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三法司,也不可能保證每件案子都能順利偵破,事實上排除屈打成招、冤假錯案之類的情況,實際上的破案率並沒有那麼高——尤其是自從路引制度漸漸成為一紙空文之後,人口的大規模流動也對此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李獒春、屠西峰、傅子瞻這三巨頭固然各執一耳有所不合,但作為三法司的領袖,他們也不得不在一件事上達成共識——這世上最難解的謎不是出於特定目的而產生的預謀,恰恰是毫無道理可講的題干。
曝屍荒野最後被野獸啃食殆盡的殘骸,連死者身份都無法確認,該怎麼破?狹路相逢一個眼神錯開便痛下殺手,哪來的動機?就算有人當街行兇,只要這人反應夠快本事夠高,在被捕之前就一路逃命到深山老林當中,自此就當個孤魂野鬼,又如何抓他?
三法司的訓練、考試內容都有跡可尋,但很顯然真實的案件往往就會出現很多不合邏輯的內容。
所以那種充滿隨機性因素的可能性,只能算是賀難鍛煉自己思維的挑戰,卻不能在實踐當中作為優先考慮的選項。
如今客棧一伙人當中全賴老闆娘葉慈主持大局,而若是她能夠配合自己的調查,那麼其餘人也會在這樣的慣性之下逐漸順從,所以這冒充郡兵衛所衛吏的傢伙便先點名要先於這位女士談一談。
賀難並沒有採用常規的「你昨夜都做了些什麼,見過什
麼人」這樣問訊式口吻作為開場白,而是耍了個詐,以循序漸進的暗示來引導這些人彼此懷疑:「我想聽聽你對客棧里其它人的印象。」
這樣做的確有風險,會加重某些人對於這場談話的反感導致信息的缺失,但同時從別人嘴裡聽來的交叉證言也要比本人說出來的更加值得分析——注意,並非更值得取信,而這樣做也會凸出兇手將懷疑的視線引導至旁人身上的行為。
葉慈的臉上總是掛著若有若無的愁苦,她剛想主動與賀難說些什麼,卻被這傢伙的提問打了個措手不及,等待了片刻之後才組織好語言,卻是一個帶有些不確定的疑問句:「你的意思是你想通過我了解到客棧其它人的情況?」
「正是如此。」賀難點了點頭,雙手交叉擱置在桌面上,等待著葉慈的講述。
婦人定了定神,終於道:「好吧」
管賬的金先生,今年四十三,為人比較圓滑。很早以前就跟隨王千渾做事,客棧的一切出納都交由他打理,包括王千渾的其它生意也會讓他過手查賬,但其為人有點兒小貪財,偶爾會在賬上鑽個空子吃點回扣,王千渾念他跟了自己這麼多年勞苦功高所以通常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也沒有再重用,所以這些年一直都守著碼頭客棧原地踏步——此外,這位金先生也有些好色,常趁著掌柜不在沱沙淀時藉故與老闆娘葉慈獨
處。
店小二小童,就是那個脾氣不小的跑堂,二十歲整,性情好鬥,打起架來三五人近不得身,本是附近鎮上的一個混混,後來被王千渾收攏到身邊,讓他在客棧做事。說是負責待客的跑堂,可這人的脾性哪裡能老老實實地招待客人?其實更像是王掌柜留在客棧里看場子的打手,沱沙淀一帶的小地痞們也都管他叫大哥,儼然就是年輕時候的王千渾。
雜役小胡,今年二十二歲,性格十分靦腆,也是客棧里存在感最低的一人,總是悶頭做事。他本是當年與王千渾一起在沱沙淀發家的老友之子,其父將他託付給了王千渾後撒手人寰,而王掌柜就安排小胡在客棧里幫工,如今已有五六個年頭了,而小胡這孩子也是任勞任怨,日日將客棧里外都打掃的煥然一新,有誰忙不開了都能上去搭一把手,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少言寡語了些。
後廚於播,外號「於跛子」,時年三十一歲,敦厚老實,身高體胖。他是
王千渾正妻的外甥,因為年幼時的一場疾病導致他右腿不太利索,由於頭腦不算聰明,身體又有殘疾所以一直都沒有成家,幸好有一門燒菜的手藝,便在王千渾正室的介紹下來客棧掌勺,但其實性格還挺隨和的。
「至於我兒子他其實是個挺聰明的孩子,無論是讀書還是習武都算是強項,但我讓他考個秀才還是應個武舉卻都不願意去
