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等人被連夜帶走了,用車載走的,外邊都蒙了黑布。
他們在這個奇怪的地方待了大半年,人也皮實了,其中「勞累過甚」的幾個人心都夠大的,上了車就呼呼大睡。
怕什麼呢?反正現在是人家砧板上的肉,想什麼都改變不了事實,聽天由命吧。
這一去,便是一夜又半天,次日中午,在一條大河邊,他們被帶出車子,又上了一條船。
船上堆滿了貨物,他們就被安排在船艙中,俱都綁著,嘴裡還塞了抹布,被嚴令不得發出一點聲息。
此前他們一直被困在那小山村里,也感覺不到這片奇怪的土地究竟有多大,如今一瞧那滿船的山貨,這些人大多堪輿師出身,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心中一估量,便自嘖嘖稱奇。
這麼多的山貨,恐怕不是幾個村子、幾個鎮子能消化得了的,難不成這個地方還有大城?
這一路行去,也不知黑天白天,但是在時間觀念完全消失之前,他們也感覺,應該有四五天了。
一路上,船時而開,時而停,有時還能聽到與岸上對答的聲音,似乎是檢貨、納稅。
宋詞聽了便想,竟然沿途還有關卡納稅,看來,這不是幾個村鎮、幾座城池的事兒,這裡,應該是有一個規制健全的官府才對。
不過,這船大概頗有背景,來檢貨的人很少直接進入這貨艙檢查。直到其日,船上的人忽然下來,打開底艙蓋板,叫他們都躲進去。
那裡邊是放壓艙石的所在,空間極其狹窄,大家在裡邊站都站不直,只能坐或躺臥著,這一次,聽著頭頂腳步聲,卻是有人進艙檢貨了。不過,就在他們身邊,就有人持著明晃晃的利刃看著,也無人敢弄出一點動靜。
又過了這道關,便聽到船駛離碼頭,繼續前行的聲音,時而會有艙底刮蹭的聲音,似乎河道變淺了。
當他們被放出底艙時,馬上就被串成串兒地帶出了貨船。
這時他們才發現,此時正是夜晚,他們的船停在一條河道上。河道兩旁,俱是屋舍,各種燈籠,將河面點綴得極其浪漫。
船頭踏板就搭在岸上,一上岸就是一幢大宅的後門。正有力工扛搬著各色貨籠上上下下,他們被迅速帶進這大宅。這大宅子剛才從船上看,也就一道后角門兒,進去之後才覺得別有洞天。
大宅子足有前後五進,極其闊大。
他們俱都被安置在一處廂房,解了捆縛,拔掉了塞口的抹布,但整個跨院兒,明里暗裡都有持械的人看守著。
有人給他們送來飯食,眾人飽餐一頓便各自安歇了。這一路困頓,就這一頓吃的豐盛,也能睡在舒服的大床上。
到了次日,日上三竿,早餐也早已吃過了。便有人捧了一捧皂色的袍服來到宋詞房中,叫他換上。
宋詞換好袍服,低頭打量,感覺雖未見過這樣的款式,但其式樣,倒是覺得有些像小吏的制服。與叫他換上袍服的幾個人十分相似,只是繡紋、顏色的搭配略有不同,應該是品秩高低不同的緣故。
果然,當他戴上無翅的高高的烏紗帽子,面前那位接他們來此的年輕卜師便嚴肅地道:「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太卜寺中一個筮生,也就是品級最低的小吏,跟著我走,不必言語!」
這人神情一直倨傲的很,說話時唇角永遠向上揚著,但是話並不多,說完這句,就轉身離去。宋詞便被其他幾個人圍在中間,跟著出了門。
他們是步行出門的,安步當車,走得十分逍遙。
走出這幢五進的大宅子,出了前門,就是一條十分寬闊的南北大路。
道路兩側,有各式屋舍,酒肆、茶樓、客棧、雜貨店、醫卜館等等,方方正正,仿佛棋盤。而百姓屋舍,多在臨街的這些店舍後邊。
街上行人如織,也有小孩子玩耍,男女老幼,繁華不比他在方壺、蓬萊、瀛州等地建過的千年古城底蘊稍差。
