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僕役方才趾高氣昂的,這會兒一聽「他」這話竟然噗嗤樂出聲來, 嘖嘖笑道:「小公子,早就不時興這樣和人搭訕啦!你適才踩我們家公子的腳,是否也是刻意為之啊?」
德曄一聽, 下意識去看錦袍人的鞋,汝王城寒冷, 這位公子穿著雙鹿皮靴, 鞋頂尖尖的, 怪好看的樣式,只是此際上面有塊輕微的黑痕… …
是她踩的無誤了!
德曄再次連聲說自己是無心之心,給人家賠不是,同時拽住這人衣袖的手也鬆了開來。被當做是故意搭訕, 任誰都害臊的。
那位公子卻低頭向她看來, 眸似點漆,右邊眼角生著一顆鮮明惹眼的小紅痣。
他這一眼,德曄沐浴在視線中,頓有山風拂面的清新感覺,吸了嘴唇, 那種熟悉的感覺更重了。但是她無論如何想不起他是誰, 自己是否見過,又是何時何地曾有過照面。
既然說不清道不明,別人再好看,自己便也不能打攪了。
「… …適才對不住,我踩髒了你的鞋,」訕訕一笑,德曄把手在懷裡掏了掏,摸的是錢袋子,手一塊卻抻出一根明晃晃的金條來,誠懇道:「小小賠罪心意,不成敬… …唉唉?!… …不是這個… …」
她臊紅了整張小臉,背過身去弄了半天,方把自己的小錢袋奉上。
那公子的神色在不經意間有所變化,只是不顯,垂著黑密的眼睫把她的手看著。
纖細柔白的手指,捏著那淺朱色錢袋的一角,愈發襯得指如削蔥根。且這小錢袋上繡著一對鴛鴦,栩栩如生,針腳平整。
再怎麼樣看,也是姑娘家的貼身物事。
僕役摸了摸鼻子,心說我家公子怎麼會要你賠銀子來道歉,俗,俗不可耐!再說了,這雙鹿皮靴也不是區區一袋錢便賠得著的。
他才這麼一想,臉就被打腫了。
公子的指尖從袖籠里伸出,將那淺朱色的小錢袋攤在了掌心裡,「多謝姑娘。」
流盼發姿媚,言笑吐芬芳。
德曄驚駭莫名,他怎麼知道自己?她檢查了一下全身,從頭髮摸到耳朵,按說冬日裡胸前也不明顯,她畏寒,裹得厚厚的出街來,這樣也認得出來?
&言亂語,」她怕有人圍觀,人們就是愛湊熱鬧,沒有底氣地嘀嘀咕咕起來,「公子才是姑娘,別以為長得高大我就看不出真章了——」
她沒亂說,確實是為眼前人驚艷的容貌所攝。
容貌姣好者甚多,而氣質又屬上佳者卻難尋。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蜻蜓點水般掠過,抬起手,卻將那隻從她懷裡拿出的小錢袋放到鼻端,聞了聞,唇角便噙上笑靨,「姑娘身上的香氣過在了錢袋上。」
德曄紅著臉,像是自己被聞了。
忙左右看了看,扶了扶自己發上的玉冠,滿面正色一震袖襴拔腳就走,空氣里只餘下兩個字叫他能聽得清晰。
&氓!」
那僕役不信邪地嘿了聲,年輕公子也只是短暫怔住,卻把錢袋袖起,黑眸中浮起稀疏的笑瀾。
這份笑意逐漸擴大,過度如花葉盛放。
&語,你還認不出她是誰麼。」
叫令語的摸了摸後腦勺,仍未領會公子的意思,感嘆地說:「真是個姑娘家啊,那就算了,我不和姑娘家臉紅脖子粗的,卻是可惜了您的鹿皮靴,叫她踩上這一腳,也不知她打哪裡跑來?鞋底沾泥,眼下泥印子到了您的鞋面上,若這麼的去見帝姬,帝姬還以為公子邋遢,初次的印象真是大打折扣了,就不親賴公子了… …」
天幕里漏出大塊大塊的光斑,雲層間金光湛湛。
&她來的方向,腳底沾泥,極有可能是王府後園的濕泥。」
樓湛牽了牽唇角,「帝姬對我尚有印象,日後必然親厚有加。」
令語腦子裡繞了好幾繞,陡然間福至心靈,「她、她她她、她便是——!」
樓湛含笑,令語突然抱住了頭,原地躥了好幾躥,「我方才,方才對帝姬不恭敬了,我還說帝姬在刻意同公子搭訕——」
他像是真要哭出來,「公子不早提醒,這下可好,帝姬該不喜歡令語了… …」
樓湛沉吟片刻,一板一眼指出他的錯誤,「帝姬只需同我親厚,便喜歡,也是我。原也沒有你的位置。」
令語蔫蔫的,卻是道:「可是帝姬走時說了,公子是流氓。這詞兒,貶義詞,公子知曉吧?」沒有姑娘家喜歡流氓的。
說到這,樓湛忽然順著德曄帝姬離開的方向眺望出去,吩咐令語道:「你且回客棧,我還有事。」
令語的眼睛往帝姬離開的方位一滴溜,心裡什麼都清楚了,只是思及公子的性子,不由提醒道:「您切記要說話婉轉,帝姬是姑娘家,不比我們這些男子——」
公子在離開睦州前到底是不曾見過幾個女人,近距離接觸更是微乎其微,更別說,現如今要直接面對德曄帝姬。
令語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公子小時候被帶去都液城,那日陛下和朝廷眾卿在御花園品茗作詩,小輩們吃完了,羅羅唣唣便都幾個幾個聚在一處嬉戲打鬧。
