉說十三份牛肉每份三斤,站長家人多給雙份。
蔣樂生問:給機關的牛肉不拉走了嗎?
藍蓉說:指導員讓送咱就送,你管那麼多幹嗎?快走吧,晚了人家該睡覺了。
蔣樂生算帳可不含糊:三斤牛肉一元九角五分,估計各家不一定有零錢,便從抽屜取出十三枚五分的硬幣,每份收兩元找五分,正好錢貨兩清。
家屬區沒有路燈黑糊糊的,只有窗簾里透出微弱的亮光。藍蓉敲開門說明來意:要過年了,我們王指導員讓送點牛肉,請收下。
那個年代人們還不習慣白吃白拿。對方接過牛肉都問幾斤?多少錢?蔣樂生迅速掏出硬幣遞上:三斤,一元九角五,你給兩塊我找你五分。
到了蔡傳光家,他接過牛肉,拎手裡掂了掂便要關門。蔣樂生忙遞上硬幣說:三斤肉,一塊九角五,你給兩塊我找你五分。
蔡傳光一愣,從褲兜摸出兩張一元的紙鈔扔給他,「砰」一聲把門關上。蔣樂生只好將硬幣放在他家門口。
第二天下午,指導員把他叫到辦公室。藍蓉已經在那裡,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
他一進門,藍蓉劈頭問:小蔣,昨晚是我讓你收錢的嗎?
他說錢是我收的,一分不少。
藍蓉氣呼呼說,剛才指導員批評我不負責任!
蔣樂生迷惑不解,不知說什麼好。
王化舉把手裡的圓珠筆往桌上一扔,沖藍蓉吼道:你沒讓收,但你制止沒有?
藍蓉使出見風使舵本領:我說指導員沒讓收錢。。。。。。可能外面風大他沒聽見。
到現在蔣樂生也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心想收錢有什麼錯?不收錢帳怎麼平?
王化舉陪藍蓉一個笑臉,抱歉地說錯怪你了,沒你的事,有空我單獨找你談。
屋裡只剩下蔣樂生,他不禁心裡發毛,怯生生地問:指導員,我做錯什麼了?
王化舉一臉憤怒,厲聲問誰讓你收錢?你請示我了嗎?小帳算的很靈,給兩塊找五分,簡直把我臉丟淨了!
蔣樂生辯解道:指導員你莫生氣。我備好零錢按價收款,沒有多收一分。三歲小孩都懂花錢買肉,哪有丟臉一說?各家讓捎信謝謝你呢。
話不投機半句多。王化舉火冒三丈:誰三歲小孩?你在教訓誰?跑「盲流」才吃幾天飽飯,就目中無人!
蔣樂生象挨了一記耳光,熱血直衝腦門:你說誰「盲流」?吃幾天飽飯怎麼了?算我無恥嗎?
「砰」一聲,王化舉拳頭砸在桌上:你敢罵我無恥?不是「盲流」是啥?毛山農場請你來的?
蔣樂生自知失言,急紅了臉辯解道:指導員我沒罵你。我迫不得已才來的農場,一提很難為情。。。。。。他語無倫次,辯解不得要領。
站長平青雲聞聲趕來,把蔣樂生推出辦公室,關上門勸道: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他還是個孩子。到底怎麼回事嘛?
王化舉道出事情原委:中午臨下班生技科蔡傳光打來電話,先是陰陽怪氣感謝送他牛肉過年,話一轉氣呼呼說,送肉的那兩人太不懂事,沒等付錢舉著硬幣找零,生怕我賴賬似的。要不看你面子,這一吊蛋頭子玩意扔出門餵狗!對收錢不滿是一方面,他主要嫌送的肉少——老王你這事辦的太差勁,三斤牛肉還要收錢,罵人嘛!咱倆哥們我不計較,只怕其他領導不開心——摳摳縮縮小氣鬼誰得意?
王化舉繼續數落蔣樂生的不是:好心好意培養他,他目中無人自作主張。這才哪到哪?有本事那天他還認識誰?老實說我不想用他當會計了!
平青雲跟蔣樂生的接觸比王化舉多,對他工作責任心了解更深。他兒子滇生來年高考,星期天常請蔣樂生輔導,老平自有感激之情。他對王化舉說:收錢這事本身沒有錯,錯在他未經請示。咱倆軍人出身,接受任務後總要問首長還有指示沒有?他只會照搬會計書本。再就是態度不對,跟領導吵吵嚷嚷,這一點決不容許!我命令他寫檢查,向你賠禮道歉。
王化舉這才消了氣,點頭默認這樣處理。
老平關心地問:你是明晚的火車嗎?快收拾收拾吧。咳,這牛郎織女日子哪天是頭?你愛人叫什麼來著?二妮,孝順閨女啊!發送完你爹照顧兩頭有病的媽,支撐兩個家。我家滇生媽說,化舉兩口子兩地分居苦啊!明年蓋好房別再謙讓了,要一間二妮農閒來住住,你們也該要個孩子了。
老平這番知心話令王化舉感動和羞愧。二妮為照顧家來不了毛山,是他對老平編的謊言,另一個女人的影子常浮現腦際,攪得他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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