宋詞能感覺到,他們一行人似乎地位很是崇高,因為他們一路行去,不管是布衣百姓,還是錦衣華服的男女,看到他們,都畢恭畢敬地讓到路邊,不僅讓路,而且肅立欠身,直到他們悠然而過,這才恢復行止。
「看起來,這個什麼太卜寺,裝神弄鬼的所在,在這裡甚有權威。」
宋詞想著,想到自己遭遇,又不禁苦笑。
自從當初在蓬萊帝國目睹了那場陰謀,他就陷入了「貓捉老鼠」的遊戲,在這場遊戲中,他一直是鼠,而捕獵者則是貓。
貓不停地換,但他始終是鼠,始終被追殺,本以為歸順了楊瀚之後,終於得到了平靜,誰料到了這裡,仍然是貓爪之下被嬉弄的老鼠。
他們前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廣場,地面都用平整的巨石鋪就。廣場盡頭,是極宏偉的建築,色調以黑色為主,赭色和黃色次之,搭配的極其肅穆,宮殿是依次向高處遞伸的,應該是下築土台,逐層向上,盡頭飛檐,似乎承接著湛藍的天空。
到了這裡,那個年輕的卜師臉色也肅穆起來,眼神中似乎還有一種不同尋常的狂熱,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對宋詞道:「跟我來,太卜令和兩位太卜丞,兩位卜博士,正在禱神殿上等你。」
年輕的卜師說罷,就像朝聖似的,向著那高高在上的宮闕走去。
宋詞下意識地跟在後邊,心中只想:「太卜寺,太卜令?權力很大麼?這宮殿一般的建築,竟是一座官署?」
巍峨壯觀的太卜寺中,五張蒲團,置於大殿之上。
最盡頭一個斗大的「卜」字,其下跪坐一個白髮老者,年約八旬,壽眉極長,他微闔雙目,一副快要睡著了的神情。
兩位太卜丞、兩位卜博士遞次坐於左右下首,其中一位卜博士正沉聲說著話:「六曲樓這些年來,漸漸尾大不掉,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如今不知在外邊吃了什麼虧,首領人物,盡數回來了。」
對面另一位卜博士道:「可是,他們卻與三公院狼狽為奸了。」
上首白髮老者微微露出不屑之色,道:「人心在我。」
那位卜博士恭聲道:「是,只是如今……那人就快到了,大宗伯以為,我們該如何對待他呢?」
太卜掌管占卜,宗伯掌管禮儀和祭祀。很顯然,在這個國度里,兩者的職能是合而為一的,而按照古老的官制,太卜是下大夫,而大宗伯比上大夫還高一品,是卿大夫,為六卿之首,僅次於三公。所以,這位卜博士以宗伯稱之。
據古史典籍記載,禹的父親鯀就是有文字記錄的所知最早的大宗伯,又叫崇伯鯀。到了戰國末期,這宗伯一脈就分成了隱宗和顯宗兩派。有名的宗伯隱宗弟子包括范蠡、鬼谷子、宗伯顯宗的傑出弟子包括諸葛孔明、李藥師李靖……
不過,唐以後,顯隱兩宗都漸漸消沉了,不復祖上榮光。
太卜寺雖然仍是三公九卿之一,權柄和影響力日趨低微,卻不想在這個世界裡,宗伯一脈居然還有如此之大的影響,看起來,竟有與三公分庭抗祀、甚而三公與潛勢力龐大無匹的六曲樓聯手,都不太放在眼裡的意思。
大宗伯聽了這位卜博士的話,頓時沉吟起來。
下邊四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顯然,這個問題對他們來說至關重要。
過了許久,大宗伯才慢慢張開眼睛,看向左右太卜丞,同時也是左右小宗伯,他的左膀右臂,緩緩問道:「老夫今年,已經九十九歲了。偌大的年紀,精力不濟的很,這件事,關係重大,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左宗伯略一沉吟,緩緩道:「我太卜寺傳承五百年,為的就是這一天。如果那楊瀚之事屬實……」