公子小時候最是靦腆,誰知德曄帝姬似是歡喜他,他到哪裡,她便屁顛顛跟到哪裡去。
旁人也罷了,左不過陪著玩耍,他們公子卻面頰生暈,帝姬不過奶聲奶氣問他名姓,是何人家的公子,他都速速躲避開了去。
他這一躲,帝姬起初受了驚嚇,旋即便不服氣地追了起來。
他越躲,她越追。如此你追我趕,不知情的,還道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在愉快戲耍。
令語回想往日情景,不禁為公子捏了把汗,「您可還記得,您過去同帝姬說話是要臉紅的?如今倒是進步了,只是我估摸著,凡世間女子都愛柔情蜜意的,公子說話不可太楞太直。」
他也沒有經驗,想起以前無意中看見府里的小廝調.戲漂亮丫鬟,沒說上幾句話,那丫鬟就紅了臉,便揣摩著道:「帝姬是姑娘家,愛俏,公子要拉近距離,可先不暴露身份,以鮮花釵環首飾送之,等帝姬覺得公子友好親和了,再大方亮出底牌,帝姬一定更加對公子生出好感來,屆時可再… …」
若有旁人聽見這番話,定然給出四字評語:狗屁不通。
樓湛卻是有涵養,搖了搖頭,催促他去了,自己一徑兒循著帝姬的蹤跡向前。
市集上人聲鼎沸,汝王城近日湧入不少人,熱鬧不凡。
德曄推推搡搡的,好容易才來到當鋪前,可她也有猶豫,王府里的東西都有記檔,當鋪的掌柜夥計又都是有些見識的,如果貿貿然拿著這些「贓物」去典當,不是扯著嗓子喊我偷了汝廣王的寶貝我是個偷兒快來抓我麼?
她被想像中自己被繩子綁起來的情景驚出虛汗來,猛晃了晃腦袋。
手往沉甸甸的袖籠探去,又一想,自己不能太貪心了,有這幾根金條也是夠用了,倒不如找個鐵鋪,叫鐵匠幫忙把這幾根金條全溶了,弄成幾片金片金葉子使用,再做成小小的金元寶,攜帶著也方便。
打定主意,德曄轉動身體,向四周尋找起鐵鋪來。
天兒著實的冷,她皺著鼻子在街面上兜轉,德曄的扮相十分對很多年輕小娘子的審美,就有那些不喜歡糙漢子的,喜歡陰柔些的。
不時有年輕的小媳婦老婆婆投來的關注視線,德曄起初專注找鐵匠鋪子沒留意,等她反應過來,想明白了,頓時有幾分得意洋洋。
便將小胸脯一挺,腰背筆直,刻意踮了踮腳,好顯得自己碧樹臨風,個兒高高英武不凡。
她對自己的長相可有信心,若為男子,早就俊得貌比潘安青史留名了,即便身為女子也沒差到哪裡去,她哪裡不好?唯獨裴若傾,別人都能覺出她的閃光點,他看不見。
他心裡是月見,明著還要娶那位大梁國的帝姬。
她都要被嫁給汝廣王這個「糟老頭子」了,他也不在意吧… …她不敢想這些,只要一想起,心裡就疼。
德曄揪著眉頭,惆悵地在街角站定,要是,要是樓湛也不來呢?
她三生有幸,有幸攤上澹臺逸這樣的堂兄,卻不知他今日是怎麼了,慌裡慌張從偏門溜走,竟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到了麼?鼠膽之輩,妄想復國,一輩子也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悉悉索索了。
德曄問到了鐵鋪的方位,便收拾起心情抬腳往另一條街行去,然而走著走著,慢慢覺出不對了。
她倏地扭過身,一眼望見適才街面上被自己踩了腳的年輕公子。
他面容清俊,甚至因那顆眼角的紅色小痣平添出幾分妖冶。
&為什麼跟著我?」
德曄把手往後背,好看的人越是危險,她清楚著呢,警惕地道:「不要訛錢啊,我沒有了!你別再跟著我,知道不知道?」
樓湛眸色泛泛,但不言語。
德曄哼了聲,拂袖向前。
沒幾步,她聽見腳步聲,餘光瞄了瞄,有些氣惱了,「不要跟著我,你是覬覦我的金條麼?」出門在外,財不外露,是她失策了。
樓湛抿唇而笑,春風化雨,「是誰跟著你?原來此路只你走得,我走不得。」
&哪有這樣說… …」
他見她氣咻咻的,分明不服氣自己,卻憋著不再搭理他,鼓了鼓腮幫子扭頭去了。
樓湛看看天,再看看帝姬,復又跟上前去。
天上飄起雪來,夾著零星的冷雨。
他展開袍子,默不作聲罩住她頭頂一小片天空。
眼前暗下來,德曄頓住腳尖,腳下蹉了蹉。未幾,她仰臉看住他,凝神想了起來。
他也低頭看她,黑曜石般的眸子暈著蒙昧的光,聲音出口又是輕軟,又是柔和,「帝姬不記得樓湛了,湛很是傷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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