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蒙戰,見過大王。」
「坐吧。」
楊瀚擺擺手,徑到主位上座了。
李向榮垂手肅立,一動不動。他是宮中奴婢,楊瀚讓座,是為蒙戰讓座,與他無關。
瞧著蒙戰退到椅旁,欠著半個屁股坐下,狀極恭謹,楊瀚心中一曬。
這老貨!
西山諸部,其實囿於這五百年來的發展,大多缺乏夠境界、夠格局的謀略。
但有兩人例外,楊瀚心中是暗暗警惕的。
一個是徐諾,這姑娘雖是女子,卻是難得的巾幗,智慧心計令他也暗暗忌憚。
而另一位,就是蒙戰。
楊瀚忌憚蒙戰,是因為……看不透他。
其實這蒙戰也沒做什麼特別出色的事情,雖說巴圖在時,一向對他言聽計從,可是蒙戰出過什麼了不起的策略了?沒有。
但楊瀚就是有種感覺,猜度不透。
因為猜度不透,不知他是喜是怒,心中打算,自然也就不知其深淺,對他自然心生戒備。
所以此時蒙戰雖是態度恭謹,楊瀚見了反而更加提了幾分小心。
這蒙家,可是大秦始皇帝的絕對心腹啊!
想當年,蒙毅、蒙恬兩兄弟,一為文臣,一為武臣,為武臣者,獨領精兵三十萬,於雲中郡屯田戍邊,這是何等信任?
三十萬大軍,又有移民百萬,築長城、砌堡寨,屯田戍邊,若他有野心,足以自立一方,建國稱王。
又有蒙毅在朝,極受始皇信重,當時朝中,外有李斯,內有趙高,一時風光無倆。唯有一人,是他們兩個都不想得罪的,那就是蒙毅。
別看這蒙毅在史書中聲名不彰,那是因為他不需要在其中彰顯什麼聲名,他有什麼意見,私下就能與始皇帝說了,還需要上朝堂與眾大臣打擂台?
始皇帝派人出海,尋找仙山,求長生不老藥。在此名頭之下,又選童男童女,備齊百匠以及各種糧種,分別有開拓海外之心。
這如今的三山蒙家,就是當年派遣出海的蒙氏族人。
以始皇帝對蒙家的信任程度,何以這統帥艦隊的人是我楊家的祖先呢?
方士徐福,發現這三山世界後,與我楊氏祖先共治天下,一曰天聖,一曰天賢。而這蒙家,就如當年在始皇帝面前的蒙家一樣,始終不曾濟身風雲。
或許是門風使然,但是,蒙家,與其他人家終歸有些不同。說起底蘊,較之當時一個無根基的方士,一個雖為主將,聖眷皇恩卻遠不及徐家的楊將軍,都要深厚的多。
所以,追思過往,楊瀚對這蒙家,便也高看了一眼。
只是,不管他心中對這蒙家是如何看法,他要一統三山,蒙家終究是不可無視的一股力量,早晚要正面碰撞的,早早接觸一下也好。
蒙戰拱手道:「大王喚臣來,不知有何差遣?」
楊瀚收斂心神,道:「宋國趙恆,蠢蠢欲動。東面,青女王也是磨刀霍霍,如今我三山精銳尚未回返,不可大意。寡人已令大軍,挾大勝之威,再往東南方去,駐防禦敵。」
蒙戰頷首道:「大王英明。」
楊瀚淡淡一笑,道:「此前,軍需輜重,是由徐震兼了這個糧曹官。如今,大雍城受洪林之困,損失慘重,徐家有許多事情需要善後。他如今是徐氏家主,恐難脫身,今日再度出征,這糧曹官,蒙大人,就得由你來擔當了。」
蒙戰眉頭一皺,輕咳道:「呃……大王,臣子為大王效忠,本份內事。只是老臣年歲大了,精力不濟、體質尤虛。再者,徐家勢大,向徐家索取糧草,恐他們不會把老臣放在眼裡?而巴家現如今的狀況,恐怕短時間內都難得太平,這糧草攤派下去,恐怕……收不上來啊。」
蒙戰離座,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請罪道:「非是老臣不肯為大王分憂,實是老臣能力有限。兵者,國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也。一旦耽誤了大事,大王便是把臣千刀萬剮,也是不能挽回損失了,故此,臣,不敢受命!」
楊瀚道:「若蒙大人都不能為寡人分憂,何人可為?「
蒙戰道:「徐震既然之前做了此事,做的且還不錯,不曾出過紕漏,大王何必另擇人選?」
楊瀚抬眼看了看門口,輕輕一揮手,何善光馬上一使眼色,叫二狗子與兩個宮娥悄然退下。
何公公最後一個退出,將宮門悄悄掩上。
蒙戰露出一絲疑惑,楊瀚淡淡地道:「李公公,你來說吧!」
「喏!」
李向榮答應一聲,右手伸進左袖一掏,一張疊了四五疊的摺子便掏了出來。
李公公想來平時也沒機會接觸摺子,一下子沒拿來,只拈住了最上邊一頁,下邊嘩啦一下就垂了地。
蒙戰抬眼一瞄,就見上邊一排排一行行,皆是蠅頭小字,但中間也有斷開處,寫了一行行的數字,是阿拉伯數字。
這三山世界因為曾把東西方文化統一置於一個大一統國家之下,所以這種便利的計數方式倒是早就拿來主義了,蒙戰自然認得。
蒙戰見了心中便是一奇,奏章不像奏章,賬本兒不像賬本。這是什麼?