右宗伯道:「向兄是贊成迎他歸來了?」
左宗伯頓了一頓,隱晦地道:「我等,當為社稷著想,也當為天下黎庶著想。」
右宗伯微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兩人一起看向大宗伯,恭聲道:「大宗伯以為如何?」
大宗伯淡淡地道:「據聞,那楊瀚可馭龍鳳。這個宋詞,既然已經發現了這個所在,這裡瞞不了太久,介時,楊瀚若馭龍鳳而來,誰可當之?」
左宗伯道:「所以,我等方須謹慎,待了解仔細了再做決定。」
右宗伯道:「六曲樓一直駐紮於外,我是我秦國在外界的唯一耳目,現在,三公院得到的消息,恐怕比我們還要詳盡,今日見過宋詞,有所了解之後,我們就該早做決斷。」
一位卜博士應和道:「右宗伯說的是,我看,六曲樓恐怕已經有了動作,咱們得務必早下決斷,否則,只怕失了先機。」
大宗伯沉吟片刻,頷首道:「也好,老夫的看法是,對我太卜寺而言,若是運用得宜,這便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也許,這楊瀚就是解決我太卜寺與三公院相持三百年紛爭的那把鑰匙。」
左右宗伯齊齊欠身,道:「大宗伯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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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祖山上,即將入秋,碩果纍纍,水果正在灌漿的關鍵期,因為枝剪得好,肥施得也好,已經沉甸甸的壓彎了枝頭,再過一段時間,必然果然四溢。
已經很是顯懷的小青,就坐在樹下的臥榻上,聽著李淑賢講解那石虎江的分水風波。
簡單地說,就是一條大江,承擔著附近兩大區域的灌溉問題。如今即將入秋,農田灌溉也是關鍵的時候,決定著今秋的收成如何。
而這條大江,一側是原東山部落開懇的農田,現在又有大量的從南秦草原遷來的牧民變身農戶,落居期間。
而大江的另一側,則是以巴家為主、蒙家為輔的部落百姓所居,現在各劃一縣,這邊是由青女王派遣的文官為縣令,那邊則是高初高丞相任命的文官為懸令。
由於這條江的江水分灌兩縣田地,有些不敷使用,兩地百姓皆有怨言,由此發生紛爭、械鬥。最後雙方族老請出縣尊老爺,縣太爺多多少少也是要偏向自己一方的百姓的,為此,這矛盾就上升到官面兒上了。
高初那邊任命的縣令,主張從人口、田畝數作為分水原則,雙方六四分水。
可李淑賢這邊任命的縣令,卻主張雙方從縣的面積大小做為分水原則,說到底,都是拿自己數據大的點,去做為分水憑據。
高初為相比李淑賢久,根腳兒比他深,幫的又是巴蒙兩家地頭蛇,不管是爭水械鬥,還是鬧到廟堂之上,都占了上風。
東山知縣不幹了,跑去向李淑賢哭鬧一番,李淑賢便來向小青訴苦來了。
小青高臥在榻上,拈了粒葡萄,一邊細細地剝著皮兒,一邊輕描淡寫地問道:「木華離回來了沒有?」
旁邊宮娥答道:「回女王,木華離大人已經回京了。」
小青用牙籤剔出了果核兒,把果肉放進嘴裡,吮吸了一下,才道:「去,叫他帶上人,跟李相爺去一趟。石虎江,對半分水,不管什麼田畝土地,人口多少,雙方一致同意,由雙方族老勒石為記。要是他們不答應,就讓木華離帶上東山勇士,打到他們同意!」
李淑賢一聽眉飛色舞,跟著女王做事,果然爽快之極。我這廂遇到麻煩,女王支持的簡單粗暴啊,爽快!