,也不想跟著官人做生意,後來實在勉強不得就索性讓他陪在我身邊打理客棧好了——我這個兒子性格稍微有些古怪,若是待會言語上有些冒犯官差大人的,還請多多見諒。」
賀難倒是沒有第一時間允諾,而是揪著這一點很感興趣地問道:「古怪?又是怎麼個古怪法?難不成是那種情感古怪的人?我從前倒也聽說過一樁奇案,一個兒子因為對母親懷有一種異常眷戀的情結最後刺傷了自己的父親」
話音未落,葉慈便瞪起了眼睛,半怒半疑道:「大人說的哪裡話?天底下難道還會有要害父親的兒子麼?」
呵呵,那你還真是孤陋寡聞了賀難不禁在心裡吐槽,非親生的有皇甫讓,親生的有齊家那哥倆兒,見了爹跟見了仇人一樣——其實也就是關凌霄那一段是個無人知曉的秘辛,否則他也跑不了。
不過賀難也知道自己言語有失,隨即道:「一時語誤冒犯了夫人,請別見怪——您接著說。」
「那孩子就是有些憤世嫉俗,這也是為什麼他不願意考舉的緣故。」葉慈終究是覺得眼前這位小官差是個好說話的,便這樣應道。
「好說,其實沒幾個人願意和我們這些當差的打交道。」賀難點了點頭:「那關於王掌柜和他正室的一些情況,以及您與王掌柜的感情如何,還請夫人您如實相告。」
王千渾的正妻是在他早年間還做挑夫時由村
里的媒人給說合的,後來王千渾占住碼頭做些收保護費的行當時便為他生了一女,但幹這一行的哪有幾天安穩日子?就在王千渾逞威鬥狠的三起三落之間,女兒也被仇家所害,也使得他一直覺得對妻子有所虧欠,後來凡家事都對她言聽計從,長子出生後也是如此。
而王千渾納葉慈為側室便是另外一段事了。葉慈當初也算是大家閨秀,雖然不是名門望族,但祖上也出過幾個舉人,只是趕上父親去世,家族又與當地官員結仇,便舉家搬遷到本縣,當時正值王千渾那一夥青年名噪一時,叔父為了在新居有個指靠便將葉慈許給了王千渾作妾室。二人感情尚可,只是王千渾的正妻對葉慈有所嫌惡,葉慈為了避讓鋒芒便主動搬到了沱沙淀替王千渾運作漸漸脫離重心的碼頭生意,也算是表明一種不與正妻去搶地位財產的態度了。
「那你有沒有覺得,於播是那位大夫人派過來監視你的人呢?」賀難其實對這些家長里短的事情也有好奇之心——齊單曾經閒聊過宮裡妃子爭寵的事情,那叫一個讓人大開眼界。
「或許吧,不過我也不在意,而且小播這孩子也挺和善的。」葉慈道。
從這位偏房夫人口中想要聽來的東西已經差不多了,賀難便客客氣氣地將人請了出去,要「令郎前來一敘」。
而王光第的確也沒辜負他娘親給賀難做的心理鋪墊,的確
是個難拿捏的小子,賀難問他「對客棧旁人有些什麼看法」,而這青年也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句:「怎麼?你們官差現在為了能快速結案都時興挑撥離間的手段了?」
「年輕人,還是要注意些分寸的。」賀難從不因為別人冒犯自己而惱,敲打道:「也就是我理智,否則換了個別人你小子現在就應該被打成頭號嫌疑人了。」
「我看你比我更年輕吧?」王光第打量著賀難,似乎仍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我聽說過郡兵衛所的厲害,但
還從不知道你這樣年輕的人能做得衛吏。」
其實這也是王光第在小小一個沱沙淀孤陋寡聞,山河府府丞與郡兵衛所衛吏從級別上是一樣的,賀難被李獒春轉正可是只有十八歲——當然,比賀難還年輕就更加高位的也大有人在,就算排除那些膏粱子弟,他三師兄葉蒸也實屬一個活生生的傳奇。
「怎麼?不然你考考我?是盛國國律、九章六程還是四書五經?」賀難也沒有個正形,卻是要好好殺殺這個王光第的銳氣,叫他領教一下什麼叫天外有天。
於是二人花了大概半刻鐘的時間互相提問,然而卻在誦典這一方面鬥了個不相上下——賀難好歹也是山河學府的鬼才,縱然死記硬背不是他所專長,但這邊溝野谷里自學成才的青年竟然有如此本領也著實叫人刮目相看。
「行了,您也別再跟我較勁了,我已經看
出你不是那些吃空餉的花架子。」王光第兩手一攤,不再鬥氣:「您想從哪兒開始儘管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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