李公公滔滔不絕便念了起來:「……徐振所用貪墨手段,並不高明,不過是多征少記、多入少出,又因奴婢與軍中交接清楚,不好做手腳,便虛報損耗,甚而以『走水』為由,燒了空倉,抹去虧空……」
蒙戰聽得瞿然變色。
李向榮記得極有條理,但凡被他查明了的,哪一天,多少數目,何人經手,記得清清楚楚。
他為了不打草驚蛇,沒有去詳細訪查過的,是側面了解到何人經手,還是以他判斷是何人操刀,也都一一記上,但也標明了只是懷疑。
而那察覺出了問題,但尚還沒有什麼線索,他也詳細寫明了該從何處著手,該從何人著手去一一查證。
待他全念完了,楊瀚淡淡一笑,道:「蒙大人,你現在知道,寡人為何要你接手了吧?」
蒙戰怔忡不語。
楊瀚道:「就算李向榮已查得清楚明白的,卻也還缺少人證、物證。更不要說還有許多事情未曾查個明白!前番,戰事連綿數月,錢糧靡費無數,徐震從中貪墨者,大於三成!他欺我三山各部數百年不曾打過如此規模的大仗,以為無人能把消耗匡算清楚,貪得真是肆無忌憚啊!」
楊瀚嘆息一聲,道:「蒙大人,這世間,有資格與他分庭抗禮的,唯有巴將軍與你。巴將軍已戰死沙場,只有你來接掌糧曹,寡人叫李公公配合你,才能不動聲色,拿到人證物證!」
蒙戰臉色陰晴不定半晌,突然抬頭看向楊瀚:「大王,徐震,乃徐家族長。徐家,乃我三山諸部之長!楊徐兩家,更有世代聯姻、共休共榮之盟約!若是此事查個明白,證據確鑿了,又怎樣?刑,不上大夫啊!」
楊瀚沉聲道:「寡人慾加刑給他,便是大夫,又如何?」
蒙戰沉默片戰,道:「恕老臣直言,大王乃英明之主。然,縱是借了天時、地利、人和,又費無數氣力營造契機,所斬,也不過一個巴勇。若是那人換成巴圖,獻俘禮上,便不會出現大王生殺予奪的局面!更何況,徐震,更非巴圖可比!」
蒙戰緩緩抬頭,道:「大王,切莫因之前一局小勝,而錯判了局勢。老臣若走錯了一步,還有蒙家可以退守!大王若是錯行了一步,前頭便是萬丈深淵,粉身碎骨,是唯一的結局啊。」
楊瀚凝視他良久,忽然笑了,他又揮一揮手,李公公趕緊收起摺子,退了出去。
宮門,再次緊緊閉攏,蒙戰疑惑地望著楊瀚,他,還有底牌?
……
宮牆一角,千尋懷裡鼓鼓囊囊的,也不知兜了些什麼,還用手捧著,顯得很是沉重。
她東張西望的,忽見菊若挎著個小包袱急急跑來,連忙招手道:「這裡,這裡!」
菊若氣喘吁吁地跑到面前,千尋一瞧那小包袱,皺眉道:「怎麼只裝了這麼點東西?」
菊若道:「你說方壺蓬萊那邊金幣值錢,叫我多裝金子,可咱們住處,連銅製之物都沒多少,哪有金子,我……我只撿了幾件絲綢衣服,也值幾個錢。」
千尋瞪了她一眼道:「那能吃一輩子嗎?難不成到時候你去賣唱不成?幸虧我聰明!」
千尋說著,便一手兜著肚子,一手從懷裡往外掏,金盤子,金瓶子,金香爐、金筆山、金葫蘆擺件、辟邪金錢劍、金佛、金印?
菊若吃驚地道:「哇!你從哪兒弄來的?」
千尋得意地道:「我把御書房、大王寢宮、王后寢宮裡拿得動的金製品都偷來了,快快快,包起來。」
「哦哦哦……」
菊若趕緊蹲下,把包袱打開,兩個人手忙腳亂地就往裡邊包金子。這時宮門處突然有一行人走了進來,雖然她倆蹲在牆角兒,千尋還是十分機警,生怕被人看見那包袱里的金光燦爛,急忙扯過一件絲綢衣服蓋在上邊。
徐諾和徐震被二狗子公公畢恭畢敬地迎進宮來,徐諾游目四顧,忽然瞧見一個小太監、一個小宮女蹲在遠處宮牆角兒處。
那小太監正鴨子似的抻著脖子偷瞟自己,不覺好笑,便向「他」笑了一笑。
千尋按著下唇,緊張地便想:「被她看見了麼?應該沒看見吧。要是沒看見,瞎笑什麼,笑得人家心驚肉跳的。哎呀不好,她一定是來找楊瀚的,那我還要不要捎上楊瀚一起逃呢,要是耽誤了,只怕我也逃不了了吧?」
千尋一時天人交戰,陷入糾結之中。
菊若卻沒理會那麼多,急急把包袱系好,小聲道:「千尋,咱們走……」
她剛說到這兒,聲音突然停住,一雙眼睛慢慢移向一邊……
一雙腳,正向她們兩個走來,靴尖兒眼看就要碰到包袱了,那雙腳停了下來,一個聲音帶著微微笑意道:「陛下在這兒,玩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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