李淑賢立即興奮地一揖:「臣明白了,請女王安心歇息,這件事,臣一定辦得妥妥噹噹。」
李淑賢一揮袖,便跟著那傳訊的宮娥興沖沖地離開了。
千尋一手拿著個梨子,啃得滿臉汁水地從樹後邊繞了出來。
她一手拿著啃了一半的梨子,一手扶著後腰,挺著高高的肚子,撇著外八字腿,走到小青榻邊,小青往那邊挪了挪,千尋便在榻邊坐下了。
「女王,治理國家,可不是簡單易與的事情,你這樣處理,太粗暴了?」
千尋黛眉微蹙,因為懷孕,原本稍顯娃娃臉兒的臉龐有了些嬰兒肥的可愛韻致。
小青乜了她一眼,道:「張嘴!」
千尋把嘴巴一張,小青剛又剝了皮剔了核兒的一粒葡萄便準確地投進了她的嘴巴。
小青懶洋洋地道:「那你說該怎麼辦?按戶數、接丁口、按田畝、按縣下面積,還是按水田旱田啊。」
千尋道:「雖然麻煩些,但是,就該把這些都統計一下,再詳細劃分一下,才能公正,服得人心。」
小青吃吃地笑起來:「這種事,不可能公正的。在你我眼中再是公正,在百姓心中,也無法公正。更何況,戶數丁口,田畝水旱這些,隨時都在變,那麼,怎麼辦呢?每年都械鬥一次,死上些人,事兒鬧大了鬧上朝廷,然後再裁定一次?」
小青又剝了一粒葡萄,舉起來,千尋乖乖張開嘴巴,小青這次卻是輕輕塞入了她的嘴巴,輕輕嘆道:「你真當我喜歡霸道不成?你擔心的,我都明白。我畢竟是活過五百……活得明白著呢。」
小青吮了吮手指上的葡萄汁兒,若有所思地嘆道:「不管三七還是六四,不管你依據的是多麼公正的理由,多占了的會認為自己就應該多占,只會想要更多,少的更是百般不甘心,雙方都不會滿意的。
而一旦某一數目發生了變化,有人就會再起紛爭,要求更多。而一旦有了之前的規矩,比如三七,又或六四,覺得對自己有利者,就會堅執舊規,寧可一死,決不改變。
唯有平分,他們才能少些非份的念想,看以不是最公平的辦法,卻是在充分考慮了人心人性之後的最公平辦法。公平,可不只是你案頭的那些數字的衡量,你得考慮到人心、人性!」
千尋歪著頭仔細想想,還是不甚瞭然。
小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從小就高高在上,不曾深入民間,自然不曉得這其中道理。嗯……」
小青看看千尋比自己大了一圈兒的肚子,看你這肚皮,怕不是雙胞胎吧?你要真生了兩個孩子,一左一右搶著吃奶,都扒拉著小手不想讓另一個吃的時候,你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兩個人說笑著,遠處一棵楊桃樹下,一個青衣女子卻正在望著她們這邊,右手微微地舉著,握著一隻還泛青的楊挑兒,不知不覺,已把那楊桃從枝上旋了下來,尤不自知。
她是徐諾,楊瀚赴南疆,小青入主憶祖山後,就把她從那後山不見天日的所在放了出來,如今已不限自由,住在宮中一座偏殿裡。小青還撥了兩個宮女伺候她。
楊瀚既然沒有把她用惑心術對付自己,圖謀不軌的事昭告天下,這個廢后在天下人眼中,受到懲罰,就是因為受到她那有野心的二叔三叔連累。
楊瀚將她幽閉起來,是法度分明。青女王把她赦出居住,這就是溫良賢淑。這兩口子的角色扮演,是很心有靈犀的。
雖然徐諾被放出來了,但小青也不擔心她會逃走,她已經無處可逃了,徐不二現在還在楊瀚身邊呢,現在的徐家和楊瀚綁定的太深,不可能再為她所用了。
今日,天高氣爽,徐諾便往園中散步,卻正看在小青和千尋這對好閨蜜,在那兒談笑風生。
旁邊,名叫薰然的宮娥輕輕嘆了口氣,道:「看她們,倒是逍遙自在。這風光,這榮耀,本都該是夫人您的。」
徐諾冷冷地瞟她一眼,淡淡地道:「這是誰教你說的?」
薰然聽她臉色不善,慌忙跪倒,期期艾艾地道:「婢子不是聽誰說的,就是,就是替夫人鳴不平。」
徐諾似笑非笑地道:「你撥來我身邊聽用不過三個多月,對我倒是忠心的很。」
薰然垂下頭,幽怨地道:「婢子是侍候夫人的嘛,主子風光,婢子自然也就……」
徐諾目光一閃,道:「哦?看來,叫你在外身邊,委屈的很吶,既如此,我就厚著臉皮去求一求青女王,把你撥去她身邊聽用算了。」
薰然慌忙叩頭道:「夫人恕罪,婢子胡言亂語,願受夫人責罰。」
徐諾輕輕哼了一聲,將那擰下的揚往地上一甩,冷冷地道:「再敢不知進退,拔了你的舌頭。」
薰然頓首,顫聲道:「是!是!」
徐諾又向遠處榻上說笑的小青和千尋看了一眼,轉身走了開去,另一個叫嫣然的宮娥瞟了薰然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薰然放在掌背上的頭緩緩抬起,雙眸揚起,看著摔在面前,隱隱擰出五道指印的痕跡,唇邊露出一絲冷笑:「徐七七,你,真的甘心?我孟婆,卻是一萬個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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